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适才林霜月的临危登台,卓南雁不由笑道:“小月儿好厉害,三言五语便重振明教群豪的雄心!不然若是任由明教这数百豪杰散去,大战在即,我大宋四海归心盟必然士气折损。”林霜月娇笑道:“过奖过奖!哪里比得了你卓大侠,四海归心盟会上,单剑连败三大宗师,唐岛海战、采石矶大战更是连立大功,天下黑白两道英雄,谁不服膺你卓大侠?”
卓南雁近日连显锋芒,常闻诸般美誉,早就习以为常,但听得爱侣说起自己的得意之事,却是心底陶然,哈哈笑道:“是真的吗?小月儿的夸奖,可让我真真的心花怒放!”林霜月挨近他的身子,凝视他道:“小月儿是真心话。雁哥哥,霜月好生以你为傲!”见她盈盈美眸中闪着沉醉、依恋之意,卓南雁的心底也涌起阵阵缝绻柔情,握紧她的柔荑,笑嘻嘻地道:“小月儿也了不起!嗯,咱这算不算比翼齐飞、夫唱妇随?”
林霜月听他说得亲热,不由芳心一阵甜蜜,玉颊配红,道:“雁哥哥,我赶来这里,本是要跟你比翼双飞的。只是,”她说着眼内闪过一抹忧色,“爹爹的病势不轻,我要及早带他去寻师父,求师父出手医治。”
卓南雁听她刚刚赶来,便要离去,心内顿觉缠绵难舍,忙道:“医谷离此路途遥遥,你病体初愈,连番劳顿,身子骨哪里受得了?”林霜月道:“不必去医谷。师父这次是送我出来的,他眼下正在建康访友。我由此坐船前去建康,方便得紧。”卓南雁皱眉道:“你长途跋涉而来,还是歇息几日再说。再说,便不陪你雁哥哥几日吗?”
林霜月知他不舍自己,柔声道:“这等癔症,越早医治越好,小月儿明日便走,只要爹爹病势见好,我便即赶回。”卓南雁叹一口气,道:“大医王出手,自是针到病除。”忽地凑近林霜月的玉颊,低声道,“小月儿,何不趁着林叔叔糊里糊涂,让他答允了咱们的婚事?你跟我洞房花烛之后,再去建康…”林霜月“呸”了一声,道:“想得倒美!乖乖地在这里等我回来,跟你夫唱妇随…”两人说笑之间,便赶到林霜月歇息的客栈。原来林霜月既不愿与明教教众同住在秋实堂,也不愿待在朝廷安排的驿馆,自己在镇江府寻了上等客栈。卓南雁直送她入房,眼见夜深人静,便只得告辞,低声道:“那我明日再来送你。”
林霜月痴痴地望着他,幽幽地道:“照顾好自己。待我赶回来时,可不得损伤半根寒毛!”卓南雁笑道:“徒儿谨遵师命!”林霜月望着他的背影发呆,直到他英挺的身影消逝在融融的夜色中,才怅怅合上了屋门。
里屋的林逸虹仍在安然昏睡,林霜月瞧他并无大碍,这才自回外屋安歇。这两日的变故太多,林霜月在床上和衣而卧,一时遐思辗转,难以入睡。忽听得窗外有人伸指轻弹窗棂。林霜月的芳心一跳:“这深更半夜的,雁哥哥怎地又回来了?”她与卓南雁重逢后只小晤片刻便又分离,这时听他去而复返,才觉出自己对他的难舍情丝,不由玉颊发烫,芳心一阵甜蜜,蹑足走到门前,低声道:“雁哥哥,是你吗?”
门外悄寂无声,依稀立着个人影。林霜月芳心怦怦乱跳,终究打开了房门,低笑道:“雁哥哥,你…”那笑容瞬间便冻住了,却见冷幽幽的月光下凝立一人,竟是林逸烟。
“月牙儿,”林逸烟望着她的目光居然有些反常的柔软,低叹道,“你还好吗?”林霜月脸色煞白地点了点头,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是好,只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你跟我来!”林逸烟不再看她,转身大步向后院走去,林霜月只得跟了过去。客栈的院后有一处小石潭,冷寂空旷。林逸烟在潭边顿住步子,回头瞥了林霜月两眼,道:“很好,你的伤全好了。”月色下他的双眸闪出些罕见的暖意,低叹道,“我也是隔了很久,才知你受了毒伤,好在那时南雁早为你求来了解药…”林霜月淡淡地道:“多谢教主挂怀!”林逸烟居然笑了笑,道:“今晚你在秋实堂,说得很好。”林霜月的心又是突地一紧,终究咬牙道:“师尊早就要杀曲伯伯了,是不是?”
