黄昏即将降临。我又给她喝水。她显然还瞒着我许多事,但她越接近死亡,我就越难将她视作敌人。然而,这不值得多虑,因为她反正也不可能再透露什么。也许当我走近时,她看到的真是一团火焰。也许在她眼中,我现在只有这一种形态。
“你原先知道那堆日志吗?”我问道,“在我们到来之前?”
但她没有回答。
她死后我需要作一些处理,尽管日光将尽,尽管我并不乐意。如果说她生前不肯回答我的问题,那现在就必须要回答一部分了。我脱去心理学家的外衣,搁在一边。在此过程中,我发现她把自己的日记折叠起来,藏在一个带拉链的内袋里。我也将日记放到一边,压在石头底下,纸页在风中翻动。
然后我掏出小刀,小心翼翼地割开她衬衫的左袖。先前,她软绵绵的肩膀让我很不安,现在我发现,我的担忧具有充分的理由。从锁骨到肘部,她的胳膊上长满了纤维状的茸毛,呈金绿色,发出淡淡的荧光。一条长长的凹缝顺着三头肌延伸,由此可以看出,感染是从最初的伤口开始蔓延——她说爬行者曾将她弄伤。无论是什么东西感染到我,相比之下,这种直接接触造成的扩散,速度更快,后果更可怕。有些寄生生物和真菌子实体不仅能导致妄想症,还能造成精神分裂和逼真的幻觉,从而引起行为错乱。现在我毫不怀疑,她的确是把我看成了一团逐渐接近的火焰。而她将无法开枪攻击我归因于外力,又由于某种怪物的追逐而受到惊吓,也都并非谎言。可以想象,与爬行者遭遇的记忆,至少会让她受到一定的惊扰。
我切下她的一块皮肤以及底下的血肉作为样本,塞入采集用的试管,然后又从另一条胳膊取样。等回到大本营,我将仔细查看这两种样品。
此时,我略感不适,因此稍事歇息,将注意力转向日志。这本日记被用于转抄地下塔墙上的文字,其中填写了许多新段落:……然而无论其腐烂于地表抑或绿野抑或海洋甚至空气,一切将获启示,得狂欢,扼杀之果及罪孽者之手将带来欢愉,只因阴影与光明中的罪孽无不可被死亡的种籽宽恕……
页边有些潦草的注释。其中一处写着“灯塔管理员”,这让我想到,给照片上的人画圈的是否就是她。另一处写着“北方?”,还有“岛屿”。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心理学家用日记本记下这些文字时是何种精神状态。我只感觉到一种简单直白的舒缓,仿佛有人替我完成了一件很费力很困难的事。我唯一的疑问是,她的这些文本是来自地下塔墙,还是灯塔里的日志,抑或其他完全不同的源头。我现在依然不知道。
然后我搜查了心理学家的尸体,并小心避免触碰她的肩膀和胳膊。我轻拍她的衬衫和裤子,寻找隐藏的物品。她的左侧小腿上绑着一把小手枪,右脚鞋子里有个折叠的小信封,其中塞了一封信。心理学家在信封上写了个名字;至少那像是她的笔迹。名字以S打头。是她的孩子?朋友?情人?数月来,我不曾见过一个名字,也不曾听人把名字说出口,此刻看到这名字,让我深感不安。它有点不太对劲,仿佛不属于X区域。在这里,名字是危险的奢侈品。祭品不需要名字。担当某种职能的人不需要被赋予名字。总而言之,这名字让我愈加困惑,仿佛头脑中一片不断扩张的黑暗。
我把枪掷向沙滩,然后将信封揉成一团,也顺着枪的方向扔出去。此刻我心中想的是,虽然发现了丈夫的日志,但换个角度看,也许还不如没找到。同时,我对心理学家依然存在某种怨愤。
最后,我搜查她的裤子口袋,找到一些零钱、一块光滑的忘忧石,还有一张纸条。上面是一系列催眠暗示,包括“导致瘫痪”“导致接受”“强制服从”,每一条对应一个激活词。她一定是非常害怕忘记这些用来控制我们的词语,所以才写下来。她的备忘单还包括其他提醒内容,例如:“勘测员需要强化刺激”,“人类学家的头脑容易渗透”。关于我,只有一句含义隐晦的评语:“沉默是一种特殊的暴力”。多么具有洞察力。
“湮灭”一词后面紧跟着的是“导致立即自杀”。
我们都有一个自毁按钮,而唯一可以按动它的人死了。
我丈夫小时候经常做噩梦,那甚至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这种令人虚脱的体验迫使他去看精神科医生。他的噩梦是关于发生在屋宅地窖里的恐怖罪行。但医生排除了那是受抑制记忆的可能性,最后他只能靠在日记里记录梦境来排解。然后,到了大学里,在加入海军的前几个月,他去参加经典电影节……于是,我未来的丈夫在大屏幕上看到他的噩梦被演绎出来。他这才意识到,一定是当他很小的时候,正好看到电视里在播放这部恐怖片。他头脑中那些从未剔除干净的碎片一下子消散得无影无踪。他说,那一刻,他知道自己自由了,从此往后可以抛下童年的阴影……因为这一切都是虚假伪造的幻象,就像头脑里的胡乱涂鸦,导致他作出南辕北辙的错误决定。
