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胡断眉、宁目隆等豪客还在厅内苦候,眼见卓南雁安然无事地走出,均是心底震惊。金鼓铁笔门掌门管鉴笑眯眯地拱手上前,客套连连,着急结交。卓南雁却没心思搭理这些武林大豪,略略客套两句,便领着唐晚菊和莫愁出了万花轩。

才出得花厅,莫愁便急着问那位云潇潇生得什么模样。卓南雁只淡淡一笑:“也算国色天香吧!对了,你不是见过她一次了吗?”莫愁胖脸一红:“那是,那是!只是那时候离得太远,哪及得上你老弟,关起门来,独占花魁!”

卓南雁一直寻思这罗大在三元楼内再约赵祥鹤之事,却也不愿说出来让他们白白担心,便有些心不在焉。莫愁怪他不说,讥讽他看过云潇潇后,魂不守舍。

唐晚菊却毅然摇头:“未必!南雁兄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你没见他为了明教林姑娘大闹齐山吗?嘿嘿,有林姑娘珠玉在前,南雁兄只怕再也看不上寻常脂粉。”

卓南雁心头一热,只觉唐晚菊的话深得我心,伸掌在他肩头一拍,笑道:“给那些俗人扰了酒兴,咱们再寻个地方,去喝个痛快。”转头问莫愁道,“老莫,你曾说临安有三绝,万花轩已去过了,千金堂转天便去,那三元楼却在何处?”

莫愁大喜:“正是,正是,正该去三元楼让你还这酒债!”喜滋滋地当先引路。行不多时,忽地一指前面当街那座高挑贴金红纱桅子灯的歇山式高楼,笑道:“三元楼的酒儿稠——游御街,喝美酒,自然便得来这三元楼了!”

他轻车熟路地引着二人穿过竹花掩映的回廊,登楼上阁,寻得一间精致暖阁坐了。

这三元楼高楼耸峙,自三楼这暖阁内凭窗西眺,隐约可见城外西湖的一角清波。三人要了好大一桌酒菜,开怀畅饮,纵酒笑闹。

莫愁想起适才的话头,忽地小眼一转,笑道:“咱们来换个新鲜调调,说说自己何时第一次对女孩儿动心。”将酒杯在桌上一顿,“本公子先来抛砖引玉。我第一次对女孩儿动了春心,是在我九岁那年…”卓南雁险些将一口酒喷出,道:“你老兄当真少年老成!”

“见笑见笑!”莫愁得意洋洋地拱拱手,又正色道,“九岁时我还是个人见人爱的白胖小子,帮中叔伯带着我出去乞讨的,任谁见了我,都要多赏些残羹剩饭。那天江陵府丐帮总舵附近忽地搬来一家官宦人家,那家小姐游玩归来刚下轿子,见我可怜,便将丫鬟新买的春卷塞到我手中。我那时粗黑的手,捏住她递过来的白白的春卷,看到她笑吟吟的样子——她只十二三岁,穿着鲜亮无比的衣衫,当真便似看到天上的仙女一般…”

卓菊雁和唐晚菊见莫愁脸现潮红,少见得一本正经,便都凝神倾听。“自那天以后,我日日都去她家门口徘徊乞讨,嘿嘿,全是独个去的,只盼能再见到她。原来她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自然甚少出屋,但偶尔出来,遇到我时,都给我些好吃的。终于,在第三次见到她的时候,我鼓足了勇气,趁她递给我春卷之际,在她雪白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

唐晚菊“哎哟”一声,笑道:“你老兄原来自幼便胆气过人!这下可不是惹了大祸了吗?”莫愁哈哈大笑:“我哪里想得了那许多。那女孩惊叫一声,忽地伸手扯住我的胖嘴巴拧了几下,骂我是个小顽童——想必她见我终究是个孩子,却也不怎么恼怒。哈哈,虽给她白嫩嫩的小手拧了几下,但那两天却是我最快活的日子。可惜好景不长…”