林逸烟似笑非笑地道:“你自幼便聪明过人,却总是不大听话。”林霜月不敢抬头,却一字字地说得异常坚定:“曲伯伯一直对您忠心耿耿,却因他对当年的卓教主甚是推崇,多年来,您便始终对他心存芥蒂。您实则早知道曲伯伯必会违抗您的教令,率众抗金。这一次您故意闭关,还将教务尽数交给曲伯伯,实则不过是留个杀他的借口…”她悲愤曲流觞之死,虽知这么说定会触怒林逸烟,却仍是愤然直言。
“月牙儿,”林逸烟却没有动怒,反而沉沉地一叹,“你可知道,我杀曲流觞,实是迫不得已!”林霜月抬眼望着他,却没言语。林逸烟道:“你虽聪颖,终究只是个女孩儿家,看事仍只拘于个人恩怨。眼下宋、金两国苦战,我明教正是乘势待起之时,这便如你玩过的摊钱赌,将宝押在谁的身上,大是要紧。曲明使这一杀身成仁,才让我明教立于不败之地。”
“是了,”林霜月明眸闪烁,恍然道,“您这宝是押在宋、金两方!若是大宋胜了,我明教也曾率众抗金,赢得江南的民心;若是金人胜了,您身为教主,从来无心抗金,更因此斩杀了教内明使…”林逸烟淡然笑道:“只这个还不够,我在余孤天身上还押了一宝。你这哑巴师弟,实则来头甚大…”说到这里,忽然住口。林霜月急切间还猜不出余孤天的来头到底如何之大,只是震惊于林逸烟进退之间,早留下这么多后路,跟着不禁又想起当日他化身风满楼时,为去秦桧等人的疑心,不惜亲自下手诛杀慕容行,一时心底生寒,颤声道:“在教主心中,每个人都不过是些无知无觉的器物,可丢可弃,可杀可囚…”
林逸烟眼芒倏地一灿,冷哼道:“住口!”喝声低沉,却让潭边的气息瞬间为之一冷。林霜月的娇躯簌地一颤,却执拗地直视着他,并不退缩。
林逸烟的目光又再转柔,道:“不错,旁人都是犬羊草芥,但你月牙儿决计不是!徐老头儿说得对,你月牙儿在我心内非同小可,有时候,我把你看得比自己的命还珍贵…”他的声音出奇得柔和亲切,但林霜月听在耳内,却觉得浑身发冷。
“有朝一日,”林逸烟深深地凝望着她,“你一定会重振明教声威!”林霜月如被一道冷彻心肺的寒风拍中,自心底里发出一阵战栗,连连摇头,道:“不!不!我不会…”
林逸烟却幽幽地笑起来:“你会的!今晚你登台一呼,群起响应,可见在我明教兄弟的心内,一直将你视作圣女的。”他踏上一步,低声道,“不管你愿意与否,在我需要你之时,你定要给我站出来。”林霜月被他盯得双腿虚软,险些栽倒,急忙用手扶住身边的老树。
林逸烟却仰天向那轮凄迷的月轮望去,悠然笑道:“世人苦得紧,也愚痴得紧,在我心底,常盼着光明重归大地那一日,解救这芸芸痴苦众生。好在这一日,业已不远了…”说着大袖一拂,低叹道,“月牙儿,你暂且带着逸虹去建康吧,远离这兵戈是非之地,待大局已定,再行出山。”说话间身形轻晃,叹声未息,人影已逝。潭边重又变得凄清冷寂,天上那轮月的月晕厚得像裹了一层牛乳,那月辉洒在寒潭上,也是缥缈得如烟如雾。林霜月俏立潭边,恍然觉得自己似是做了一场大梦。
她怔怔地也不知过了多时,忽听得身后传来一声低呼:“林姑娘!”她回头看时,只见身后闪来一人,白袍如雪,面目俊朗,竟是方残歌。
“是方公子?”林霜月这才凝定下心神来,诧异道,“你怎地来啦?”方残歌满面都是笑意,大步走上前来,道:“我刚刚听说你来到了镇江,接连寻了多家客栈,才找到你。”林霜月道:“公子寻我何事?”
