舱内狭窄,桌椅板凳都碍手碍脚,但卓南雁的忘忧心法最擅长因地制宜的应机而动,两人拼争数招,余孤天虽是掌力惊人,但被四周的家什缚住了手脚,反不及卓南雁随机应变,占尽先机。

余孤天心下焦躁,霍地低喝一声:“舱内狭促,咱兄弟何不到外面比试?”只听砰然一响,两人终于硬碰硬地交了一掌。舱内爆出一股劲风,两人之间的方桌四分五裂,小船剧烈摇晃。余孤天夹手抢回辟魔神剑,但脚下却将舱底踏出两个大洞,河水汩汩涌入。

卓南雁已借势飞起,震破顶篷,斜跃出舱,长笑道:“甘愿奉陪!”他内力修为本就不及余孤天,又兼内伤初愈,跟余孤天硬拼一掌,登觉伤处作痛。危急之间,他疾展轻功自河面上翩然划过,真气潜转,才将那撕裂的痛感抑住。

猛听得身后传来悠长得骇人的一吸之声,他不及回头,便知余孤天已追到了身后。“大哥,莫要逼我杀你!”余孤天的喝声透着说不出的委屈,一股比寒冰还阴冷的蓬勃掌力已堪堪拍到了卓南雁身后。

卓南雁曾见过余孤天在雄狮堂救下完颜婷后快如鬼魅的身法,心知他的内力莫名奇妙的激增之后,轻功必也快得惊人,绝不能跟他比快。于是,便猛地身子一弯,施展九妙飞天术,诡异绝伦地划了个弧,斜刺里蹿出。余孤天收势不及,一掌拍到岸边的一颗老树上,登时击得海湾粗细的半截树身倒飞而出,重重栽入水中,激起丈余高的浪花。

“好大的力气!”卓南雁哈哈大笑,“再练得两年,完颜亮说不得会召你入宫,做他金廷里的角抵力士!”身子飘闪,犹如飞鸿戏水,倏忽几个弯子,已将余孤天抛到了十余丈外。

他误打误撞的一句话,哪知正戳到余孤天心底的痛处。余孤天气得脸色发白,他自知体内的真气忽强忽弱,不耐久战,徐得速战速决,当下便奋力疾追。他真气展开,脚下快如电掣,两三步之间,便又欺到卓南雁身后。

但卓南雁这回找到了窍门,危急之时,又以九妙飞天术的高明身法闪开,余孤天自幼随林逸烟参习魔功,本来轻功远超旁人,内力激增之后,若说长途奔突,却非卓南雁可比。但那九妙飞天术是燕老鬼悟自《七星秘韫》的绝技,实乃当世一等一的绝妙身法。余孤天不解其理,几次施展天罗步堪堪便要追及,都被卓南雁运使更加精妙的步法甩开,有一次追得急了,倒被卓南雁撕下了他肩头的一副衣襟。

两人一追一逃,打打逃逃,片刻工夫,便绕过眼前的这座小山,直插入群山深处。

却见四周山石奇丽多姿,簇簇林木拥着嶙峋翠岩,眼前一道瀑布贴着碧峰流下,溅玉飞珠,点染得景物越发清奇。他猛一抬头,却见远处一座奇峰突起如柱,峭壁悬崖,屹然傲立,隐然独尊于千峦万峰。

霎时卓南雁浑身一震,隐隐地觉得这景物竟有些似曾相识之感。他霍然回身,冷冷逼视着余孤天道:“这是何处?”

余孤天眼芒闪烁,沉声道:“此乃天柱山!”卓南雁的心内轰然一响,那千山拱卫的高峰映入眼内,便觉万分突兀,心下只是想:“怎地竟到了此处?”

“江湖都道,令尊剑狂卓藏锋便埋骨于此!”余孤天低声叹息,气贯双掌,缓步逼来,“想不到二十年后,他的儿子也合该葬身此地!”卓南雁想到父亲当年入得天柱山的无际诸天大阵之后一去不归,心底似被塞了一块大石,悲郁难舒,忍不住仰头一声长啸,啸声穿透山岫间的乱云薄雾,在群峰之间缭绕不去。

余孤天听得他啸声悲昂,也不禁心旌摇曳,蓦地怪叫一声:“拿命来吧!”身子电射而来,爪上阴风惨惨,直向他头顶插来。卓南雁却再不避闪,挥掌迎上,一出手便是六阳断玉掌中最刚猛的“玉碎势”。