他的胖脸陡地一阵抽搐,狠狠灌了口酒,才道:“后来我那帮主老爹要去常德府会见个紧要的武林人物,偏要带上我同去,一家伙就去了两个月。再回江陵府时,却见那女孩家竟给抄了家。帮中叔伯告诉我,那女孩她爹得罪了秦桧,给下了大狱…论斩了,家中女眷都卖给了勾栏!”他那张嬉笑怒骂的胖脸陡现沉痛之色,卓、唐二人的心也都随之一紧。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秦桧是什么玩意儿,只死活央求老爹去救那女孩。帮主老爹说,她爹既敢触怒秦桧,便是个好人,该救!带着我连闯了三家勾栏,才寻到了她。”莫愁忽地咧开嘴,近乎抽泣般地喘了两下,“她刚死!因不愿接客,又不堪凌辱,自己上吊了。望着她十二岁的尸体,我哭得昏天黑地,直到几年后,还常常梦到她…”

他又顿了顿,咕咚咚地灌了几口酒,才又干笑道:“想必我自那时候起,便喜欢年纪大些的女孩吧。”眼见身旁二人都黯然神伤,猛地一拍桌子,“大雁子,该你了!你几时对女孩儿动心的?”

卓南雁想了想,老老实实地道:“十三岁吧!”那也正是他初遇林霜月的年纪,想到十三岁时在杨将军庙内跳耀的舞火下看到那张宛然如画的笑靥,心底便涌出一阵甜蜜,忽想,“原来我一见月牙儿,便已暗自倾心,只是那时候自己却全然不知。”

“那时候我正给龙骧楼的人追杀,她过来给我包扎伤口,”卓南雁说起少年时的情形,眸子里便闪出一片柔柔的光芒,“…她的手灵巧得似蝴蝶翩翩起舞。我却对她说,你身上好香…”莫愁眉毛一跳,笑道:“老弟自幼便出语不俗,有趣有趣!后来呢?”

“后来…”卓南雁忽觉胸中一阵酸楚,涩笑两声,“后来我便跟她去了明教。再后来,这个女孩…便做了明教圣女。”

“原来是那小仙女一般的林霜月?”莫愁咧嘴道,“你老弟那日为了她,在齐山上这一闹惊天动地,老兄我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是哥哥奉劝老弟一句,那林逸烟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大魔头,今后你最好别再见她了,万事还是保命要紧!”

“我不管!”卓南雁缓缓吸了口酒,淡淡地道,“我还是会去见她的!”

莫愁疏淡的眉毛又跳了跳,啧啧连声:“佩服!佩服!我这‘有美女就抱抱’,乃是随遇而安,老弟却才是真正的一往情深!”转头对唐晚菊道,“小桔子,你怎样?我猜你定是七八岁时便去亲女孩儿。”

“惭愧,惭愧!小弟实难跟二位相比。”唐晚菊白面通红,迟疑片刻,才低头笑道,“小弟第一次见到她时…已是半年前的事了,小弟已是十九岁的高龄,实在比不得二位哥哥!”莫愁双眸发光,叫道:“怎么着,原来小桔子心里有了人?快快从实招来!”

唐晚菊整眉道:“小弟自十五岁便给送进枯荣观修习毒功,算来是唐门五十年来得入枯荣观最年少的弟子。但小弟素来只好诗书,实在懒得琢磨那些杀人的烟散丸针,半年前索性逃出了唐门。我怕给掌门大伯捉到,自成都一路北行,穿州过府地远远逃到了西夏。一是想逃得越远越好,二来是想看看朔漠风光,哪知到了西夏兴庆府…”莫愁见他脸色微红,忸怩不语,笑道:“怎样了,难道你竟遇上了个西夏姑娘?”

“是!小弟在酒肆里面喝醉了酒,将盘缠丢了——呵呵,小弟江湖阅历不足,让二位仁兄见笑了!那店伙计见我掏不出钱来,便不住口地纠缠谩骂,唉,实在是羞杀人也!正自难堪,忽听一个姑娘叫道:‘他的酒钱我给付了。’我抬头便见到一位党项族的姑娘,她穿着月白的绣花袍和百褶裙,头戴银白的毡冠,便如一尊水月观音般立在那里。”唐晚菊说着,一股陶然之色从眉目五官中渗出来,“她笑着抛来一串铜钱,却又笑我南人懦弱,不胜酒力。我自然不服。党项人都甚好客,她便请我去她家拼酒…”说到这里,脸色愈发红了起来。

莫愁连声催促:“说呀!后来如何了?”唐晚菊嗫嚅道:“后来,我果然喝不过他,就醉倒在她家。醒来后,我们便成了朋友。这女孩极是爽朗可爱,小弟在她家流连不去地住了半月,终有一晚,小弟又喝醉了酒…”莫愁见他忽地住口不言,不禁瞪起小眼:“怎地了,你酒后失身了,是不是?”