“我…也没什么事,”方残歌的笑容霎时有些干,鼓气道,“只是…只是想见你一见。”林霜月自在燕京得方残歌救助,对他倒是颇怀感激,闻言长出了一口气,道:“那就好…”暗道:“亏得你晚来一步,不然遇上师尊,只怕你小命难保。”只是这半句话不便出口,就咽了下去。
哪知方残歌却错会了意,听她说了声“那就好”,喜得身上的热血都忽然撞上心口,颤声道:“林姑娘,你身受毒伤之事可是真的吗?这件事直到卓兄在大内赢下对金使的那盘棋后,我才得知,急切间又不知那医谷的所在。得知你忽然痊愈归来,我真是…”
林霜月听他一口气地说了许多,不由淡然一笑:“方公子,多谢你挂怀!雁哥哥给我求来了紫金芝,那毒伤早就好啦!”方残歌听她对卓南雁叫得亲热,心内霎时一凉,怅然道:“林姑娘,你中毒之事太过隐秘,不然若是方某得知,赴汤蹈火,也会为你求得解药。”林霜月脸色微红,实在不知说什么是好,只得皱眉不语。
方残歌见她娥眉颦蹙,美眸似慎似怨,月下瞧来,当真娇婉难言,不由踏上一步,喘息道:“霜月!我定要让你知道,为了你,方残歌什么都会去做!”林霜月退开半步,佛然道:“方公子…你越说越不成话啦!请你自重些,你我平平之交,我断不会让你去做什么。我明日还要赶路,告辞了。”方残歌生性高傲,自负才情,适才鼓足勇气地直呈爱意,不想竟挨了一盆冷水,见她转身待走,忙叫道:“你、你…明日要去哪里?”
林霜月本不愿再搭理他,但见他神色苦楚,不由芳心一软,淡淡地道:“爹爹病了,我要护送他去建康本教春华分堂将养。夜深人静,咱们暂且别过。”不待方残歌言语,便即拂袖而去。方残歌登时僵立在那里,一时胸膛呼呼起伏,心内又羞又痛之下,再也吐不出半个字来。
卓南雁转天起个大早,送林霜月上船。他特意带上了厉泼疯,请厉泼疯沿途照料林逸虹。厉泼疯手脚麻利地收拾好行李,又将林逸虹扶进船舱。林霜月自和卓南雁立在岸边低声话别。
“林姑娘,”卓南雁忽地向林霜月作了个揖,笑道,“眼下你又重归圣女之位,只怕咱们是难以婚配了。”他本是笑嘻嘻的一句玩笑,不料林霜月蓦地花容一白,颤声道:“雁哥哥,你不要吓我。我…我心里好怕。”
“小月儿,”卓南雁收起了笑,“怎么今日你一直忧心忡忡的样子?”林霜月才笑了一笑:“这么快便要跟你分别,自然心里不好受。”卓南雁凝视着她漆黑的双瞳,沉声道:“你有什么心事,不要瞒着我。”有时候连他们自己都奇怪,两个人几已到了心有灵犀的境地,一个人心内有隐忧苦闷,不必说出来,另一人便会感知。
“雁哥哥,”林霜月咬了咬贝齿,终于道,“你若是遇到了教主时,务须小心在意。”卓南雁道:“又是林大教主…”
“你知道,我最怕的,其实还是你们二人再起争斗。”林霜月却截住了他的话,跟着幽幽一叹,“无论如何,他出手杀了曲伯伯,教内兄弟怨声载道,他定然恼怒得紧。只是依着他的性子,定要做出些惊天动地的大事来,让众人明白都是大家错了,都去回头对他顶礼膜拜。眼下他故意以闭关为名,暗自隐忍,也不知又要筹谋什么大事。”
“林大教主终日价都在筹谋大事,”卓南雁扬眉笑道,“你且安心启程,无须管他。”见她眼角眉梢隐蕴愁怨,忙伸手握紧她冰冷的柔荑,笑道,“咱这小别也大有好处,将林叔叔送到了大医王的手中,萧大神医定然软硬兼施,逼林叔叔给咱们主婚。哈哈,你再回到雁哥哥的身旁,便可得乖乖地跟我洞房花烛啦!”
林霜月看着他坦荡的笑容,才觉得忐忑的心底重又凝满了力量,秀眉双展,笑道:“是!看着你这只大笨雁,我便什么都不愁不惧了。你在这里安心等我归来。”说着目现关切之色,低声道,“爹爹这病情只怕多有反复,我这段时日不在你身旁,你定要爱惜自己。”
便在运河的曦光波影中,二人依依分别。
卓南雁赶回连营,忽又得报有故人来访,进到帐内,只见大帐幽黯的角落中端坐一人,竟是乌禄的仆从应恒。“卓公子,”应恒一见他进帐,便即跪倒,“你可没忘了小人吧?”卓南雁大喜道:“应大哥,你怎么来啦!”抢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臂膀,将他扶起,“乌禄大哥可好?”