双掌訇然相交,卓南雁只觉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大力涌来,浑身内息受震,血管似要炸开般的难受。但他此时满腔悲愤,猛然间心底发热,一股狠劲发作起来,竟不顾体内气血翻涌,掌势狂舞,又是一招“玉碎势”直击过去。

余孤天跟他硬拼一掌,虽也觉得胸臆间气血翻腾,但终究仗着内力深湛,占了上风,眼见卓南雁双眼泛红,竟是不管不顾地又一掌劈来,心中微生惧意:“这小子莽性发作,我可不能跟他硬拼,惹起真气反噬,可是不妙!”低喝声中,展开天罗步法微避锋芒,随即挥掌向卓南雁咽喉抓去。

卓南雁直觉体内一股热气伴着血性腾起,扬眉怒喝,不管不顾地又是一招“断流势”拍向余孤天胸口。余孤天若不收招,随能先行抓破他咽喉,但也会被他一掌拍得胸骨尽碎。他怒骂一声:“谋良虎!”抓势变换,便爪为撕,霍地将卓南雁肩头撕开五道血痕。

片刻之间,两人倏来倏往,疾拼数招。卓南雁的掌势随着心中悲愤之情奔涌飞腾,招招都是不顾生死地全力进击。有几次两人硬接硬架地拼了掌力,余孤天虽是稳占上风,浑身也是难受之极。他因有那真气反噬之忧,只敢施展出七成真气。

这是眼见卓南雁变得势如疯魔,余孤天心底却是惧意渐浓,只想转身便逃,但随即又想:“这小子狠拼狠杀,必然难以持久,我且支撑片刻再说!”闪避之时,施展摄血离魂抓的阴毒招式旁敲侧击。又斗片刻,忽见卓南雁右肩渐渐渗出一股殷红,原来他全力激战,竟迸裂了剑创。

“原来他身上有伤!”余孤天心中大喜,怪笑声中,乘着卓南雁右臂僵硬,疾抓他右胸下期门穴。这一抓鼓足劲力,如钩五指上射出咝咝真气,当真势在必得。卓南雁招架不及,左掌狂拍出一招“无争势”,推向余孤天顶门。但此刻他右掌虚软,便有些力不从心。

眼见余孤天便要得手,却蓦地怪叫一声,身子倏地翻出。淡淡的日色下,一抹耀目的剑光乍闪即收,一道娇俏如花的白色身影已凝立在两人之间。

“小月儿!”卓南雁只当自己眼睛花了,奋力睁目望去,却见林霜月侧身而立,雪衣黑发随风轻舞,楚楚风姿映得四周的花树泉石都似明丽了许多。

林霜月却瞧也不瞧他,双剑斜指着余孤天,淡淡地笑道:“天小弟,得饶人处且饶人,咱们自幼一起长大,难道当真杀个头破血流才痛快吗?”

余孤天长于明教,见了明教中人不免就有三分忌惮,眼见林霜月骤然现身,才“嘿嘿”笑道:“师姊,小时候的事情,还提它作甚?师姊荣生明教圣女,小弟还未曾祝贺…”双手交叠,似要拱手相贺,蓦地猱身直进,挥掌向林霜月拍下,掌风呼呼,这一击已使上了八成劲力。

瞬息之间,他权衡利弊,觉得这时卓南雁身上有伤,只需逼退林霜月,便可除了这眼中钉。机不可失,他也只得铤而走险。

“小心!”卓南雁见他这一掌势道猛厉,急斜踏一步,挥手迎上。林霜月冷哼一声,双剑盘旋,“刷刷”两剑,疾刺余孤天咽喉。两人自幼同师学艺,相互间熟悉至极,这两剑正是破解余孤天这招大天罗掌的精妙剑招。

“师姊的金风玉露功又有不小的精进!”余孤天心头微凛,鬼魅般自两剑的缝隙中蹿出,精芒乍闪,辟魔神剑已然出鞘,顺势一剑疾刺卓南雁心口。他内劲沉厚,这一剑快如雷霆骤发。

卓南雁本待展开九妙飞天术避开,但蓦地想到辟魔神剑削铁如泥,若是他转身一让,余孤天便会伤到自己身侧的林霜月。情急之下,提气含胸,胸口陡然凹入三寸,猛然挥掌,拍向辟魔神剑那精光闪耀的剑身。这是已命相搏的险招,稍有不慎,手掌、心窝便会遭受重创。