唐晚菊的脸变成了一块红布,道:“这个…呵呵,不足为外人道耳。”卓南雁和莫愁对望一眼,哈哈大笑。莫愁更拍手道:“此地无银三百两!小桔子今日才酒后吐真言。”

“她叫…拓跋嫣!”唐晚菊提起这个名字,脸上便满是沉醉之色,“我…我下定决心,定要娶她,便跋山涉水地赶回家来禀明掌门大伯。只可惜,大伯不允,还扬言要杀嫣儿。”他说着神色悲苦,攥着酒杯连连摇头,道,“嘿!我从未见过大伯如此声色俱厉,若非兴庆府远隔千山万水,只怕他真就赶去下手了。而我早已深厌枯荣观内的毒物,便又逃了出来,直到今日…也不知嫣儿怎样了。唉,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

卓南雁也料不到这外表柔弱的世家子弟竟也是痴情如此,心底发热,举杯道:“小桔子,你是至情至性,我敬你一杯!”莫愁叫道:“还有我!要连敬三杯,预祝二位都早日娶得佳人,早结连理,早生贵子…”三人当日喝得酩酊大醉,眼见日色昏沉,这才尽兴而归。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十九节:高楼密议 金堂豪赌

卓南雁一直牵挂罗大秘约赵祥鹤之事,却又不愿让两位兄弟跟着冒险忧心,当晚便独自溜出客栈,悄然赶回了三元楼。

深宵之中,御街上许多店铺兀自灯火闪耀。倒是那白日里热闹非凡的三元楼不知为何冷寂了不少,只三楼一间暖阁内亮着灯。远远地只见楼下彩画欢门前竟也黑黢黢的,但却伫立着数道人影,隐隐有刀剑之光闪动。

卓南雁暗道:“罗大这厮秘会赵祥鹤,竟还动用这多人手把风!”展开轻功,从酒楼的侧门跃入。楼内却没几人看守,他一路畅通无阻地悄然直上到了三楼。却听一缕琴声自那暖阁内悠然而出,曲调沉郁,古朴中透出几丝苍冷来。

卓南雁知道罗大武功了得,不敢贴窗细瞧,只侧耳凝听,似乎阁内只有两人。除了那抚琴之人,另一人呼吸几不可闻,显是内功精深,料来便是罗大了。

“赵祥鹤还没到?”那抚琴之人忽地一声低问。卓南雁登时一凛:“怎地是他?”这正是那日在天目山被龙梦婵所困的赵公子的声音。却听罗大毕恭毕敬地道:“属下已与他敲定,吴山鹤鸣是当世大宗师,这点担当还是有的!”卓南雁心下更奇:“连这不可一世的罗大也为这位赵公子效力当真奇了!”

“他是个难得之才,只是胆魄稍逊,不知今晚敢不敢来?”那赵公子的声音依旧淡淡的,但琴声却陡地激越高亢了许多,险峻如奇峰兀立,苍郁如松涛长吟。跟着琴声渐缓渐悄,却始终有一股金戈铁马之气在勃勃跃动。

琴声将逝之际,回廊间忽地响起一道笑声。这笑声突如其来,几乎便在同时,一只手在卓南雁肩头轻轻一拍:“老弟,你也在此!”卓南雁一凛之间,那人已经闪到了暖阁门前,只见那道高大的黑影正向着暖阁大门虾米般躬起了身子,朗声道:“太子有约,老朽怎敢不至?”正是赵祥鹤到了。

回廊上又闪过一道熟悉的身影,跟着虞允文的笑声响起:“赵大人当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让我辈在楼下苦候了多时。”罗大已大开阁门,沉声笑道:“原来祥鹤兄是在此听琴来着!”一眼瞥见卓南雁,呵呵笑道,“我料得老弟定会前来,太子殿下也念叨你好久了,快请快请!”