“我便是奉主人之命来见公子的。”应恒眼芒闪烁,沉声道,“大好消息,主子在东京登基啦!”(按,金国东京即今辽宁辽阳)
“登基?”卓南雁一时还转不过弯来,如何也想不到自己那寡言多谋的结义兄长忽然间成了大金皇帝。应恒满面喜色,道:“正是!主子得了我五位师叔祖之助,一路有惊无险地赶回了大金东京。逆贼完颜亮毁约南侵,失道于天下,主子乃大金太祖皇帝亲孙,素来贤德仁厚,便被众将拥戴为帝。”应恒说着取出一面沉甸甸的金牌,恭恭敬敬地递到卓南雁的手中,道:“这是万岁的御赐金牌。万岁请卓公子念在兄弟之义,南北夹击,取了逆贼完颜亮的狗头!”
卓南雁接牌在手,笑道:“便没乌禄大哥这道金牌,我也要取那完颜亮的狗头。乌禄大哥可定下什么破敌妙计了吗?”
第三部 逝水长东 第三十六节:孤雁断魂 双骄携手
完颜亮率大军赶到了扬州城,心气略微振奋了一些。“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完颜亮在龙辇上遥望那座妖娆的城池,心内便不时闪过自幼熟读的诗句,“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呵呵,这座南宋繁华的销金窟终是落在联的手中了!”
但他刚刚振奋起来的心气很快便被一件小事败得一干二净。
当日完颜亮兴致一起,便带着众臣,让余孤天领着去府衙闲逛。余孤天身为先锋,经苦战抢得了扬州后,一直忙着造船和安民,并没多少工夫来府衙检阅宋人遗留下的战果。听了完颜亮的吩咐,余孤天的上司萧琦却只道自己露脸的机会到了,连忙巴巴地赶来前后忙碌。
大宋老帅刘琦病入膏育,其侄子刘汜是个十足的膏粱子弟,几战之后,宋军便仓促渡江南逃,扬州府内又丢下了大批辎重和兵器。完颜亮带着文武官员,饶有兴味地在府衙内游览,待转到那面阔三间的大仪门后,却见大堂对面的照壁被人用大红布裹了。
“这是什么?”完颜亮见那照壁下面的基座雕工甚精,上面却被红布紧紧缠绕,平添了几分神秘和威严,笑道,“难道宋人的照壁上还有什么东西,舍不得让联看?”将手一挥,几个侍卫便上去撕扯红布。
红布扯去,照壁上赫然现出一行大字∶完颜亮死于此地!
那照壁阔达数丈,这七字每字都有两尺大小,是用极浓的红漆涂上去的,笔画粗重沉浑,色泽殷红如血,这般劈面瞧来,端的触目惊心。
众人的脑袋都是轰然一响,尽数僵在那里。完颜亮的脸色也变得一片灰白,凝立不语。霎时间照壁前便是死寂一片。“陛下!”萧琦抢先跪倒,只知“砰砰”地向地上叩头,“臣死罪…臣罪该万死!”这次攻打扬州,余孤天虽是抢先攻占扬州的先锋,但十万人马的主帅却是他萧琦。
在脾气暴怒的完颜亮跟前丢了这等大丑,萧琦吓得连声音都带了哭腔。身旁的文武百官呼啦啦全都跪倒。余孤天忙抢上一步,叩头道∶“陛下,这定是南朝刘琦那老匹夫的奸计!这跟村妇叫骂没什么两样,显见宋人已是黔驴技穷,再也无力抵抗天兵!”完颜亮的心思才凝定下来,听余孤天这两句话颇为人耳,慢慢地咧嘴一笑,“呵呵,南人技止此耳,联岂能中刘琦老贼的奸计。余孤天,这照壁能经得你几掌?”
余孤天笑道∶“南人之物都是弱不禁风。末将虽然不才,却也决不会用第二掌!”眼见完颜亮微微点头,便起身踏上一步,也没见他怎么作势运功,便将双掌缓缓推出。掌力到处,那挺阔高大的照壁微微一颤,余孤天微微一笑,已收掌退回。旁人正自疑惑,但听格格轻响,数道裂纹纵横蔓延,随着余孤天一声断喝,数丈宽的照壁轰然倒塌。
他的掌力拿捏恰到好处,照壁坍碎却没什么烟尘冒出。众文官为讨完颜亮欢喜,纷纷交口称赞。一群武官却深知这一掌的难处,看得瞠目结舌。完颜亮望着那堆坍塌的碎石,虽然略为畅快了一些,但心底却着实厌恶起扬州城来,转头瞥了一眼耶律元宜,沉声道∶“传令!大军不得入城,且在龟山扎营结寨。”大袖一拂,带着众臣迤逦而去。余孤天恭恭敬敬地候着完颜亮远去,脸上不由滑过一抹淡淡的笑意,在心内长吁了口气∶“这一步棋虽险,终究开花结果了!”
