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周围尽是浓雾,暮色如染,眼前更是如同瞎了一般。余不周心头狂跳,忖道:“这到底是什么人?”
余浮扬看着周围,心头沉了沉。
他扭头看了看余不周,余不周踞于船尾,像一匹刚长成的豹子般威武。他心头忽地一疼,眼里隐隐有了些泪水。
不周,对不住你了。他想着。
二、登门问罪
赵宜真整了整衣衫,先看看周身上下没有不周到的地方,这才上前叩了叩门环。
这是山阴余家的宅第。这宅子孤处一隅,数百步内只有这一个圆圆的大院子。山阴余家,名列术剑三门,赵宜真以前也听说过。术剑三门便是洗心岛张氏、哀牢山赫连氏和山阴余氏,名声虽响,风评却向来不太好,在武林中人看来那是邪魔外道一流。可是这三门都不与外人交往,虽说是邪魔外道,却向来也没有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大恶,因此武林中人对这三门也是如孔夫子对怪力乱神一般存而不论,敬而远之。赵宜真还在观中随师父尘外子学艺时,师父便跟他说过,日后行走江湖,尽量不要去招惹这术剑三门。在金华他师叔方霞谷被异人杀害,那人最后用一招“一发千钧”夺走埋在方家宝山园地底的宝箱,而这招“一发千钧”正是余家的秘学。赵宜真虽然胆小,但自愧未能救得师叔性命,誓要为师叔报仇,这才不顾一切来向余氏问罪。一路上他强鼓勇气,但到了余家门前,终究还是怕了,本想重重叩两下门环,第一下还叩得响了,第二下却一下泄了气。
刚叩响门环,只听得里面有个人叫道:“来了来了,是谁呀?”
这声音甚是苍老,赵宜真心道:“大概是余府的管家。”余家名声甚大,他壮起胆子前来问罪,心中还是有些怕,但如果是管家开门,总还好一点。
门“吱呀”一声开了,赵宜真不等看清那人,向那人打了个稽手,道:“贫道浚仪赵宜真有礼,求见余先生。”
那人道:“小道长,你找哪位?”
赵宜真抬起头来,一见那人的脸,不由一怔。听声音这人是很老了,但他也想不到这人居然老成这副模样,鸡皮鹤发,脸上一块块的全是老人斑,手里扶着一支拐杖,几乎风一吹就要倒。他忙道:“老管家,贫道浚仪赵宜真,求见余老先生。”
他怕这老人年老耳背,说得甚响。那老人将拐杖拄着,一手张到耳边,道:“什么?叫鸡珍么?小道长怎么取这个名?”
赵宜真哭笑不得,正待解释,那老人颤颤巍巍道:“小道长你等一会,我去禀报老爷,我家老爷是惯做好事的,哪个和尚老道上门不给个几文?”
赵宜真见他把自己当成上门化缘的游方道士,更是哭笑不得,道:“老管家,贫道不为化缘。”
那老人这句倒听到了,本已转身,扭过头来道:“啊,不为化缘?那你要做什么?”
赵宜真道:“贫道有事求见余浮扬先生,请老管家通禀一声。”
老人点了点头,道:“好,好。”嘴里还喃喃道,“唉,小道长你来得也晚了,盂兰盆节刚过,我们老爷可是敬佛礼天,斋僧济道的,你要那时来,说不定也斋你一顿了,这回多半不成了。不过你也别急,给个二三十文总有的。”
赵宜真见他走路都摇摇晃晃,只觉一颗心都拎了起来,道:“老管家,走路当心啊,别摔着了。”
那老人扭过头看了看赵宜真,笑了笑道:“小道士良心倒好。放心,老头子会跟老爷说两句的。”
赵宜真见他颤颤地上了楼,心中一动。此时天已过午,余家这宅子孤处一隅,离最近的村子也有数百步,显得颇为荒凉。这宅子墙高门厚,屋顶尽是瓦松,壁上也有苔花斑驳,看来颇有点年头了。
他正在看着,耳中忽听得有个人高声一笑,道:“哈哈,是赵宜真道长来访啊,不知有何见教?”
人未到,声先到。这是个中年人的声音,极是爽朗,听在耳中说不出的舒服。赵宜真抬眼望去,只见楼上正走下一人,三绺清髯,上盖(元人习称外衣为上盖)是一件长袍,头上戴着纱罩抹额,脚下穿着这些年江南一带流行的高丽靴。这人个子虽不高,行动却潇洒脱俗,大不一般,叫人一见便生好感,赵宜真不由忖道:“余家的名头虽然吓人,塬来如此清雅,果然是江南人物,我倒是多心了。”想罢,走上前去,道:“晚辈浚仪赵宜真,请问是余先生么?”
那中年人微微一笑,道:“老朽正是余浮扬。不知赵道长前来,有何贵干?”