卓南雁登时一震:“原来这位赵公子,竟是被封为建王的当今太子赵瑗!”想到江南四公子之首的虞允文和这目视云汉的罗大都对他毕恭毕敬,随即释然,“若他不是太子,又怎能有如此气魄!”

二人大步而入,赵祥鹤已抢着跪倒。卓南雁正要施礼,已被太子赵瑗拦住:“老弟是我的救命恩人,便算知己。赵先生,此处不是朝廷,咱们不必拘礼!”挥手请二人落座。

赵样鹤还没坐稳,便呵呵笑道:“老朽早就到了。但听得殿下这一曲《风雷引》慷慨激昂,有驱千骑、斩长鲸之意,老朽听得一时忘情,未敢打扰。万望太子殿下见谅!”这话看似谢罪,实是夸赞赵瑗琴艺高绝,不着痕迹地大拍马屁。赵瑗的脸色果然一缓,低笑道:“噢,赵先生听我这琴曲可还入得耳吗?”

赵祥鹤笑容又增了几分:“太子这琴曲中有一股雄放之气贯穿始终,当真使豪杰魄动,侠士发立!嘿,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卓南雁见这赵祥鹤身子高瘦,老脸上皱纹纵横,谄媚之笑正自那一道道沟壑般的皱纹中前仆后继地涌出,想到白日间听得他在万花轩内叱咤群雄的豪气,当真判若两人。

“赵先生过誉了。”赵瑗淡淡一笑,顺手拨弄琴弦,发出悠扬的声韵,悠然道,“传闻大慧禅师琴、书两绝,当世无双,可惜未曾一晤,憾哉憾哉!”赵祥鹤面色微变,不知如何回话好,只得干笑两声。

卓南雁却道:“我倒见过大慧上人两面,禅圣的琴艺书法冠绝天下,最难得的却是他一个方外之人,却有一颗忠义之心。近日他更亲自护送张浚大人入京,不辞劳苦,让人钦佩。”

一旁的虞允文却叹了口气:“老弟有所不知,和国公张浚到了行在驿馆之后,却又离奇失踪,至今下落不明!”他说着目光灼灼地扫向赵祥鹤,“除了张浚大人,李光、胡铨等一批老臣也在入京途中先后失踪!”

“张浚大人竟失去了踪迹?”卓南雁想到那晚舟中密谈,心内一紧,“莫非龙蛇变已对这些老臣们下手了?”转头着赵祥鹤时,却见他眼望酒杯,脸上似笑非笑,浑若未闻。

“赵大人,”赵瑗眼内光芒一闪,淡淡地道,“你也是朝廷老臣了吧?靖康十八年,你斩杀五马山寨的六王爷,处事刚劲果决。雷霆手段,忠义肝胆,万岁至今念念不忘,常和本王说起。”

五马山寨之事乃是赵宋朝廷的往事。那时候金兵南侵,北宋灭亡,赵构南逃后以徽宗九子的名分登基,是为南宋。但当时风云变幻,赵构到底根基不稳,在黄河以北的五马山寨,便有人以徽宗六子的名号挥师抗金。这六王爷毅然留在金国抗金,比之仓惶南逃的九王爷赵构,显得更有骨气和胆魄,一时豪杰四下归顺,聚众数十万。六王爷也自命正朔,不听赵构的调遣。赵祥鹤便夜探五马山寨,神不知鬼不觉地取了六王爷的首级,给赵构朝廷去了一个心腹大患。

赵祥鹤料不到他突然提起此事,想到当年的豪情壮举,眼内也不禁闪出几丝难见的锋锐,笑道:“犬马之劳,却还让万岁和殿下挂怀,老臣当真感恩不尽!”口中说到“万岁”,急忙又将腰弯下数分。卓南雁看他谄笑满面,弓着腰缩在那里,哪里有半分武林宗师的气魄,心下暗叹。

