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是道家的役万灵咒。天衣阵本来就出自太一派的日月转轮山,因此也有这役万灵咒。此时雁高翔已经挣脱了两朵巨大水花间狂风的纠缠,手按在葫芦上正要冲上来,余浮扬的役万灵咒念完,两朵水花忽然变成了黑色,转得也更快了。雁高翔的手刚按到葫芦口,还不曾拔出水火刀,只觉周压力陡然增大,“叭”一声,那酒葫芦已经受不住这等巨压,片片碎裂,里面的酒洒了一地,雁高翔也像是被无形的铁拳在周身接连击中,嘴里喷出一口血来。

不成了。雁高翔想着。只是他性子刚硬至极,纵然经不住这等大力,仍然不肯就此罢休,右手抄住洒出来的一些残酒,用尽浑身之力一扬。掌心抄到的酒很少,他手挥出,凝成的只是一支寸许长的短小冰刀,飞向余浮扬前心。虽然雁高翔掷出这柄小小水火刀时已是强弩之末,但余浮扬自己也已到油尽灯枯之际,根本闪不开,小刀正刺中余浮扬前心,透体而入。

这柄水火刀很小,本身还不至于取余浮扬的性命,但余浮扬正用血咒来驱使天衣阵,中刀之际,只觉一股彻骨阴寒透体而入,浑身血液都似要凝结起来。他还想挣扎,但十指都已被这股寒气冻得僵硬,站立不住,“砰”的一声,却是两人同时倒地。

不注走了吧?余浮扬倒下时想着。借着眼角余光,已看不到余不注身影,余不注自然已逃出去了。只是此时天衣阵爆发的话,余不注还未能逃远,仍然难逃池鱼之灾。余浮扬虽然倒在地上,仍然想勉力压制住天衣阵。可他受伤已重,站都站不稳了,哪里还压得住天衣阵?耳边风声刹那间更响了一阵,其间夹杂着轧轧之声,正是天衣阵失控,将要陆沉之兆。

要炸开了吧。余浮扬此时脑海中却是一片空明,当初儿女在膝前笑语的情景又仿佛出现在眼前。余家法术多已失传,他又自幼志不在此,因此武功法术都不算太出色,现在后悔当年不曾下苦功修练也已晚了。他弟弟余飞扬倒是余家百年一见的天才,武功法术皆为一时之选,却年纪轻轻便成废人,想来以自己这般资质,处心积虑想要重光余家门楣,最终失败也理所当然。

那两朵水花越转越快,已如泼上了墨汁一般漆黑,却不知为何那些花瓣愈转愈拢,有重新成为一根水柱之势。

这是怎么回事?余浮扬大为惊异。他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侧目看去,只见屋下不知何时有个道人正在挥剑作法。

是鹿希龄么?余浮扬大吃一惊。他勉强扭头看去,却见鹿希龄与那少女仍是晕倒在地,人事不知。他只动弹了这两下,已觉浑身力气已经用尽,周身血液也冷得仿佛正在凝结,终于没了知觉。

十一、孰敌孰友

那三支短箭有一支崩偏了,另两支却直取师文博面门。还不等师文博惊叫出声,一柄木剑忽然从他身后伸过,“啪啪”两声,将那两支箭拍落。

那两支箭距师文博面门已经很近了,这一剑却举重若轻,似慢而快,实是极高明的功夫。师文博心道:“这小道士好高的武功!”心里不由有些震惊。他在宝山园受假扮方霞谷的余不注所骗时,也见过赵宜真,只觉这个小道士胆小如鼠,没什么大不了,此时才明白这少年道士的剑术一高至此。

赵宜真也是在千钧一发之际发剑救了师文博一命。那两支箭虽然拍落了,他也惊出一身冷汗,道:“挑兄,这宅子里所下的不是寻常的画地为牢啊。”

师文博眼珠转了转,道:“方才那后墙上有一扇窗,门口进不去,我们从那里进吧。”

那窗子正是赵宜真跳窗逃命时开的。赵宜真担忧雁高翔安危,又害怕余浮扬的武功,听师文博要爬窗进去,大为赞同,道:“好。”心中暗道:“我早说要从那儿进了,你还说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那窗子仍然开着。虽然离地甚高,但以赵宜真的本事,要跳上去还是轻轻易易。他正要作势跃上窗台,师文博拉住他道:“等等,赵兄,小心我布下的文天蛛。”

赵宜真看了看草丛中师文博布下的那些纺锤样的东西,道:“这到底是什么机关?”