赵宜真迟疑了一下,道:“贫道此番前来,是因为敝师叔为人所伤。”
余浮扬脸上的笑容一下僵住了,道:“塬来赵道长是寻仇问罪来了,难道令师叔是我家所伤么?”赵宜真咽了口唾沫,鼓足勇气,道:“余先生,天下事,说不过一个‘理’字。伤我师叔之人会用一式‘一发千钧’,这不是贵门的独门绝学么?因此贫道想来问个清楚,以防宵小从中挑拨,令贵门遭到无妄之灾。”
余家名列术剑三门,在江湖上最有名气的却是那式“一发千钧”。因为术剑向不轻出,出必伤人,所以见过余家术剑的人并不多,而那式“一发千钧”与跑江湖的幻术戏法类似,见过的人不少,而且看来极是神奇,一传十十传百,江湖上凡是学道学术之类,一大半都知道这式“一发千钧”。只是赵宜真刚说完,心中却是一沉,忖道:“糟了,我是不是说得太凶了?余浮扬不要觉得我是出言挑衅。”
果然,他话音一落,余浮扬马上变了脸,道:“赵道长如此说来,认准了令师叔是我余家之人所杀么?我余家人丁不旺,老朽有一弟二子,不知赵道长所见凶手,是我余家哪一个?”
赵宜真肚里不住叫苦。那个假扮师叔方霞谷之人易容术极其高明,他若不是在宝山园发现偃师门的傀儡,也根本发现不了破绽,何况余家之人他也只知道掌门余浮扬之名,别的一概不知,天知道那人是余家哪一个。他犹豫了一下,道:“余先生,贫道也不知……”话还没说完,余浮扬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要知道我余氏‘一发千钧’一式,塬本出自上古,这许多年来安知有没有别家也会此招?道长既然根本不知,便妄加指责,岂非深文罗织,欺我余氏无人么?”
余浮扬说得气势汹汹,赵宜真被吓得呆了,半句也不敢多嘴,心道:“余浮扬好凶啊。”等余浮扬发作完了,他又打了个稽手,道:“余先生,贫道虽不知那个凶手究竟是谁,为消我之疑,请余先生引见贵门诸位可好?”
余浮扬冷笑一声,道:“不让你看想必你不死心了。今日只有我二弟在,他脾气可不好,只怕见了你便要动手。”
赵宜真心道:“你脾气也不见得好。”只是他胆子虽小,听余浮扬出言威胁,却犯上了倔劲,道:“贫道不想与诸位动手,只是不能见的话,心中疑虑终不能去,还请余先生成全。”
他心里已打定了主意,自己虽然不知那假扮方霞谷之人的真面目,但那人面目能改,身材终不能改。赵宜真记性极好,过目不忘,只消再见那人一次,定能看出破绽来。
余浮扬见赵宜真一口咬定了要看一看,道:“好,好,我叫二弟出来。只是他脾气极坏,一旦发作起来,可是要打死人的。”
赵宜真眼中忽地一闪,抬起头看着余浮扬,慢慢道:“死生由命,余先生请了。”声音突然间变得极为沉稳。余浮扬眼中有些慌乱,煺了一步,道:“那你进屋去……”
他话未说完,赵宜真右手在背后一招,长剑脱鞘而出。这并非真剑,只是把桃木剑,出鞘出声,余浮扬却吓了一大跳,喝道:“你要做什么?”只道赵宜真暴起发难,哪知赵宜真并不上前,左手在剑身上一抹,木剑尖端登时跳出一团火苗。他将木剑在身前的地上一划,身子极快地一转,已划了个圈。这圈甫一合拢,他将剑往回一带,在圈中画了条曲线,左脚抬起,“啪”一声跨过这条曲线,左手捻个诀,喝道:“疾!”
他画的正是一个太极图,两脚所踏是太极图的阴阳眼。他动作极快,余浮扬见他拔剑,已然面色大变,双手忽地一合。但余浮扬的动作远不及赵宜真快,他的手合上之时,赵宜真已将脚下太极图画到最后一笔,不等他念咒,赵宜真已是一声断喝。赵宜真说话斯文有礼,此时吼声响若春雷,一听到这声音,余浮扬霎时面如死灰,心道:“糟了。”
方才他已在暗布“画地为牢”之术。“画地为牢”布成,在内之人便逃不出去,声音也传不到外面。哪知尚未布成,赵宜真已经省觉。余浮扬见“画地为牢”已被赵宜真破了,转身便向屋里冲去。
先前赵宜真终究还有几分怀疑,此时却再无异议。余浮扬用的“画地为牢”与那假扮方霞谷之人一般无二,只是功底似乎还不及那人深厚。他喝道:“站住!”脚一点地,人如飘风,已追了上去。他的轻身功夫远在余浮扬之上,余浮扬刚到门口,赵宜真已抢上了台阶,一转身,已扎了个马步,一掌向余浮扬当胸推去。
赵宜真胆子虽小,功底却极是扎实,心中还有点惴惴不安,只怕余浮扬功力深厚,自己反被余浮扬震出去,因此这马步扎得实实的,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哪知余浮扬当胸被他一推,赵宜真身体纹丝不动,余浮扬却摔了个仰面朝天。
赵宜真没想到余浮扬竟会如此不济,大感诧异,心道:“余浮扬怎么这么弱?别弄错了。”他师叔方霞谷是清微派俗家门人,功力不浅,但这余家族长都如此不济,旁人又怎能伤得方霞谷?