“这是扶正祛邪的大事,可不是犬马之劳。”赵瑗的脸色又和善了几分,慨然道,“当年陈刚御使出使金国,酒宴上金国几名随行的龙骧士言语无礼,又是你出手,以神功慑服金人,一鹤摘七星,使我大宋神威扬于上京!”卓南雁听得心中称奇:“这赵祥鹤素来对金人卑躬屈膝,不想还有这等事?嗯,只要完颜亨不在,别的龙骧楼武士的确难以胜他。”

却不知这更是赵祥鹤的得意之战。当时金强宋弱,宋朝使者到了金国,都不免战战兢兢,以防受辱。而变着法子地羞辱宋使,却几乎已成了一些金国官吏争相显示胆魄的赏心乐事。但那次宴会上,酒意上涌的赵祥鹤却挺身而出,以一敌七,力胜七名龙骧士,威名远震,被金国武林称为“一鹤摘七星”。哪知那时已是秦桧亲信的赵祥鹤,回来后却挨了秦桧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赵祥鹤自此绝口不言此事,江南武林便也知之不多。

赵祥鹤显然想不到赵瑗对这“一鹤摘七星”也清清楚楚,老脸上霎时腾起一片红,忙道:“这是臣当日轻狂之举,殿下…抬爱,老臣受宠若惊!”赵瑗一笑:“怎么是轻狂之举?这是振我国威的雄风豪举!万岁看重你的,便是你的忠心和血性!你可要把握得住,别辜负了圣望皇恩…”

这话显然是暗自点拨,让他别只顾跟着秦桧父子一条道跑到黑。赵祥鹤浑身一震,竟突地跪倒,慨然道:“殿下放心,万岁和殿下的洪恩圣德老臣铭记于心,日夜称颂,念念不忘。老奴必将竭尽驽钝,报效圣上和殿下天高地厚之恩…”

“起来吧!今儿让罗先生请你过来,是想问几桩事。”赵瑗听他几乎声泪俱下,心底暗喜,脸上却不动声色,淡淡地道,“先说这瑞莲舟会。父皇五十圣寿,怎么大张旗鼓地将江南各大帮派尽数聚到京师?是看天下不够乱吗?”这话单刀直入,又突如其来,筵席上登时气氛一紧。

“殿下说得是!”赵祥鹤先满脸堆笑地应了一声,不慌不忙地道,“但这是相爷的意思。天下太平日久,相爷是要借瑞莲舟会之势,树朝廷之威,扬大宋之雄,使四国八番震服。”

赵瑗瞥他一眼,道,“那金鲤初会什么的,又是怎么回事?”赵祥鹤脸上依旧波澜不惊:“近来魔教妖人林逸烟重出江湖,蠢蠢欲动,大小黑道帮派望风而降。老朽办这金鲤初会,乃是给江南英雄一个正大光明的较技之所,只盼能将江南各派雄豪一举收服。”这番话乍听上去入情入理,实则颇有不通之处。

卓南雁暗自冷笑:“这老贼瞪眼胡说的本事不小!”赵瑗的脸色也不由阴沉下来。他今晚苦心孤诣地试探赵祥鹤,本以为会让这位江南第一高手回心转意,但听他两个对答却是避实就虚,心中便是一沉。

“张浚、胡铨等一批老臣,为何忽从天南海北被调入京师?也是为了树朝廷之威?”赵瑗的声音越来越冷,“适才允文说了,这些老臣一入京师就销声匿迹,格天社难道全然不知吗?”

赵祥鹤的身子又虾米般躬下来,一迭声地道:“这个…胡铨等老臣进京后便该由林一飞安排,眼下去向何处,下官实在不知…这真真是失职!下官这就去派人查个明白!”他听得赵瑗接连问起政事,忙改口自称下官,但口风兀自守得紧密无比。

“林一飞?”赵瑗眼中锋芒一闪,淡淡地道,“听说他近来招揽了一位奇人,叫风满楼?”