忽听身侧传来仆散腾冷冰冰的声音∶“余坛主,你这功夫长进得好快啊!”余孤天撞见仆散腾那锐利如刀的目光,只得躬身笑道∶“雕虫小技,怎能入得了门主的法眼。仆散门主为我大金武林的第一人,还请好生提携小子。”耳畔传来一道轻藐的冷哼,余孤天再抬起头来,仆散腾已到了完颜亮的身后,随着众臣悠然远去。想到仆散腾那阴冷而又疑惑的眼神,余孤天骤觉心内生寒∶“这老东西,莫非看出了些什么?”
大金皇帝的御旨传下,金兵便在扬州城南四十里的瓜洲城驻扎,完颜亮的御寨则设在了龟山寺。数十万大军的营帐连绵数里,万千旌旗映着落日,如同给龟山裹上了层层彩衣。
夜幕垂降之后,沿江飘起了一层薄雾,雾气鼓荡弥漫,将龟山悄然裹住。骤闻一声呐喊,环绕龟山的连营顿时腾起一片杀声。
金兵连番跋涉,人困马乏,正要歇息,便听这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如一条怒龙般横扫过来,金营霎时乱作一团。喝吼声最响最乱的营寨处,早有金兵当先戒备起来,一望之下,这些金兵全有些晕头转向。
对面冲来的这彪人马竟全是大金官军的打扮,只是脸上都涂了黑墨,暗夜中借着火光看来,便如鬼魅突降。这群“金兵”的喊杀声更是古怪∶“大金新皇帝在东京登基啦,改年号大定!”“完颜亮弑君篡位,十恶不赦,已被贬为海陵郡王!”“大定皇帝诏命,杀了完颜亮,撤军回家呀!”这喊声不是宋人官话或江南土语,而是不大纯正的女真话,翻来覆去地只是这三两句话。
摸黑偷袭金营的正是卓南雁、罗大亲率的大宋死士。这三百豪杰以四海归心盟的高手为骨干,配以曾随卓南雁苦练阵法的时俊所部精锐。
原来完颜乌禄在大金东京登基后,已改名为完颜雍,此时他立足未稳,最怕完颜亮立时回师问罪,这才亲派应恒加紧赶来,联络卓南雁,请他千万率领宋军拖住完颜亮的主力qi书网-奇书。虞允文自应恒口中得知了完颜雍登基的详情,又听说完颜亮悍然南侵后,金国内部也弄得天怒人怨,便当机立断,定下了这偷袭之策。
这次应恒远道赶来,还带上了完颜雍登基后颁下的诏书,诏书上列了完颜亮的十数条罪状,更将其贬为“海陵郡王”。群豪都跟卓南雁学了几句女真话,又在脸上涂了墨,一边大肆鼓噪呐喊,一边将连夜抄写的诏书绑在箭镞上,四处飞射。要知金兵此时被大江阻隔,士气沮丧,正是军心思归的不稳之时,忽然闻得大金的新皇帝已在东京登基,而眼下追随的皇帝完颜亮反成了郡王,均有些不知所措。群豪这一次偷营以虚张声势、扰敌军心为主,一行人猛如虎、快如龙,横冲直撞,迅疾地横贯过去。昏头昏脑的金兵一开始架不住江南群豪的硬打硬冲,但女真士卒素来剿悍,在几名猛安学堇的带领下,这几队金兵渐渐稳住了阵脚。
群豪眼见已乘乱杀了金兵一个措手不及,诏书也施放了不少,正要回师撤走。忽听得金兵高声大喝∶“万岁,万岁!”但见不远处的小山丘上旌旗闪动,火把明灯照耀下,无数铁卫簇拥着一道销金龙头大纛,竟是完颜亮御驾亲临。今晚完颜亮心烦意乱,难以安枕,便领着人四下巡营,忽听得这地方喊杀冲天,忙纵马率着一群亲信赶来。
众金兵陡见皇帝亲临,均是心神大振,几名大将更是拼命地厉声呐喊,吆喝着金兵结成阵势,四下卷来。罗大扬头瞥见完颜亮身周侍卫旌旗环绕,闪耀的火把映得那小山丘都红彤彤的,不由大笑道∶“逆贼完颜亮来得正好,大伙儿杀了这昏君!”箭发连环,刷刷数箭,疾向完颜亮射去。
完颜亮身前侍卫环立,这几箭自是伤不了他。罗大也是虚张声势,乘着金兵心神一乱之际,振声高呼道∶“完颜亮众叛亲离,死有余辜!斩杀逆亮,尽得大功!大军北归,早与妻儿团聚!”这几句话鼓气喝出,声音远震。这也是撤退的讯号,群豪一起发喊“斩杀逆亮,尽得大功!”“大军北归,早与妻儿团聚!”呼喝声中,随着罗大呼啦啦地返身向后疾冲。