蓦然间剑光耀目,只听“叮叮”两响,却是林霜月飘身迎上,双剑如彩凤展翅,将辟魔神剑堪堪架开。“你不要命了吗?”林霜月并不看他,但明眸含嗔,这句话明明是对卓南雁说的。她挥剑架开辟魔神剑,便觉玉臂酸麻。好在这对短剑本也是明教的传世名剑,一名新月,一名青日,虽不如辟魔神剑锋锐无匹,但交击之下,却也剑锋不损。

“师姊已荣登本教圣女之位,可不该对卓大哥这般情真意切!”余孤天眼光一寒,情知此时已翻了脸,索性斩草除根,“嘿嘿”笑道,“怎地,卓大哥要躲在师姊身后一辈子吗?”长剑猛向林霜月当头劈下,左掌却斜斜印向卓南雁肋下,正是大天罗掌的一招“点石成金”。一招分袭两人,全是势挟风雷。

林霜月短剑横封,双剑迎上辟魔神剑,只觉胸腹间气血翻腾。余孤天冷叱一声,左掌迫退卓南雁,蓦地屈指在她左剑上一弹。劲力到处,林霜月左臂剧震,再也拿捏不住,青日短剑划出一道耀目的弧光,疾飞上天。

卓南雁一声惊呼,奋不顾身地斜身抢上。林霜月却银牙紧咬,不退反进,新月剑如白虹贯日,瞬息之间疾刺五剑。明教教内的两大奇门剑法——赤火白莲剑和惊虹神剑,素不轻传。林逸烟精研惊虹神剑,以半招剑法打遍江南罕遇敌手,号称“半剑惊虹”;那赤火白莲剑乃是双剑路数,林逸烟更是只传给了林霜月一人。这时林霜月情急之下施展的这招“莲花千叶”正是赤火白莲剑的精妙招数。

余孤天只觉眼前碧芒暴涨,恍惚间似有千花万叶交叠涌来,惊骇之下不及细想,辟魔神剑拼力横划一剑。只听“丁丁当当”几声短促的锐响,余孤天面色惨白地斜步退开,林霜月也是玉脸泛红,娇喘吁吁。这一招短兵相接,余孤天身遇险招,林霜月则是内力受震。

“再来!”余孤天察觉林霜月内气起伏不定,冷笑声中,欲再扑上。

忽有一剑横封而到,斜斜指向他小腹,算度精准无比。正是卓南雁接住了半空中落下的那把青日剑斜刺里冲上。他自在龙吟坛内得了《忘忧棋经》的残卷之后,于忘忧神剑的领悟早已更上层楼。这门剑法最擅审局度势,避实就虚,这时卓南雁情急之下,这招“陈抟封山”使得更是妙至毫巅,似封似刺,余韵无尽。

余孤天只觉自己再进一步,便会将小腹撞到他剑尖上一般,心慌意乱之下,只得挥剑斩向青日剑的剑身,陡觉剑气袭体,一抹碧光又射向自己咽喉,正是林霜月乘隙攻来。这两剑分进合击,竟似一个人似使出来的一般浑然天成。余孤天挡无可挡,仓惶之下,只得飞身后撤,于间不容发之际避开了林霜月这夺命一剑。

跟林、卓二人不同,余孤天自幼苦学掌法,除了在龙骧楼内跟完颜亨学了几招似是而非的剑法之外,从未在剑法上多下工夫。本来他这时若弃剑用掌,仍有胜算,但他心底总对这辟魔神剑甚是依赖,这时脸色惨白如纸,兀自横握长剑,眼中寒芒闪闪。

陡觉眼前碧光暴涨,卓南雁和林霜月已联剑杀到。余孤天大惊失色,长剑斜刺卓南雁脖颈。卓南雁横剑一挑,顺势划下,斜刺他脉门。林霜月的赤火白莲剑以繁复善变见长,眼见卓南雁直撄其锋,招化“天花乱坠”自旁攻上,一招六势,如同莲花六瓣,分刺余孤天胸腹间六处大穴。

余孤天只觉寒气森然,直沁肌骨,眼花缭乱之下,全辨不清对手剑招虚实,急急地将长剑挥成一个圆弧。只听“丁丁当当”一阵乱响,卓南雁的青日剑被他震得险些飞出,但余孤天胸前却被林霜月划出一道血口。