赵祥鹤干巴巴的脸终于抽动了一下,嘿嘿地笑道:“这风满楼据说是神仙一般的人物,虽然不会武功,却是能掐会算,连相爷都对他持礼甚恭。但下官却只闻其名,从未见到过这位神仙的本来面目。”他一口一个神仙,显是对这以旁门左道邀宠的风满楼大是不屑。

这时酒菜已穿梭价摆上来。这是便宴,赵瑗和赵祥鹤全是便服而来,罗大、虞允文也在侧坐相陪。花样百出的菜肴一上,几人便不再提丝毫正事,只是举杯应酬。卓南雁耻于与赵祥鹤同桌,连筷子都没动上一动。

几个人各怀心事,略尽了几壶酒,建王赵瑗便停着不动。赵祥鹤见机,忙起身告退,临行前,再次信誓旦旦,决不辜负“圣上的浩荡洪恩”。

赵祥鹤一退,楼内便是一静。闪耀的灯烛映得建王赵瑗的那张瘦峻的脸孔忽明忽暗,沉了沉,他才轻轻一叹:“吴山鹤鸣这一代宗师…可惜了!”罗大和虞允文都知太子拉拢赵祥鹤不成,颇有憾意。

明晃晃的灯影下,建王赵瑗的脸色先是一黯,随即抬头向卓南雁笑道:“哦,我说过咱们会在临安再见面的!老弟别见怪——这里不是朝廷,咱们不必这么繁礼多仪。你是救过我的恩人,我还叫你老弟,你叫我赵兄便是。”

这话在旁人听来,必会当作建王礼贤下士的谦逊之语,定然毕恭毕敬地连称不敢。但卓南雁性子疏狂,却张口叫道:“好!小弟今后便叫你赵兄了!”虞允文和罗大都是面色微变,哪知赵瑗自幼长于深宫,见腻了溜须拍马之辈,反而甚喜他的爽直大胆,哈哈大笑道:“是啊,这才是真豪杰,真性情!”

虞允文暗自长出了一口气,向卓南雁笑道:“前几日和国公张浚曾传信过来,说了你冒死卧底龙骧楼之事,殿下早就赞你侠肝义胆,铁血丹心!不想那日我们深林遇险,正赖老弟相救!”卓南雁忙道:“不敢,允文兄智珠在握,遇险不惊,便没小弟在旁,那妖女也奈何你们不得。”转头望见罗大正捋着长髯斜睨着他笑,也笑道,“罗老也别见怪!今日我误打误撞,得知你私下约请赵祥鹤,还当你…”

罗大嘿嘿笑道:“还当我什么,跟赵祥鹤勾勾搭搭,暗中为秦桧老贼效命,是吗?”卓南雁丝毫不窘,道:“抱歉。倘若真是如此,我也只得跟罗老你再干上一仗!”虞允文笑道:“哈哈,原来罗老也有无可奈何之人。”罗大唯有抚髯苦笑。众人却齐声大笑。当下赵瑗便命撤去酒菜,换上清茶。

建王府的亲随穿梭而来,捧来的茶盏都是闪着莹莹青光的青窑上等好瓷,烹茶的壶、瓯则是水晶制成,端的一尘不染,透亮晶莹。稍时,临安上天竺白云峰产的白云贡茶烹就,清香四溢,四人品茶谈心。

赵瑗等人听卓南雁说起龙骧楼的经历和龙蛇变的大致情形,均是面色凝重。赵瑗眉峰紧蹙,冷冷道:“双管齐下,呵呵,当真阴毒得紧!不知咱们在天目山遇上妖女龙梦婵,是否便是这龙蛇变中的一环?”

罗大断然摇头道:“这倒未必。当日龙骧楼主完颜亨筹划这龙蛇变时,决不会把巫魔萧抱珍算计在内。眼下巫魔虽然新近投靠了完颜亮,立功心切,但也不会与掌控龙骧楼的刀霸联手。依老朽看,殿下和虞公子那趟微服私访,只是碰巧被这妖女窥破了形迹,这才几番纠缠。而这妖女机诈百出,老夫护送殿下一回京师,她便再也不见踪影…”

张浚、胡铨等老臣忽然失踪,巫魔萧抱珍师徒悄然南下助阵,龙蛇变又增了几番变数。饶是卓南雁、罗大都是胸藏甲兵的奇士,但各抒己见、一起商议多时,依然揣摩不透这龙蛇变的真义。

赵瑗见虞允文久久不语,叫着他的字,道:“彬甫,你有何见解?”虞允文眼中锋芒一闪,面色凝重地道:“属下于这龙蛇变已有了些计较,只是此时却不便说出。”