“文天蛛中有极粘的丝,是我从长白山冰蛛身上抽出来的,利刃难断。只消有人踏中,冰蛛丝马上喷出来,沾在身上,便再也逃不脱了。”

偃师门精擅机关之学,这文天蛛却是师文博别出心裁想出来的。他以前在唱戏之余便与师文恭两人受人钱财,为人办事,帮人捉拿仇家的事也干了不少,因此才制成这种文天蛛,要捉之人一旦沾上文天蛛,只有用火来烧才能烧断,否则便被蛛丝缠在一起,动也动不了了。师文博自幼酷爱唱戏,以挑帘秀之名登台,倒是越唱越红,旁人根本想不到在戏台上娇滴滴的挑帘秀居然会以杀人为正业。

赵宜真想着自己身上沾满白色细丝,越扯便捆得越紧的样子,不由打了个寒战,点点头道:“好的。”他看看窗子,道,“挑兄,你还上得去么?”

师文博身上伤处不少,要他跳上去,实是很难了。方才他说要从大门口进,一半是为了装面子,另一半实是没本事跳那么高。他沉吟了一下,道:“想必不成……”

话未说完,赵宜真一把揽住师文博,已是一跃而起。院墙高有丈许,那窗子更高了,只是赵宜真带了一个人,跳起来仍是轻轻巧巧,在墙上一点,已带着师文博钻进了窗子。里面虽是木板,但赵宜真落下,竟然只有极轻的一声。

师文博刚一站稳,便叹道:“赵兄好俊的轻身功夫。”他打量了一下四周,皱起眉头道,“奇怪,从外间看这屋子宽有两丈一尺多,里面怎么只有一丈六尺光景?两堵墙加起来也没有厚达五尺的道理。”

赵宜真此时正看着外面雁高翔与余家父子的厮杀,听师文博这般说,道:“墙厚有什么打紧。挑兄,你说该怎么办?”

师文博走到墙边,敲了敲,道:“这里有堵夹壁了,只是门在哪里?”偃师门最精机关之学,寻常一堵夹壁墙自然瞒不过他。他伸手在墙上敲了一阵,忽道,“是这里了。”伸手在墙上一推,一块砖立时陷了进去,那堵墙却从中裂开一道。师文博还待再推,但力气已然用尽,那裂口宽度只有三四寸而已。从裂口看进去,正见一个式样奇古的铁箱,铁箱上还带着泥土。

这铁箱正是松仁寿从宝山园的院子里取出的那个。师文博又惊又喜,道:“赵兄,过来帮个忙。”墙后居然有一个夹层,赵宜真也甚是吃惊。他接过师文博按着的那块砖,用力向里推去。他力量并不怎么大,只是这砖块倒是应手而入,墙上的裂口也分开了两三尺。师文博再也忍不住,抢上前去,从夹壁中拖出那箱子,嘴里骂道:“余家好不要脸,居然藏在这个地方。”他一直都说身带重伤,那箱子甚是沉重,他拖出来却不见得如何费力。

箱子上有一把大铜锁,生满了铜绿,看来余家将这箱子弄回来还不曾打开过。师文博提了提,但这箱子本身甚是沉重,他身上又受了伤,哪里提得动。他伸手从怀中摸出一把骨柄钥匙,插进匙孔里细细开着,任外面斗得天翻地覆,也与他无关了。

赵宜真却没有这般闲心。他不敢开窗,扒着窗缝向外张望,只见余浮扬父子与雁高翔已斗了个难解难分。那两根水柱忽然化成两朵巨大水花,雁高翔被两道水花激起的狂风卷入,他心中大急,嘴里嘀咕道:“现在是巽位当值,巽为木,为风,快从乾位走啊。”《说卦》有谓乾为金,为寒,为冰,正是脱出这巽位日月转轮山的唯一路途。赵宜真读书既多,何况天衣阵本来就是从道家法阵化出,他已然看出些奥妙,见雁高翔陷入其中不得脱身,真个比自己陷进去还心急。

师文博拧着钥匙,忽然面露喜色,那把铜锁“啪”一声开了。他一下推开箱盖,只见里面分了几格,放满了金珠美玉。师文博大喜过望,伸手抓起来便往怀里塞。

林灵素当初极得徽宗皇帝宠幸,平生所得赏赐极多,林灵素自己又是贪财好货之人,平时积累极多,这些金珠无一不是价值连城之宝。师文博最喜的就是珠宝玉器,当真是连做梦都想着这些宝物,以前机关算尽都拿不到手,没想到轻轻易易便都在自己跟前了。他在箱中翻翻拣拣,拿了这样想那样,只恨爹妈少生了几只手。在宝山园时他坐地起价,说要四成财宝,现在可是十成财宝都在面前。箱中还有几轴徽宗亲笔的翎毛丹青,虽然深埋在土中已年深日久,仍是光彩如新,师文博却不识货,心道:“几笔烂画,林灵素也当宝贝藏起来。”他翻了翻,道:“赵兄,这几幅画很好,都给你吧。”他自己不想要,乐得做这个好人给赵宜真。

赵宜真扭头看了看,道:“金珠皆身外之物,非贫道所有。挑兄,这儿好像要出乱子了。”他的心思却都在外面,此时余不注已转身逃走,雁高翔正要与余浮扬作最后一搏。他听得余浮扬口中念念有词,凝神细听,心头一震,忖道:“糟了,这是役万灵咒啊!”