这下子余孤天肝胆皆裂,大叫一声,转身便逃。他内力深厚,这一发足疾奔,当真快如脱兔,几个起落,转过了一个山坳,便没了踪影。

卓南雁陡觉压力顿减,呼呼喘息,转头对林霜月笑道:“小月儿,你怎地来了?”林霜月却不看他,盈盈妙目紧盯着余孤天退走之处,冷冷地道:“那余孤天古怪得紧,这回对你痛下杀手,必有缘由,怎么速速追他!”卓南雁心头一凛,哈哈笑道:“还是小月儿想得周全!”转身待追。

“且慢!”林霜月却又转到他身前,自怀中取出一副软帕给他包裹肩头伤口。两人挨得极近,卓南雁又闻到那抹熟悉的如兰似麝的甜香,蓦地想到当日自己初入江南在杨将军庙内跟林霜月初见,她也是这般过来给自己包扎伤处。那时自己顽童心性,曾千方百计的逗她说话。

往事如烟,仿佛便在眼前,这时想来,既有纠缠到心神深处的丝丝甜蜜,更多的却是彷惶无奈的阵阵苦涩。稀薄昏沉的日色下,只见林霜月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美眸专注地盯着他的伤处,兰花玉指极是利落,几下便给他包扎妥当。

“走吧!”林霜月轻叹一声,长长的睫毛微微抖颤了一下,自始自终,仍旧一眼也不瞧他,转身便行。卓南雁心绪翻滚,忽喜忽愁,也只得飞身跟上。

余孤天身法极快,这是早已渺然无踪,但卓南雁和林霜月全是追踪的大行家,履着那抹淡淡的足迹只向山谷深处追去。卓南雁望见林霜月依旧秀眉颦蹙,隐含幽怨,忍不住笑道:“适才我生死一线,正自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当口,偏偏你就来了。小月儿,你说咱们这是不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林霜月举目望着前面的茫茫山色,摇头道:“我来这里游赏打猎,忽地听到一只笨熊叫唤,便赶过来瞧瞧!”

原来林霜月赶来这天柱山南宫世家却是另有要事。

明教近来声势大振,收服池州各大小帮派、占领齐山之后,与天柱山南宫世家已是隔江相望。明教与南宫世家这两大股势力不免互有摩擦。林逸烟重出江湖,其志不小,不想多结仇怨,便亲自修书一封,命林霜月以明教圣女的身份持信赶来,与南宫世家的掌门南宫参说和。

林霜月带着陈金等八名年少高手赶路途中,便听得明教弟子来报,说是寻得了叛徒而逃的弟子余孤天的踪迹。林霜月听得余孤天近日来居然出入地方官府,地位尊崇,登时疑惑顿生,便即派精干弟子四下探寻其踪。余孤天进出官府,也甚好寻访,但他以龙吟坛主的身份赶来处置龙须时,便显出了龙骧士的出色手段。林霜月带着人一路寻到了天柱山附近,便失去了他的踪迹。

无巧不巧,便在这时,林霜月忽地听到了山谷中传来的卓南雁那几声悲愤激昂的长啸。那是她一辈子撇不开忘不掉的声音,她芳心一阵收紧:“定然是他,定然是他!难道他遇到了什么凶险?”

她不愿让陈金等人瞧出自己跟卓南雁的情事,灵机一动,借口南宫世家敌友难辨,不可贸然进堡投书,便命陈金带领那几人先回分舵。他自称要先进堡探询,独自循声追来,眼见卓南雁遇险,急忙飞身赶来救下。

卓南雁自然不知其中缘由,乍睹玉人,实是惊喜若狂。眼见她神色冷冷,他童心忽起,郑重其事地道:“我近日学了个本事,能一眼看破人的心事!”林霜月见他满面正色,不禁蹙眉道:“怎么看?”卓南雁道:“容易得紧!有些脸皮薄的女孩子越是摆出一副冷漠无情的样子,心底越是对这人情深似海!”

林霜月又羞又恼,督见他照旧是一脸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嬉笑神色,心下倒觉得对这人无可奈何,想了想,也觉忍俊不禁,轻笑道:“这等胡话,也只有你才琢磨得出来。”卓南雁笑道:“是啊,若非今生今世遇上了你,这等绝妙胡话,我也琢磨不出!”林霜月妙目微嗔的横了他一眼,只幽幽地叹了口气,便再没言语。

卓南雁想方设法地逗她一笑,但见他那宛如春花绽放的笑靥背后,仍隐着一层淡淡轻愁,心底也不由一沉。两人循着余孤天淡淡的足迹疾追片刻,林霜月却蓦地顿住步子,道:“什么声音?”卓南雁也凝神倾听,皱眉道:“溪声,风声,虫声?”林霜月的目光却自他脸上向下瞧去,神色似笑非笑,道:“原来是笨熊肚子里面的虫声!”