众金兵劳师远征,听得那句“大军北归,早与妻儿团聚”,都觉心内惆怅,顿时一阵涣散。群豪进退如风,乘机杀开了一条血路。
完颜亮立马山上,远远望见金兵久战无功,又惊又怒,口中却低叹一声∶“可惜联将余孤天留在扬州了,若是此时他在,那便好了!”仆散腾正挺立在完颜亮身侧,闻言冲冲大怒,大喝道∶“这群南蛮,在老夫跟前,还敢装神弄鬼。”转头连连呼喝,手下的厚土刀佟广等亲信弟子各率精锐人马,冲下山丘,赶来拦阻。
完颜亮这一激将,张汝能、黑水震、黑水霆等猛将也各自恼怒,齐齐咆哮冲来。江南群豪才杀开的豁口,又被无数金兵阻上。卓南雁暗自凉骇∶“这一回时运不济,赶来杀狼,却撞上了虎口!”振声发啸,身后宋军随他啸声变换阵势,结成了都天六轮阵。此时阵内虽然缺少马军,但有罗大、唐千手、莫复疆等江南绝顶高手为骨干,仍是气势如虹,片刻间又冲出里许。
两军厮杀之际,天上雾气渐浓。金兵有皇帝亲自督战,众将各自卖力,自后紧追不舍。江南群豪虽然武功精湛,阵法犀利,但若深陷金兵重围,也是万难生还,可巧的是雾气越来越大,虽有火把烛照,也看不清丈外的人影模样。远处完颜亮驻立的山丘,更只剩下荧荧的一团幽红。
金兵难辨敌我,最擅长的弓箭功夫难以施展,顿时慌了手脚,江南群豪却仗着阵势纯熟,乘黑一鼓作气地冲到了江边。群豪听得涛声隐隐,都知只需一上船,便可脱离险境,正自暗叫侥幸,忽听得喊声大起,一彪人马迎面扑来。却是仆散腾早就命佟广等弟子率领兵马绕到了江畔,切断了群豪的退路。
此时有进无退,群豪只得奋勇向前。罗大一声断喝,卓南雁、莫复疆、唐千手、石镜这四大高手迅疾聚到他的身侧,五人各展兵刃,当先疾冲。徐涤尘和彭九翁则率着明教精锐留在队尾断后。
前冲的五人以罗大和莫复疆居中,二人都是久闻对方之名,此时并肩厮杀,也暗有较量之意。罗大施展六十八斤重的厚背大关刀,横劈竖砍,力大招沉,震得金兵兵刃乱飞。莫复疆则挥动降龙棒,招式刚柔并济,内力贯注之下,往往能穿透金兵重甲,震碎对方脏腑。
左翼是青城派石镜居前,他左手持七曲凤翅,右手挥短把雁翅镰,一长一短两般奇门兵刃相得益彰。紧跟石镜的唐千手则双手套上了唐门至宝麒麟掌,硬接硬架诸般兵刃,更不时发射暗器远攻近袭。这二人刚柔互济,倒配合得浑若一人。
卓南雁手舞一根长矛独当右路,一根平平常常的长矛好似化作矫夭难测的腾空蛟龙,翻出万千道光影,猛厉处如电射雷轰,雄浑时又如天河倒泻。天衣真气展到极处,端的无坚不摧,当者立毙。
五人汇成一束,势若一把锋利无匹的巨斧,当头直插过去。乌沉沉的大雾中塞满了死亡的惨呼和飞溅的血花。远近都有金兵临死前脱手飞出的火把,乱跳的火光活像在网中挣扎的红鱼,只是那雾气太沉太黯,那点点红芒照不清多远便即消逝。群豪势如破竹,一路直冲过去。卓南雁功力展到极致,渐成一马当先之势,黑暗中猛觉一股大力迎面袭来。
本来在卓南雁这等刚猛绝伦的强攻之下,敌人都会暂避其锋,胆大的也只能自旁游斗,偏偏竟有人敢直撄其锋。这力道也来得甚是猛恶,卓南雁扬手一枪震去,一声锐响,已把那钢刀震开。他依稀觉得那刀上的力道有几分熟悉,但此时摸黑夜战,哪及转念,电光石火间,长矛已暴吐而出。黑暗中但听“啊”地一声叫喊,这声音虽轻,却激得卓南雁颤抖了一下∶“这声音怎么有些耳熟?”猛听身侧罗大哈哈狂笑∶“狗贼们尝尝这个!”扬手发出一道雷神珠。霹雳响处,光芒乍亮。
这道亮光便似一道闪电直劈入卓南雁的眼内,耀目的火光下,只见自己的矛下插着一人,正是刘三宝!