“最近以来我一直做一种梦,”在答应参加第十一期勘探队的前一晚,他向我坦言,“这次其实是另一种新的梦境,并不是噩梦。”
在这些梦里,他飘浮于原始荒野上方,仿佛沼泽鹰一般居高临下,自由的感觉“难以形容。就好像把我噩梦中的一切彻底反转”。随着梦境的发展与重复,其张力和视角会有所变化。有些个夜晚,他在沼泽水道中游动。另有时,他会变成一棵树或一滴水。所有一切经历都让他精神振奋。所有一切经历都让他向往前去X区域。
尽管不能告诉我太多,但他承认,已经跟招募勘探队员的人碰过几次面。他跟他们谈了很久,相信这是个正确的决定,是一种荣誉。并非所有人都被录用——有的遭到拒绝,另一些则中途退出。而我指出,一定也有人对自己的行为产生怀疑,却为时已晚。当时,我对X区域的了解仅限于官方关于环境灾变的模糊陈述,以及各种传闻和小道消息。至于危险?我不太确定,只知道自己脑中想的是:我丈夫要离开我,而且隐瞒了好几个星期。我还不知道催眠和调节反射的事,因此并不曾想到,他或许是在会面过程中遭人设计,变得较易受鼓动。
我以深深的沉默作答。他在我脸上搜寻,希望看到期待中的表情。他转过身,坐到沙发里,而我给自己倒了满满一大杯红酒,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我们长久地保持着这一状态。
稍后,他又开始说——关于他所了解的X区域,以及他现在的工作如何缺乏意义,他需要新的挑战。但我并没有细听。我在想着自己平庸的工作。我在想着野外。我很疑惑自己为何没有像他那样:梦想去另一个地方,并策划如何前往。那一刻,我无法真正责怪他。我不是有时也会去野外实地考察吗?也许并没有一去几个月,但本质上是一样的。
等我感受到这件事的真实性,争执随之而来。但我决不乞求。我从未求他留下。我做不到。他或许还认为,离开反而能拯救我们的婚姻,能让我们更加亲密。我不知道。我毫无头绪。有些事我永远都不擅长。
但当我站在心理学家的尸体边,眺望着海洋,我明白,丈夫的日记正等着我,很快我就会知道他在此地遭遇了何种噩梦。我也明白,我依然强烈地责怪他作出这一决定……然而即便如此,我内心中已开始相信,除了X区域,我别无所属。
我逗留得太久,不得不在黑暗中返回大本营。假如保持稳定的步速,或许能在午夜前抵达。考虑到先前与勘测员的对话,在意料之外的时刻到达有一定的优势。出于某些原因,我相信不宜在灯塔过夜。或许只是因为看到心理学家古怪的伤口,或许我仍感觉有某种存在盘踞于此,但无论如何,我收拾起背包,装满补给品,并将丈夫的日记也塞进去,然后便立即出发了。我身后是灯塔越发阴沉肃穆的轮廓,事实上,它已不再是灯塔,而像是收藏遗物的容器。当我回头凝望,可以看到一团淡淡的绿光,嵌在沙丘的曲线之间,于是我更下定决心要远离此处。那是躺在沙滩上的心理学家,她伤口的荧光比先前更加强烈。如果将这一现象归因于某种更为炽烈激进的生命形态,未免有点经不起推敲。我联想到她在日志中抄录的另一段话:知晓你名字的火焰于扼杀之果所在处燃烧,其黑色火舌将占有你的全部。
不到一小时,灯塔便消失在夜色中,心理学家发出的光也已看不见。起风了,黑暗更加浓重。渐趋渐远的波涛声仿佛隐约而阴森的低语。我尽可能安静地穿过那废弃的村庄,也不敢用电筒,只是借助一弯窄月的光亮前进。房屋残骸中仍可见到那些造型奇特的植被,其周围聚集起幽暗的阴影,在夜色中格外醒目。而在这绝对静止中,我却仿佛察觉到一丝令人惶恐的细微移动。幸好我很快便能离开此地。再往前,不管是靠海一侧的水渠,还是另一边的小湖泊,都长满浓密的芦苇。不久之后,我将遇到黑色积水和柏树,那预示着坚实可靠的松树即将出现。
稍后,哀鸣又出现了。一开始,我以为是脑中的幻觉。接着,我猛然停下脚步,静立聆听。每到黄昏时分,我们都能听见那怪物的叫声,此刻它又开始了,而当我匆忙离开灯塔时,却忘记了它就住在芦苇丛里。在如此近的距离,那叫声似乎更加聒噪刺耳,充满痛苦与愤怒,既像极了人声,又全然不同。进入X区域以来,这是我第二次联想到超自然现象。声音来自前面内陆的方向,那里是一片茂密的芦苇丛,将水和小径隔开。看来我路过时不太可能不让它听见。然后会怎样?