他一怔,这才觉出腹内空空,正咕噜噜得叫个不停。他被众龙须折腾了一夜,又连番激战,此刻日以近午,自然饥饿难耐,当下哈哈大笑:“肚子里虫声一片,须得放进两只山鸡去捉虫!”扭头四顾,便待寻些野味充饥。

林霜月轻叹一声:“你先歇歇,追那天小弟,也不忙在一时!”也不瞧他,提剑翩然闪入山林深处。卓南雁望着她有些寂寞的窈窕背影,忽觉心底微微一痛,竟懒得再站起来。片刻工夫,林霜月便猎得一只小山鸡,默默地燃起篝火,收拾了那山鸡,自那山溪中采了几片碧绿的荷叶包在鸡身上,外面又以泥巴裹住,架在火上炙烤。

卓南雁在旁搭讪,笑道:“好月儿,做这叫化鸡怎地还用荷叶包裹?”林霜月仍是对他爱搭不理,垂首拨弄那山鸡,隔了好一会儿,才道:“荷叶有清新之气,正可抵去山鸡的野性气。”忽地眼芒一闪,“这味菜给你吃甚好,这叫名副其实!”

“为何名副其实?”卓南雁话才出口,不由笑道:“好啊,你骂我是叫花子!”林霜月虽是紧缠着俏脸,但美眸中闪过一丝得意的顽皮神色。两人少年时随着林逸烟结伴南归,一路上接连斗气斗嘴,每次林霜月得胜时便总是这样的神色。

卓南雁心中一阵温馨,笑着伸手拂向她腋下,去呵她的痒。林霜月天性最是怕痒,卓南雁手才抬起,她已“格格”娇笑着躲避,二人少年私下相处之时,常常这般无忧无虑的笑闹,但卓南雁的手指才抚到她肩头的肌肤,林霜月的俏脸却倏地一白,止住了笑,嗔道:“别胡来!”

卓南雁见她玉面瞬间变得冷肃无比,也不禁愣住,笑声突然止息,两人都觉一阵尴尬。忽听一阵嗞嗞之声响起,林霜月才“哎哟”一声娇唤:“你便这么捣乱这一半只怕烤的糊啦!”卓南雁才笑道:“只要是好月儿弄的,哪怕整个烤糊,那也是天下第一等的美味!”

林霜月横睇他一眼,嗔道:“那我将这叫花鸡烤的全糊,待会儿让你吃这天下第一等的美味!”心中却泛起款款柔情,垂首专心的翻烤那山鸡。她纤手不住拨弄着篝火上的叫花鸡,稍时便有一股香气溢出。

估摸着火候已到,林霜月才取下山鸡来,剥开包裹在外的泥巴。泥巴一褪,自然将山鸡体上残余的羽毛剥尽,露出泛着油脂的鲜嫩鸡肉,更觉浓香撩人。林霜月道:“这地方人迹罕至,山溪清澈,除了荷叶清新,溪便泥土自然带了一股清香之气,正是叫花鸡的上乘辅料。只是咱们没有调味作料,你也只得将就些了!”将叫花鸡撕作两片,把那大半的鲜嫩鸡肉递给卓南雁。

卓南雁见她把那片烤的微糊的鸡肉留给她自己,忙笑道:“我爱吃火候大些的!”不由分说抢过那片烤糊的鸡肉便吃。鸡肉入口清香,虽是有些地方烤的焦糊,但想到这是林霜月亲手烧制,卓南雁却觉天下第一等的美味莫过于此。

他也饿的紧了,转眼工夫便将半只叫花鸡吃个干净。林霜月在旁瞧着,眼中闪着又是温馨又是惆怅的光芒,觑见他风卷残云地吃光,才将手中的那片山鸡又撕了大半递了过去,淡淡地道:“果然是吃叫花鸡的行家!我可吃不了这许多,还是给你吧!”

卓南雁不依,说什么也要让她先吃。林霜月只得先将那小片鸡肉吃了,忽然发觉卓南雁一直在盯着她看,转头问道:“你看什么?”卓南雁见她细嚼慢咽的样子娴雅动人,不禁有些发痴,听她一问,呵呵笑道:“小月儿,你便是吃饭的样子也这般好看!”