“三宝小弟,”卓南雁直觉全身的血直撞到脑顶上来,嘶声大叫,“你…你怎么来啦?”他自知这一枪当胸刺入,至刚至猛的天衣真气灌注之下,任是何等高人也决无生理,顿觉心口酸痛,五脏如焚。
“大哥…”刘三宝剧痛钻心,大口喘息,“怎么是你们?我…我只当是叛军…”卓南雁忙拦腰抱起他,将一股真气直送入刘三宝体内。他情知此时激战正酣,如此转送功力大是行险,但情急之下,什么都不顾了。
“我听大哥的,从来没有伤害过…宋人,”刘三宝的声音渐弱,却强撑着说下去,“这一回我还当来了叛军,便随师兄们赶来…”卓南雁心内酸痛,叫道∶“好兄弟,你不要多说,快运功护住心脉…”他不敢拔出那杆枪来,左手环抱着刘三宝,右掌劈手夺过一把大砍刀,刀气展开,势如开山,震得近前金兵纷纷倒飞。
霹雳门的雷神珠本来不多,且发射之后,便会暴露出宋军的身份。但群豪此时被困江边,稍一耽搁,便会被身后的万千金兵赶上,若是再陷重围,那便万难生还了,罗大不得不连发雷神珠开路。采石矶一战,金兵早被宋军的霹雳炮打得丢了魂。罗大接连十几枚雷神珠发出,迎面的金兵鬼哭狼嚎,纷纷四散退开,连厚土刀佟广都约束不住。片刻后群豪已杀到了江边,但听江上战鼓隆隆,正是虞允文亲率战船赶来接应。
这次群豪是趁着夜黑雾沉,乘着四艘海鳅船悄然赶来,那海鳅船还静静地泊在江边。大江上也有闻乱赶来的金国水师,却全是些多桨船,船小速慢,被虞允文派出的蒙冲舰当头撞上,形如纸船,不堪一击。
群豪先后蹿上四艘海鳅船,振橹如飞而去。江上雾气更重,金国水军只是作势呐喊,哪敢全力进击。宋军水师往来如风,船上军卒连连吆喝,片晌后便与群豪会合,齐向南岸退去。
此刻暂脱险境,查点人手,才知折损了不少好汉,众高手也大多负伤挂彩。罗大两肋上插了十几支羽箭,全仗着身披重甲,没有射透。莫复疆肩头也挨了两支狼牙箭,疼得峨牙咧嘴。石镜道长更是中了厚土刀佟广一掌,呕血数口。群豪想到这场救命的大雾,都是连呼侥幸。
卓南雁痴痴呆呆地随着众人上了船,始终紧搂着刘三宝,只顾将内力源源送入他的体内。闪烁的灯火下,刘三宝的脸色异常苍白。他却望着卓南雁微笑起来∶“大哥,莫要白费气力了,我…我遇见你的时候…还只算个小叫花子。你救了我,还肯…跟我结拜,你…你永远是我大哥…”卓南雁猛觉肺腑一阵抽搐,眼眶倏地湿了,忽见刘三宝大口喘气,伸手指向怀中,却没气力扬手。卓南雁会意,忙探手去他怀中摸索,便掏出一对银镯来。
刘三宝眼内立时跃出些光彩来,痴痴地望着那银镯,道∶“这是给黄毛丫头的…她说她爷爷身子骨不好,须得…过段日子才会过来陪我。大哥…你把这个给她,让她…别忘了我…”说到这里,那虚软的声音终于断了,连同那淳朴双眸内的神采也一起消散了。
“小弟!”卓南雁嘶声大叫,泪水霎时涌出。他紧紧抱住刘三宝的身子,大声呼喊,却再无一丝回音。怀中兄弟的身子渐渐僵硬,卓南雁的心也冰冷一片。身周虞允文、石镜等人都过来低声劝慰,卓南雁却只是木然摇头,喃喃道∶“是我杀死了我的兄弟,是我杀死了三宝兄弟…”
怔怔地,他便想起自己那一枪刺入刘三宝的身体时,那血肉之躯在这刚勇绝伦的一枪之下,竟显得如此柔软,刘三宝像个孩童一般地惨叫,像片稻草般地倒下。这么想着,卓南雁的心就又是一阵猛烈抽动。
他近来连经大战,冲荡战阵时,所过之处血流成河,从来都觉得自己所杀之人皆是罪该万死的金狗敌酋。这时才猛然想到∶“那些死在我枪下、掌下的金兵实则也是跟三宝一样活生生的人,他们的兄弟好友闻知死讯,也必然如我一般伤坳难受…”
海鳅船破浪疾行,卓南雁的一颗心恰似这江涛上的船舰一般,起伏颠簸,没片刻凝定。舷窗外的几艘船舰虽然都已点明灯火,但被暗夜里的浓雾裹着,只能瞧见一簇簇忽闪的火团随波飘摇。船舱外还不时响起罗大等人死里逃生后的啼嘘和畅笑,只是那些声音传入卓南雁的耳中,也跟江上的灯辉一般,显得虚无缥缈。