罗大“嘿”了一声,道:“允文老弟还要卖关子?”虞允文淡淡一笑,却不言语。罗大浓眉连掀,本待再问,又怕他不说,只得强自忍下。虞允文却望向赵瑗,缓缓道:“属下最忧心的,还是那秦长腿!”秦桧腿长躯瘦,有“秦长腿”的浑号,赵瑗等人恨之入骨,私下里常以这绰号呼之。

“这老贼坏纲纪,乱朝政,早已万死莫赎!”建王赵瑗提起秦桧便脸色铁青,切齿道,“最可恨的,是他竟敢借着金虏之势,要挟万岁。陈铁衣离京前,曾打探来一个消息,说这老贼对我甚是忌惮,竟然在父皇面前搬弄是非,更屡次试探父皇,要废了我这建王之位,重立太子!”卓南雁等人虽知这十几年下来,秦桧羽翼早丰,却不料他竟恃仗金人之势要挟皇帝,在皇帝立储这等大事上插手。

众人心底均是一沉。一阵夜风袭来,淡红的灯焰在贴金红纱桅子灯罩内突突乱抖,楼内的气氛更紧了数分。沉了沉,罗大才叹道:“殿下不必多虑!凡事盛极必衰,传闻秦老贼近来体衰病危,正是咱们扳倒此獠的大好时机。”

倒是虞允文不动声色,缓缓道:“可秦长腿越是病势加重,越是留恋权势!为了让他秦家的人继承相位,老贼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这回胡铨等一群老臣被召到京师,却又全都下落不明,只怕就是秦家做的手脚!”

“当务之急,就是救下这批老臣!”赵瑗身子一震,刀锋般的眉毛又再竖起,“只是咱们明察暗访至今,依旧毫无头绪。”罗大垂下头,低声道:“属下无能!”

虞允文忽道:“属下倒有个计较!今日这赵祥鹤装腔作势,浑然一副刀枪不入的样子,但他手下那桂浩古,却是个十足的草包…”罗大双目一亮,抢着道:“你是说将这厮抓来硬审,探出端倪?”

虞允文笑道:“眼下秦党势大,敌强我弱之际,咱们若是明着对桂浩古用强,只怕会给秦党抓住把柄!去擒捉审问桂浩古之人,必要胆大心细,武功精强,还不能让人看出是建王府派出的。这等人物可极是难寻…普天之下,还有谁比卓老弟更合适?”

罗大和赵瑗的眼芒都是一亮,顺着他的目光瞧向卓南雁。卓南雁笑道:“允文兄便不夸我胆大心细,武功精强,我也自会前去!对付桂浩古这草包嘛,我倒颇有心得!”

“我果然没有看错你!”赵瑗也笑起来,“嗯,听说眼下江湖上还有说你叛敌降金的谣传!罗老,传我号令,江湖上事关卓南雁的谣言都是龙骧楼和龙须的蛊惑!自今而后,朝廷官府与江湖帮派,再不得为难卓南雁!”

“遵命!”罗大也笑道,“有殿下这一句话,南雁老弟的冤屈便一朝得雪!”卓南雁却淡淡一笑,心下也没几分欢喜,只想:“我卓南雁行事但求问心无愧,那些浊世俗人怎生着我,却又与我何干?”

当下虞允文将他的盘算大致说了。原来桂浩古生性好酒好色,隔两日便要去临安最大的赌坊千金堂赌个痛快。虞允文早已打探清楚,桂浩古明日必会去千金堂豪赌。千金堂内人多嘈杂,正可乘乱擒他。卓南雁想到那份遍邀天下武林雄豪的乾坤赌局,不由微微一笑:“这千金堂,左右是要去的!”

盘算已定,赵瑗便要起驾回府。罗大眼见宴席将散,终于耐不住问:“允文老弟,你说的对那龙蛇变的计较…到底是什么?”虞允文波澜不惊地一笑:“罗老见谅!小弟有一桩万分紧急之事要去办。在办成此事之前,诸多推测,实在不便明言!”罗大愈发心痒难挠,却冷哼一声:“臭小子,不说便不说,有何稀奇!”