此时地面忽地一震,整座宅院都像是要被震塌。师文博正往怀里塞金珠玉器,被震得一屁股坐倒在地。他一把抱住箱子死也不松手,道:“赵兄,又怎么了?”

赵宜真脸已变得煞白,道:“余浮扬用了役万灵咒!”

役万灵咒是道家各派祈祷、除邪时通用的开场白。本身也没什么威力,只是念过此咒往往接下来便是一台大法事。余浮扬当然不是在做法事,他念此咒,定然是要大举激发这个阵法。赵宜真平生所学与这个天衣阵相通,他已然觉得阵势已非余浮扬所能控制,渐有入魔之迹。只是没想到余浮扬岂但不将阵势压制收回,反而火上浇油,一旦阵势失控,整座宅院都要被炸开,这块地方也要陆沉为池沼。

师文博虽然不知役万灵咒是什么东西,但也觉察地面震动越发厉害了。他凛然生惧,道:“赵兄,走吧……”没想到赵宜真不知哪来的勇气,一把推开窗子,人跳了出去。他虽然不曾学过天衣阵,对日月转轮山多少知道一些,斩邪威神剑剑尖入地,极快地绕着那两道水柱画了个圈。他轻功本高,此时院中狂风大作,借着风力,他的轻身功夫比寻常又高了一倍有余,几乎一眨眼间便已画了个大圈,将两道水柱包在中间。

魔道相争,往往只在一念之间。蛊术在旁人看来是种邪术,但不少湘西苗人并不以此害人,邪术也未必是邪。而日月转轮山虽是道家正派之术,一旦失控,便与邪术无异。天衣阵虽是余家秘传,但余浮扬也不知道失控后究竟会如何,反而不如赵宜真清楚些。

赵宜真画好了这个大圈,脚下倒踩七星,一手捻诀,喝道:“日月明,乾坤配,人道兴,鬼道废。吾从天蓬入天内,略过天冲逢辅煺,反归天禽与心对,把天枉兮任英会,斗步通行按纯神,人道通兮鬼道碾,千邪万秽皆回避。急急如律令!”

这是阴斗罡咒。道士施法,往往借步罡踏斗来增加威力。赵宜真心中仍是惴惴,实不知自己能不能压制住这失控的天衣阵。他胆子虽小,此时却面有凛然之气,大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

师文博在楼上看得呆了。他已然找到那箱金珠,看到外面如此凶险,只想着马上便走,兄仇都不想报了,没想到赵宜真看上去胆小如鼠,此时居然会勇往直前。他也不知赵宜真在步罡踏斗,还以为他是走得踉踉跄跄,心道:“这小道士当真自不量力,死了活该。”一路上他有意做作,其实身上虽然带伤,伤得也并没有那么重,不然早在水里淹死了。骗别人大概骗不了,可是赵宜真却信个十足。他现在带了不少金珠,虽然沉重,但要走还是无碍。走到后窗口正待要跳,心中却不由一动,回头看了看赵宜真,心道:“挑帘秀啊挑帘秀,你不是向来对自己说世上一切,皆为己用么,那小道士要送死就随他去吧。”

还在宝山园时,师文博见到这个有点呆头呆脑的小道士,便觉得这小道士不通世故,不足为虑。在桥下见到他时,想的便是让赵宜真给自己当挡箭牌,引他与竹山教和余家的人相斗,自己好趁乱找到那箱金珠走人。偃师门历代都是跑江湖的,他自幼便听大哥对自己说,世上人人皆不可信,便是自己兄弟也不能互相信任。竹山教杀了师文恭,已让他成了惊弓之鸟,在赵宜真跟前说得嘴响,其实他哪里还有心为大哥报仇。照他的心思,现在趁他们斗成一团,正好趁乱逃走。只是赵宜真已救了他两次,他虽然有心要走,脚下却挪不开步。回头望去,只见赵宜真在两道水花间闪转腾挪,也不知做些什么,看样子甚是吃力。他顿了顿,心道:“这小道士本事不差,脱身总该不难的。”