最后,我决定继续前进。我取出两支电筒中较小的一支,俯下身之后才将它打开,以免光线在芦苇上方太过显眼。我以这种别扭的姿态继续前行,另一手握着枪,警惕地留意着声音的方向。不久,我听见它一边在芦苇间穿行,一边发出恐怖的哀鸣,尽管仍有些距离,但已更加靠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行进速度很快。接着,突然有东西撞到我的鞋,在地上翻转过来。我将电筒照向地面——倒吸一口冷气,往后跃开。泥地上浮起一张人脸,令人惊悚。但片刻之后,并无其他异状,于是我再次用电筒照过去,发现这是一张半透明的皮面具,有点像马蹄蟹蜕下的壳。那是一张阔脸,左颊上似有浅浅的麻点,眼睛空洞无神,瞪视着前方。我感觉应该能认出这张脸来——那非常重要——但它脱离了躯体,我无从辨认。
与心理学家的对话令我失去镇静,而见到这张面具后,我却有所恢复。这副蜕下的壳无论有多奇特,甚至有点像人脸,但总是个可以破解的谜。至少此刻,它可以暂时让我忘记那持续扩张、令人不安的边界,忘记南境局的无数谎言。
我屈膝蹲下,用电筒照亮前方,看到路面上散落着更多碎屑:各种蜕下的皮壳排成长长一串。很明显,我即将遇上那蜕皮的生物,而同样明显的是,那哀鸣的怪物是个人,或者说曾经是人。
我想起废弃的村庄和海豚奇怪的眼神。这里有个疑问,其答案或许与我的个人隐私关系太过密切。但此刻最重要的问题是,蜕皮的怪物会变得更迟钝还是更活跃。这取决于物种,对此我并非专家。我剩余的精力也不足以应对新的状况,但想要撤退已经太晚。
我继续往前,来到一处,左侧的芦苇被压倒,形成一条约三英尺宽的岔道。那些蜕下的皮也顺势拐入岔道——假如那的确是蜕皮的话。我用电筒照了一下,不到一百英尺远处,通道突然拐向右侧。那意味着怪物已经在我前方的芦苇丛里,有可能绕回来堵住我返回大本营的路。
拖拽的声音越来越响,几乎与哀鸣相近。空气中有股浓烈的气味。
我依然不愿回灯塔,因此加快步伐。此刻,天色一片漆黑,我只能看到前方数英尺远,电筒的光亮聊胜于无。我感觉像在绕圈的隧道里行走。哀鸣声更加响亮,然而我无法判定其方向。那气味显得浓重而独特。在我踩踏之下,地面略微下陷,我相信近旁一定有水。
哀鸣声再次响起,距离已是前所未有的接近,并伴随着嘈杂的拍打声。我停下来,踮起脚尖,用电筒照向左侧的芦苇上方,恰好看到一阵剧烈的波动垂直向小径疾速涌来。芦苇迅速地晃动,仿佛猛然被机器割倒。那怪物试图包抄我侧翼,而我体内的光亮感突然涌起,抑制住恐慌。
我只稍稍犹豫了片刻。这许多天来一直听见那怪物的叫声,我几乎想一睹其真容。当生存才是唯一要旨,我残存的科学家思维竟又重新聚合,试图进行逻辑分析?