当晚卓南雁自回客栈就寝。转过天来,莫愁喜洋洋地向他和唐晚菊传授掷骰子、除红、打马等当时风行的诸般赌法的窍门。

卓南雁在龙骧楼时也曾给叶天候逼着研习赌技,莫愁见他把自己的几枚骰子耍得老道无比,叹为观止之余,便转而开导对赌技一知半解的唐晚菊,声称只需他作揖为礼,便收他为开山弟子。

三人候到黄昏,才溜溜达达地赶往千金堂。时人称游艺之处为“瓦子”,临安城内共有五处瓦子,万花轩、三元楼都在御街中段最热闹的中瓦子一带,千金堂则在御街北端的下瓦子处。

若说万花轩看上去妙在雅致,这千金堂就是胜在气势。坐北朝南的主院内是前殿后阁的架势,亭台楼阁连绵数十间。院外百步的街面全用二尺见方的大青石铺就,漆红大门四敞大开,十余位劲装汉子正挺身肃立。

莫愁晃了晃那帖子,几个大汉立时笑脸相迎,将三人让进院内。绕过迎面雕着八仙的琉璃大照壁,但见院内灯火辉煌,却冷寂寂的听不见一丝喧哗之声。一个高瘦的黑衣汉子站在丹墀上插手唱喏,朗声道:“小人祁三,奉博天主人之命,恭请莫大少和唐公子来无忧堂赴乾坤赌会!”笑吟吟地瞥了一眼卓南雁,引着三人向无忧堂走去。

无忧堂甚是轩敞,只是堂内有些幽暗,遥遥地只见前面数丈之外燃着一盏八角宫灯。灯旁摆布着几扇屏风。半明不暗的一缕幽光,更衬得堂中阴森森的。此时正有三道黑影静悄悄地立在幽暗之处。

卓南雁正待细看那三个黑影模样,却听其中一人已大声怒喝:“博天主人呢?哼哼,故弄玄虚,好大架子!”卓南形才着清,发话之人身材高大,满面威严,依稀便是青城派的掌门石镜道长。

莫愁低声嘀咕:“嘿嘿。石镜老道竟到了,这老道还是火爆的脾气!”话音未落,石镜的怒目已横扫过来。莫愁却满不在乎地吐吐舌头,笑嘻嘻地打躬作揖,忽见方残歌和金鼓铁笔门掌门管鉴挺立在石镜身旁,忙也向二人挥手微笑。

方残歌板着脸扭头不理,管鉴倒笑吟吟地招呼还礼。却听石镜又向祁三大喝道:“喂,我青城派的《广成灵文》当真在那博天主人手上?”卓南雁暗道:“这《广成灵文》,只怕便是这博天主人用来招罗石镜道长的青城派秘籍了。嘿嘿,这博天主人精挑细选,只引来我们这六人吗?”

“石镜道长,少安毋躁!”堂中忽地传来冷森森的一声长笑,“博天客有礼了!”八角宫灯旁已多出一道黑沉沉的身影。这人身披斗篷,身材异常高大,脸上笼着面纱,瞧不见容貌,只见一双深潭寒星般的眸子凛凛闪烁。最奇的是他的声音,僵硬冰冷,似是从喉咙里发出的,听来空空荡荡的,却又有几分说不出得寂寞和空虚。

便在群雄一凛之间,那人探掌在宫灯内一抹,手掌上已燃起一团火光,跟着屈指疾弹,火苗幽幽飘来,将堂内墙壁上悬挂的五根火把依次点燃,堂内登时明亮了许多。

众人更是一震,卓南雁暗道:“这人的手法好生诡异,内功更是深不可测。这博天主人到底是谁?”蓦地心底一寒,不知怎地就闪过一个古怪的念头,“莫非…他便是那神秘莫测的风满楼?”

“好功夫!”石镜却朗声笑道,“你这一手虽然装神弄鬼,内功却比老道要强上许多!老道生平不好赌,那《广成灵文》当真在你手上吗?若是没有,老道便不在此耽误工夫!”博天客还未回答,堂内又响起一道破锣般的沙哑声音:“说得是!博天客,咱们各家各派的宝贝,你敛来了多少,又是怎生敛来的?”这人的问话生硬无礼得多。堂内已明亮不少,但众人转头四顾,却找不到发话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