他正要走,眼角忽见水花中伸出细细长长一根水柱。这水柱像是乌贼的触手,向上伸得笔直,忽地向赵宜真头顶抽来,赵宜真此时左手捻诀,右手握剑在地上画着什么,似乎不曾看到。他吃了一惊,也来不及多想,伸手便从怀中摸出贯月弩。

偃师门主要是靠傀儡术,他的武功并不如何高明。现在傀儡都已毁掉,能用的就是这一把贯月弩。师文博的武功不及师文恭,贯月弩却练得比大哥好。手一指,三支弩箭已射向那道水柱。

那道水柱正如长鞭一般噼下,赵宜真已经觉察头顶有异,但这道中斗真君符正画到要害处,若是闪开便前功尽弃。他知道天衣阵已然失控,现在威力尚未完全释放出来,以自己功力还能克制住,若失了这个机会,便再无挽回的余地了,因此已准备拼着受这一抽也要将符画完,因此索性连头都不抬,斩邪威神剑在地上如走龙蛇,画这中斗真君符。

“啪”一声,一道水花洒到他头顶,烫得赵宜真一哆嗦,不过除了烫以外并没有异样。他百忙中抬了抬头,只见三支弩箭飞过,将那道细细水柱拦腰截断。水柱虽如活物,毕竟只是水而已,他心中一宽,心道:“挑兄还有这本事。”

贯月弩比寻常飞镖袖箭之类威力更大,师文博见这三箭居然见功,正待松口气,哪知道另一边的冰水花中也突地伸出一根水柱来。他的贯月弩已空,再装箭发射已经来不及了,急得惊叫道:“赵兄……”

那根水柱是拦腰抽向赵宜真的。赵宜真的中斗真君符已画到最后一个符字,他一咬牙,左手连变了几个诀,准备硬接一下。虽然接不接得住还不知道,但只消能将中斗真君咒画好,便可封住天衣阵了。他想得甚好,但一分手,右手斩邪威神剑便慢了三分,剑尖也似被极黏的胶水粘住了,竟有画不动之势。他大吃一惊,心道:“这阵法反啮之力好厉害!”心一横,索性不理那道拦腰抽来的水柱,一心画符。

余不忘忽然觉得有人在自己胸前一按,神智已复,睁开眼见到面前之人,惊道:“大哥!”站在她面前的正是大哥余不注。余不注看着她,道:“三妹,你不是去城里舅舅家了?怎么会在这里?”

余不忘脸一红,道:“人家不放心阿爹跟你们。我也有本事的,想来帮帮你们。方才那牛鼻子答应带我回来,结果一个女水鬼点了我穴道,赵家的人怎么样了?”

余浮扬密谋此事,虽然准备牺牲次子,但他还是事先将家中人等全都遣了出去,妻女也被他遣到镇上妻弟处暂避。只是余不忘胆大妄为,偷偷听到父亲与大哥说什么要防备敌人来袭,觉得自己也有些手段,趁父兄都不在家,独力将来犯之人擒住,也好让家里人对自己刮目相看。其实她的易容术虽然不算太差,破绽却也极多,只有赵宜真才会相信,一头扎进她的圈套里。余不忘被放在竹林里呆得久了,憋了一肚皮气,叽里哌啦说了一大通。余不注也不知她在说些什么,正沉吟着该如何回答,却听得院子里忽地一声响。

这一声十分响亮。院子里事先已下过画地为牢术,虽然不能完全隔音,能传出的声音也极低了。现在这儿突然间能够听到,显然画地为牢术已然被破。

余不忘也听得家中巨响,吃了一惊道:“大哥,家里怎么了?阿爹和二哥呢?”

余不注若有所思,半晌,才沉声道:“三妹,阿爹和二哥只怕凶多吉少。这一次的对头已不只是赵家了,还有竹山教的人。”

余不忘一怔,道:“那牛鼻子是竹山教的么?这是个什么派?”

余不注也不理她,道:“现在只有一线反败为胜的良机,只靠你我了。三妹,为阿爹跟你二哥报仇,就在此一举。”

余不忘一向对这个性子阴沉的大哥有些害怕,此时见大哥说得郑重,心中大喜,心道:“大哥塬来也觉得我本事不错。”她重重一点头,道:“好!”

余不注道:“你也学过一些天衣阵吧?塬来我们祖上已经布过天衣阵了。只消我们能用好天衣阵,全歼来犯之敌也不难。”

余不忘一听“天衣阵”,有些害怕,道:“大哥,阿爹只教了我一点点,我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