即便如此,那也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我奔跑起来。我竟能跑得如此之快,连自己也很惊讶——我从来不需要跑这样快。我在黑漆漆的芦苇通道间猛冲,顾不上芦苇的刮擦,任由光亮感推动我前进,力图赶到那怪兽前面,以免被切断退路。我能感觉到它行进时地面的颤动,也能听见芦苇在它身下噼啪作响。此刻,它的哀鸣似乎带有渴求与期待的意味,令我感到心悸。
黑暗中,似有一股巨大的压迫感自左方向我袭来。隐约间,我似乎瞥到一张苍白的侧脸,仿佛饱受摧残,后面还拖着一具硕大沉重的身躯。它向我前方某处高速前进,而我却毫无办法,只能任由它接近,同时拼命奔跑,就像运动员朝着终点线冲刺,以期赶在它到达之前逃离。
它速度实在太快。我知道,以这样的角度,我无法及时赶到,不可能脱身,但我全力以赴。
决定性的时刻到来了。我似乎感觉到它呼出的热气从侧面袭来,我一边跑一边惊呼躲避。但前方的路并无障碍。我听见一声尖嚎,几乎就在身后,然后,是空间忽然被填满的感觉,还有某种庞然大物试图刹车的声音。它想要改变方向,但在自身动量的作用下冲入了对面的芦苇丛。它向我发出近乎悲哀的尖叫,在周围环境中显得十分孤独。它不停地哀嚎,恳求我回去看一看它的全貌,恳求我承认它的存在。
我没有回头。我继续奔跑。
最后,我喘着气停下脚步。我拖着酸软的腿往前走,直到小径深入林地。我找到一株能够爬得上的松树,然后别扭地挤在枝杈间渡过了一个夜晚。要是那哀鸣的怪兽继续追踪,我不知该怎么办。不过我仍能听见它,尽管距离已再次拉开。我不愿去想它,却又难以遏制。
我时醒时睡,警惕地留意着地面。有一次,一头大型动物在树根处嗅来嗅去,但不久便离开了。还有一次,我感觉稍远处有几个模糊的影子,不过后来也没什么事。它们似乎是暂时停留,闪亮的眼睛悬浮在黑暗中,不过我并未感觉到威胁。我将丈夫的日记紧握在胸前,仿佛护身符,以抵御黑夜的侵袭,但我仍拒绝将它打开。对于其中的内容,我的惧怕有增无减。
天亮前,我再次醒来,发现光亮感变得更加真实:我的皮肤在黑暗中发出淡淡的荧光,我试图将手藏进袖子,竖起衣领,以减少被发现的可能,然后再次昏睡过去。我只想永远睡下去,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醒来。
但我的确想起来一件事:在何处见过那蜕落的面具——这是第十一期勘探队的心理学家,他从边界返回后的谈话我有看过。他以平静淡定的口吻说,“X区域很美,很平静。我们没有发现异常。完全没有。”然后,他露出意义不明的微笑。
于是我开始明白,在这里,死亡的含义与边界另一侧不同。
第二天早晨,我的头脑中依然充斥着怪物的哀鸣。我继续在X区域中行走,小径大幅度向上倾斜,两侧黑乎乎的积水中布满柏树的根系,或会让人误以为是死物。积水偷走了一切声响,纹丝不动的水面只映照出灰色的苔藓和树枝。我最喜爱小径的这一段。此处的世界有一种警醒,而与之相伴的只有安静独处的感觉。寂静的环境既能引诱你放松警惕,也是对你放松警惕的谴责。离大本营还有一英里。高高的草丛间昆虫嗡嗡蜂鸣,再加上日光的作用,我变得有些慵懒。我已开始在打腹稿,对勘测员该怎么讲,哪些要告诉她,哪些要隐瞒。
体内的光亮感突然涌起,我及时向右跨出半步。
第一枪击中了我的左肩,而不是心脏,冲击力迫使我一边退后,一边扭转身躯。第二枪射穿了我的左腰,但我并未双脚离地,只是旋转着倒下。在深沉的静默中,我跌倒在山坡上,一路滚落下去,耳中响起一阵轰鸣。我躺在山脚下,喘不过气来,一只手伸入黑色的水中,另一条胳膊则被压在身下。一开始,左腰的伤痛就像有人不断用屠刀将我割开,然后再用线缝上,但很快就消减为一种持续扰动的疼痛,仿佛有小动物在我身体里扭动。子弹的伤口在细胞的协同作用下有所缓解。
时间才过去片刻工夫。我知道必须动起来。幸好我的枪收在枪套里,不然一定会飞出去。我拔出枪。刚才,我看到高高的草丛间有个小圈,那是瞄准器,我知道这是谁设的埋伏。勘测员是优秀的退役军人,但她不可能知道我受到光亮感的保护,震惊之下,我并未惊慌失措,而伤口也不至于让我疼得动弹不得。
我翻身俯卧,打算沿着水边匍匐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