天色放明,率军驻扎扬州的余孤天才得知了龟山遭袭和完颜乌禄东京登基的消息,心内惊喜之余,又迸出几分惶然∶“完颜乌禄也算我太祖皇帝的皇孙,这厮在东京登基,可又给我的复国大计增出了不少变数!”急率亲兵匆匆赶到龟山。
完颜亮的御帐便在龟山寺旁,环卫在御帐外的紫绒军身披重甲,个个面色沉冷阴郁,显然昨晚那一仗对金军的士气打击不小。
余孤天进到帐内,便见军中的文武重臣早就肃立两厢,大帐内灯火辉煌,却透出一种让人喘不上气来的压抑感。完颜亮端坐在当中的龙椅上,凝望着手内那封完颜雍新颁的诏书,默然不语。
兵部尚书耶律元宜满头汗水,正跪在御案前喋喋不休地请罪∶“…乌禄大逆不道,确是已在东京…篡逆。臣昨日才接到这讯息,还不及禀报陛下,便遇见宋军偷营。这、这些宋狗怎地与乌禄那逆贼纠缠在一处,臣、罪臣还不及侦知。只恨昨晚大雾,我大军又远途跋涉至此,未及修整,给宋狗占了便宜。罪臣…”
“起来吧!”完颜亮挥了挥手,冷冰冰地打断了他的话,“这也怪不得你。”他抖了抖手中那份犹带烟痕的诏书,无比萧索地一叹∶“大定啊,想不到乌禄会将年号改为大定,朕本欲灭宋后,改年号为大定的!这岂非是天命?”耶律元宜哪敢应声接茬,汗津津地站起身,退到一旁。大帐内的文武更是噤若寒蝉。
“乌禄大逆窃位之事,朕其实早就知道了,”完颜亮又是呵的一笑,目光渐渐冷锐起来,“只因大军伐宋,恐军心不稳,一直未曾外泄。眼下联要挥师北还,平定叛乱,诸位有何高见?”
帐内一片沉寂。宠臣李通觑着完颜亮的脸色琢磨片晌,才低笑道∶“陛下亲率大军深入异国,若是无功而返,前有军心涣散之忧,后有宋军袭扰之险,实非万全之策。”完颜亮微微点头,道∶“依你之见呢?”李通哈腰道∶“眼下当务之急,还是择机渡江,一举荡平宋国,再挟威北还,则南北皆指日可定!”
“说得好!”完颜亮的眼芒一灿,重重一拍龙案,喝道,“先伐取临安,再回师平叛。”他说着挺身而起,毅然道,“乌禄篡逆之举,诸君不可声张,更要严防各军的畏战兵降乘机北逃。”众臣齐称“遵旨”,但心内均想∶“纸里包不住火,宋狗昨晚那一通闹腾,这诏书已散布多处连营,这一两日间只怕就会遍传军中。”
挥师灭宋的大计既定,完颜亮便又跟群臣议论如何渡江。采石矶一战,金国大军虽被宋军水师击败,到底未伤元气,只是这条浩瀚大江却真成了大金群臣心底难以逾越的天堑。当下便有人奏道∶“昨晚看到宋军水师纵横江上,船行如飞,只怕宋军主力也已赶到了镇江,全力备战。”
“宋船水师厉害?”完颜亮冷哼一声,“在朕眼内,那不过是些纸船罢了!”群臣又是一阵默然。耶律元宜暗道∶“跟宋人的船比起来,咱们的船才是纸船呢!”嘴动了一动,终究没敢应声。一阵冷寂中,余孤天忽地大步闪出,躬身道∶“陛下!”完颜亮望见这位伐宋中战无不胜的少年新锐,眼芒不由亮了起来,笑道∶“余爱卿莫非又要讨这渡江先锋?”
余孤天却摇了摇头,跪倒奏道∶“末将以为,眼下不宜渡江!”众人都知余孤天素来晓勇好战,此时却直言反对渡江,均是一愣。完颜亮的脸色顿时阴沉起来∶“为何不宜渡江?”
“陛下,当日的采石渡较这瓜洲渡狭窄许多,我大军仍未能渡江,”余孤天见完颜亮脸色铁青,忙垂下头去,声音却照旧沉稳,“此时轻急冒进,必为南人所乘…”完颜亮怒喝道∶“住口!你这是胡言乱语,扰我军心。”余孤天连连叩头,道∶“陛下,南人有备,万万不可轻视。若再战败,军心必乱!”完颜亮脸色铁青,手拍龙案喝道∶“来人,余孤天惑乱军心,给我…杖责四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