林霜月苍白的玉靥上飞起一抹轻红,忙转头避开了他执着的目光,轻声道:“你的伤势怎样?”卓南雁撕开剩下的鸡肉狼吞虎咽,一边含混道:“不轻不重,撑得一时是一时!眼下填饱肚子要紧。”林霜月生性好洁,自去溪边洗去了手上油脂,又将玉面细细洗过,这才坐回他身边,双手抱膝,仰头望天。

卓南雁转头望去,正瞧见她的侧脸。闪烁的火光将她粉铸玉合的娇靥映得玛瑙般娇艳,白润的下颔上还凝着几点盈盈欲滴的水珠,乍看上去,便如泪滴一般。

“怪哉!”卓南雁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玉一样晶莹剔透的肌肤,终于忍不住叹道。“为何每回再见到你,都觉得你比从前美了数分?莫非是我思念若狂的缘故?”林霜月亦喜亦嗔地横了他一眼,却垂下头幽幽地道:“师父说过,这是我修炼金风玉露功的缘故,这功法有几分魔气…”

“哪里有什么魔气?”卓南雁哈哈大笑,“便有魔气,到你身上,也变成了仙气!”林霜月听他一赞,白璧无瑕的雪腮上闪过一片动人的光泽,却叹道:“师父说,这是明教最难练成的几门功法之一,但效验奇大。只是这名字我不喜欢,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她说着昂首向天,“难道早已注定,偏要金风玉露一相逢?”

卓南雁心底也是一苦,见她那双波光流淌的美眸中烟雨迷蒙,似是蕴着说不尽的忧愁,不由瞧得痴了。林霜月忽也转头望来,跟他火热的眼神一碰,又慌忙垂下螓首,似是自语般地道:“你不要再逼我了。自我登上圣坛的那一刻起,一切…便全然不同了。”卓南雁呆呆地注视着她。有顷,听她接着说道,“你不会懂的!”林霜月紧盯住跳跃的火焰,玉颊却变得雪一样的苍白,幽幽地道,“你才在明教待过几日?我自懂事起,就跟着爹爹念《二宗经》、《大云光明经》诸部经典。明尊于我,就似天上的浮云,虽是飘渺难测,遥不可及,但终是实实在在的存在着!”卓南雁的心头似被一股看不见的阴云包裹,千言万语一起涌过来,却不知说什么是好。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六节:竹阴品茶 幽谷斗剑

两人都觉一阵黯然,默默怅望着前面的小溪。忽见溪边丛林中闪过一道人影,微微一晃,便即不见。卓南雁瞧出那人身法不俗,不由“咦”了一声,但见那人忽又自从林内转出,手持水瓮去溪边取水。

林霜月的秀眉忽地一扬,道:“这人竟在烹茶?”却见那人三十上下,貌如古松,宽袍大袖,颇为洒脱。他取了水,又将水缓缓倾入身边一只银瓶内。卓南雁少年时曾与茶隐相处,知道那是煎茶用的汤瓶,不由笑道:“这地方竟还有雅人烹茶?”

两人好奇心起,缓步走上。那人全神贯注地倾倒溪水,对二人竟是视而不见。林霜月忽道:“水泉不佳,能损茶味!”那人“咦”了一声,才抬起头来,间林霜月竟是个妙龄少女,不由哂道:“小姑娘也懂茶?”卓南雁见他言语大咧咧的,便也撇嘴道:“不敢说懂,只比你精通一些!”

林霜月道:“此溪浪激水急,与茶的冲和之旨不合,且水质略浊,必有害茶味!”转身指着身后十余丈外那道潺潺山溪,“这条小溪水流清明,溪底白石澄澈可见,正应了轻清甘洁四美,才能有助茶性!”