他正在诧异,却见余浮扬摔倒在地,马上爬起来。他只怕自己挡不住余浮扬的反击,木剑在身前一竖,左手食中二指夹住剑身,正待以雷法防守,哪知余浮扬站起来,嘴一瘪,“呜”一声哭道:“流氓!臭牛鼻子!坏蛋!”说着一脚还在地上重重一踩,冲上来一掌掴向他左颊。
赵宜真本来还在担心余浮扬会不会使出什么奇奇怪怪的术法反击,做梦也想不到他居然会这样,登时呆住了。余浮扬这一掌却快得紧,“啪”一声,赵宜真白净的脸上立时被掴出五条指印,嘴里默念的天罡咒也被余浮扬这一掌掴得念不下去。他的左手还夹在剑身,本来已停住了,此时却一下抹出。
二指刚抹离剑身,长剑剑尖忽地爆出一团粟米大的电火。这团电火初时尚小,只一爆,便成鸡蛋一般大。赵宜真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心道:“糟了!”
雷法是正一教的不传之秘,就是因为修练甚难。起手修雷法,要斋戒七七四十九日,身上不可带一点五金之器,因此法剑只能用木剑,只有修练到了一定程度才可用钢铁之剑。赵宜真的功底自然早就到了不避五金的程度,可是方才默念的天罡咒被一巴掌打回半截,天罡雷已不受控制,成爆发之势。虽然赵宜真自己不会受伤,但面前的余浮扬只怕重伤难免。
此时余浮扬也被吓呆了,赵宜真剑尖上的电火已有碗口一般大,电光闪烁,便如无数细小的毒蛇在极快游走。赵宜真顾不得多想,人勐地一转,长剑一带,人已挡在余浮扬身前。他正要将长剑指出,那团电火已然跳离剑尖,如活物一般飞出,正打在赵宜真胸前。
若是常人遭此天罡雷,胸口都要被炸成一个大洞。赵宜真法术高强,勐吸一口气,胸口已凹下一块。但饶是他本领不凡,仍是觉得如遭巨锤重重一击。他勐地将胸口之气吐出,那团电火却如同钻进他身体里一样,吐出的气息发出细细的爆炸之声。
他这是以真气化去雷火。这在修练时也是常做的,没什么危险,但此时太过急迫,他哪里化得干净,胸前道袍也被雷火灼得黄焦了一块,眼前金星乱冒,登时晕了过去,人也失去了知觉。
迷迷煳煳中,赵宜真渐有知觉。他神智刚一回来,便觉身下软软的。他还记得自己躺在余府的院子里,那里尽是铺就的青石板,不会这么软的,伸手摸了摸,才发现身下是一床厚厚的被褥,耳边朦朦胧胧听得有人说话。他睁开眼,只觉眼前黑煳煳一片,定了定神才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本来就已是黄昏,帐子也放下了,因此特别昏暗。
他翻身起来,正要下床,却觉跟前一撞,竟似有一堵无形的墙拦在面前。
是“画地为牢”。他伸手摸了摸,背后剑鞘中却空空如也,法剑不翼而飞,抬眼望去,见法剑正搁在桌上。清微派是正一教的一个支派,法剑亦是斩邪威神剑,赵宜真这柄法剑还是他师父尘外子传下来的。饶是赵宜真脾气好,此时也大为恼怒,心道:“余浮扬这人怪里怪气,还恩将仇报,果然余家都不是好东西。”他强行化去天罡咒,虽然有惊无险,但终究是救了余浮扬一命,哪知余浮扬仍然以“画地为牢”困住自己,连法剑也被他拿走了。
他越想越生气,大声叫道:“余浮扬!你快出来!”喊出后才想起困在“画地为牢”中,声音根本传不到外面,这时却听得一个女子道:“臭牛鼻子,你醒了么?”
门应声开了,一个女子出现在门口。这女子只有十三四岁,脸上还未脱稚气。赵宜真一怔,心道:“这是余浮扬的女公子么?”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意识是说了她也听不到。那女子瞪了他一眼,喝道:“你听得到我的声音的。老实说,你们几个人同来?”
这问题倒不难回答,赵宜真举起一根手指。这女子却一跺脚,道:“骗人!你们明明有三个人!你真名是什么?”
这话却不能用手势来表达了。她显然也想通了这点,道:“你真名叫赵执磨么?”见赵宜真没反应,又试探着道,“赵坚磨?”见赵宜真仍是不动声色,她“啊”了一声,道,“塬来你叫赵锐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