那人登时变色,道:“正是正是,怎地我先前没有想到?姑娘果是方家!”站起身来,深深一揖,“区区许广,近日得见姑娘,当真三生有幸!不敢请教姑娘贵姓!”林霜月见他这一揖几乎以头触地,料不到他忽然间又客气的过了头,忙微微一笑:“小女子姓林,许先生不必客气!”许广忙道:“这怎地是客气?姑娘稍候,待我去取了水来!”身形一晃,两个起落,已到了那山溪跟前,小心翼翼地盛了一瓮水,飘然掠回。

卓南雁见他手捧的石瓮中满注溪水,但来去如风,水滴也不溅出一滴,忍不住赞道:“好身法!”许广冷冷督他一眼,道:“这些粗比武功,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哪里可与茶道相比?”恭恭敬敬地将水注入银瓶,喃喃自语道,“好水,果是好水!”卓南雁见他举止中带着三分痴气,只笑了笑,便没还口。

林霜月淡淡一笑,正待跟卓南雁转身走开。许广又叫道:“林姑娘满行!许某约了一位朋友来此斗茶,难得遇见方家,请姑娘留下指点一二!”林霜月心底仍觉抑郁本要离去,闻言不禁双目一亮。斗茶又称“茗战”,乃是互较茶道高低的一种赏心乐事,宋时斗茶之风在士大夫间极是风行。林霜月自幼师从茶隐,学了满腹的茶艺,却从未见过真正的斗茶,这时不禁大是好奇。

许广得意洋洋:“嘿嘿,那家伙虽然精明,但论起茶道,却极是不通。我要胜他,也是手到擒来!草庐便在前面,姑娘留下,也就是看看乐子。”一边在前带路,一边向林霜月攀谈茶道,听林霜月说的头头是道,更是肃然起敬。适才卓南雁一开口,许广登知他不通茶道,便对他理也不理。

进了草庐,卓南雁先闻到一股淡淡的药气,转头却见门口放着一只采药用的药囊,料来这许广乃是个采药的郎中。林霜月却娥眉颦蹙,道:“茶性易染,此地药味浓郁,哪能品茶?”许广一拍大腿,叫道:“正是正是,师尊呵斥过我数次,怎地我又没想到!嘿,我这么颠三倒四的,少时怎么跟那人斗茶?”手忙脚乱地自草庐中取了风炉、茶盏、竹筅褚般茶具,望着林霜月道,“林姑娘看,却去哪里斗茶为妙?”卓南雁看他满面焦急之色,竟似背会了诗书的顽童盼着老师指点一般,不由心底暗笑。

林霜月道:“茂林修竹,白石幽泉,都是品茶佳地!”伸手一指十余丈外的竹阴,“竹下忘言对紫茶,全胜羽客醉流霞!便在那里为佳。”许广如奉御旨,捧着茶具如飞而去。卓南雁跟林霜月对望一笑,均觉这人大是有趣。

许广正忙碌间,忽又想起一事,低声道:“我这朋友麻烦至极,见了二位不免多疑,二位不必通报姓名,只说是我师弟师妹便是!”这话正合卓南雁和林霜月的心意,两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语音才落,忽听远处传来一阵长笑:“许兄,可让你久候了!”一道高大的身影自十余丈外的林内闪出,隔得虽远,但笑声便似对坐闲谈般清晰随意。那人白面长须,相貌儒雅,紫杉临风,颇有飘然出尘之致。看他步伐不快,但笑声未绝,已大袖飘飘地立在了竹阴下。

“原来许兄竟约了两个帮手?”那紫衫客手抚长髯,卸下肩上的竹篓。许广哂道:“你当是比武群殴吗,还要帮手?这是我师弟、师妹,今日只是来看看热闹!”紫衫客冷电般的目光在卓、林二人面上一转,登时微微变色,道:“想不到医王门下,竟有这样神仙般的人物,失敬失敬!”向两人拱了拱手。

“医王门下?”卓南雁和林霜月心底齐齐一震:“难道这许广竟是风云八修中的医王萧虎臣的弟子?”但此时却又不便相问,只得含笑还礼。许广却气的翘起了胡子,道:“嘿嘿,他们是神仙般的人物,我自然是恶鬼般的人物了?”紫衫客洒然笑道:“许兄啸傲云霞,妙手回春,那是连神仙也羡慕的!”许广面色登缓,“呵呵”大笑:“自认得你,便这一句还像句人话。”他早就布置妥当,竹阴下数块大石,可桌可椅,大笑声中,四人各自落座。

紫衫客手拈长髯,悠然笑道:“许兄,你为了敝庄的两仪果,连着跟我赌了多回。第一回是围棋,你输了六子吧?”林霜月听他说起“两仪果”,登时秀眉微蹙。许广却面现尴尬之色,冷哼一声,道:“不错,是我输了。”紫衫客又笑道:“二回又赌双陆,你连输三局,可是有的?”

“哼哼,你这家伙机诈百出,这双陆我倒输得心服口服。”许广点一点头,忽又瞪起双眼,“这当口,你提这些芝麻屁事做什么?”紫衫客笑道:“也没什么。若是兄弟输了两回,早就让你去敝庄去采那两仪果了!”许广变色道:“你七拐八绕,是笑我没有赌品吗?那也怨不得我,先前我早问你要什么,你却总是笑而不答。”

“许兄是难得的老实人,我岂能要你的东西!”紫衫客却大度的摆手笑道,“罢了,这回斗茶,小弟若是输了,立马便请许兄弟进庄采果,多少自便。”许广怒道:“不成不成!这回定要跟你立下个规矩。你要什么,寒玉冰蟾膏还是九天九阳丹?”紫衫客摇头道:“我都不要!”

许广竖起眉毛,道:“那便是七种毒虫炼制、能解奇毒的七宝降龙丸?”紫衫客一笑摇头。许广拍腿大叫:“哈哈,你这家伙近来爱玩毒虫毒草,是不是想要铁线蜈蚣?大力紫金蛛?难道是十爪龙蝎?”紫衫客一直在摇头,最终一笑:“这些毒虫难道你还带在身上吗?”许广猛一咬牙:“带在身上的只有一样,便是甘露瓯,你要吗?”紫衫客长叹了一声:“倘若我再说不要,只怕你定要怨我瞧你不起!罢了,便是甘露瓯吧!”

“这回定好了彩头,才让你输得没有话说。”许广哈哈大笑,自腰间的革囊中取出一只才杯碗大小的鼎装木器,在紫衫客跟前晃了晃,“这甘露瓯,你可要先看好了!”紫衫客眼中精芒陡灿,正待细看,这个大笑两声,已将甘露瓯又塞入革囊,连囊一同放在石桌下。

卓南雁却暗叫不好:“这人好不诡诈,只怕他早看准了许广身上的甘露瓯,却绕了个圈子,让许广自己跳了进去!”他适才匆匆一督,但见甘露瓯泛着淡淡紫光,表面似有一层珠露流动,料来必是奇物。他不知那甘露瓯为何物,想到自己正冒充许广的师弟,却也不便相问,转头看了一眼林霜月,见她也是秀眉微蹙。

紫衫客淡然一笑:“品茗斗茶本是雅事,加个彩头,反而大损其清雅之妙。”许广笑道:“管他清雅与否,只要胜了你便好!”他前日曾跟对方论茶,知道这人虽然绝顶聪明,但对茶道并不深通,这时自恃必胜,一迭声的催促紫衫客先眼看茶饼。宋时斗茶讲究极多,往往要先眼看茶饼的色味高低。

“许兄莫急。”紫衫客自身后的竹篓中先取出一尊大瓮来,悠然笑道,“品茶不可忘水,烹茶当以雪水为佳,这一瓮水乃是去年大雪时,自山梅间取来的雪水。”许广一愣,道:“你竟带来了雪水?”紫衫客笑道:“古人呼雪水为‘天泉’,自古为烹茶第一妙品,白居易诗云‘融雪煎香茗’,说的便是此中妙趣。这瓮雪水,你我共用。”

许广愕然点头。紫衫客又自竹篓内取出两盏乌黑的茶杯,道:“先帝徽宗的《大观茶论》有云,盏色贵青黑,玉毫调达者为上。”许广细瞧那两杯,惊道:“你这是建安的兔毫盏?”紫衫客点头道:“你我各持一盏,却才公平!”自怀中又取出两只精致的茶饼,“此乃北苑的贡茶精品‘瑞云翔龙’,小弟千辛万苦遣人求得,请许兄任选其一!”

卓南雁暗自心惊:“这人有备而来,许广却毫无机心,只怕要糟。”许广却又惊又喜:“连这等精妙贡茶你都弄来啦?”手捧两枚茶饼,精挑细选的取了一枚,忽地皱眉大叫:“不对不对!你前日跟老许谈茶,还是一窍不通,怎地今日变成了行家,水、盏、茶饼,全备得如此周全?”

紫衫客哈哈笑道:“前日小弟确实对此道一窍不通,但这两天苦读茶经,已略晓一二。怎地,许兄怕了吗?”许广怒道:“怕?老许只怕你临阵脱逃!”

林霜月忽道:“许师兄,烹茶之际,先要平心静气!”许广先被那紫杉客用言语挤兑,献出师门奇宝甘露瓯,后又见对手准备详当,正有些沮丧忧心,这时被林霜月一语点醒,登时精神一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