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南雁道:“胡铨,莫非便是写《斩秦疏》的那位胡大人?”陈铁衣道:“正是。绍兴八年,秦桧谄媚金人,屈膝求和。胡铨大人愤然上疏,乞斩秦桧的狗头。那奏疏一出,当真震动朝野,使奸邪胆寒,豪杰快那!”

“易伯伯也曾跟我说过这位胡大人,传闻当年金人曾用千金求购此疏,读后连称‘南朝有人’!”卓南雁说着却又皱起双眉,“只是,听说这胡大人几年前便被昏君奸相远远地贬到蛮荒之地去了!”

陈铁衣叹道:“自岳少保逝后,我大宋的忠臣能将,武推张浚,文推胡铨,可惜却都被撵出了朝廷,胡铨大人更被远远贬到了孤悬海外的吉阳军(按,即今海南岛崖城)。但半年之前,秦桧忽又矫召命胡大人进京。胡大人千辛万苦地行到桐庐,却忽地失了踪迹…”

卓南雁蹙眉道:“莫非是遭了什么匪徒的洗劫?”

“胡大人刚直不阿,名满天下,寻常匪徒听得他大名,自会退避三舍。太子和我都怕是格天社或是龙须暗将胡大人劫走!”陈铁衣说着长叹一声,“胡大人和善宽厚,当年他尚在京城时,我还曾向他请教过许多做人的大道理,胡大人诲人不倦,甚是平易近人。他知我也曾痛骂秦桧卖国,还曾写了一幅字赠我。至今我还常常吟诵…”

陈铁衣清清嗓子,慨然低吟:“杰然自立志气,充塞乎天地,临大事而不可夺,有道德足以替时,有事业足以拨乱,进退自得,风不能靡,波不能流,身虽死矣,而凛凛然长有生气如在人间者,是真可谓大丈夫!”他念得极轻极缓,却一字一字地清晰无比。

卓南雁低声赞道:“这几句话好不慷慨激昂,却出自胡铨大人的哪幅名篇?”

陈铁衣道:“这是他自另一位胡宏先生的《与秦桧书》节录下的言语。这胡宏先生乃是胡铨大人的挚友,也是位了不得的人物。当年秦桧曾让他出来做官,他却耻于投靠秦贼,便写了这封《与秦桧书》。前几句也颇为激扬。‘数千年间,士大夫颠名于富贵,醉生而梦死者无世无之,何啻百亿,虽当时足以快胸臆,耀妻子,曾不旋踵而身名俱灭。某志学以来,所不愿也。’”

念完了,陈铁衣却又一叹,“我是武人,素来懒得读书,但这几句话正气凛然,甚是和我胃口,便常常忆诵。”

窗外涛声阵阵,卓南雁胸中发热,心底也是激情澎湃,又想那胡铨被召还京,却在途中失踪,蓦地心中一动,道:“你说我大宋武推张浚,文推胡铨,前些时日张浚大人也被召还京师,岂不凑巧得很?”

陈铁衣眼芒一闪,沉声道:“据我所知,还有一位李光大人,也是秦桧最忌惮的能臣。秦老贼曾在他所居的一德格天阁内写上了张浚、胡铨、李光三人的姓名,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但三月之前,这位被秦桧远远贬谪的李光大人也被召还京师,却也在半途失踪!”

“竟有这等怪事?”卓南雁心底一震,凝眉沉思不语。却听涛声渐消,似乎船已靠岸,两人心绪起伏,均是沉思不语。

忽听得脚步响亮,黑水双鬼大步而入,不由分说将两人又用麻袋蒙了头拽出船外,重又塞入一辆牛车中,只听车行碌碌,似是上了颠簸的山路。

东拐西绕地不知走了多久,两人才又给抬下车来,几个人驾着他们,忽高忽低地沿着山路蜿蜒而行。卓南雁凝神细数脚步声响,知道黑水双鬼共带有四人,听得落足之声,武功均是不弱。又过多时,身周一暖,似是进到一间屋内。砰然声响,陈铁衣被丢在厅外,卓南雁却被人一把推入里屋。

泼刺刺一声响,一盆凉水当头浇来,面罩和麻袋给人一把掀开。卓南雁迷迷糊糊地张开双目,只见屋子空旷高大,却只燃着一只夹瓷盏。灯焰似鬼火般幽幽地闪着,愈发衬得屋内空洞阴森,一道肥硕的人影端坐在灯光照耀不到之处,一动不动。黑水双鬼向那人躬身施礼,缓步退出。

卓南雁盯着隐在灯影后的那道黑黢黢的身影,沉声冷笑道:“老头子?”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四节:险服龙须 惊失娉婷

“卓南雁?呵呵,还是叫南坛主亲近些。”那人的声音缓而嘶哑,有气无力,便似一位病入膏肓的老朽,低咳了两声,才道,“咱们又见面了,老奴这厢给南坛主请安了!”他身侧地一尊黑沉沉的丑怪香炉里燃着香,怪异的香气伴着袅袅烟气,鬼魅般地在屋中缭绕。

卓南雁“嘿嘿”冷笑,极力将眼前这尊肥胖的阴影跟龙骧楼主书房内那个胖墩墩的乡农般的龙须总坛主叠在一起,但这时兀自头晕脑涨,思绪纷乱如麻。

“楼主忽然驾鹤西归,死因成谜,龙骧楼内外可是乱成了一团哪!”老头子沉缓的语气中有一丝说不出的黯然,“尤其是咱们这些人,说是龙须,其实不过是些朝不保夕的虾米须子罢了,可叹哪,可叹哪…”这人本是执掌千百江南龙须的高手,但此刻言语可怜巴巴,就似一个劳苦耕作数年却颗数无收的可怜老农。听了他这话,便是卓南雁,也不自禁地心生怜悯。

“咱们每年里最盼的便是那颗黑漆漆的解药龙肝,咳咳,楼主这一去,怎么可都被吓得六神无主啦。老奴手里还存着些许,万般无奈之下,也只得缩减龙肝的药量。嘿嘿,南坛主想必知道,前些日子建康城外出没的妖鬼,便是南宫溟那老家伙。他素来不听指使,心怀叵测,老奴早就断了他的药。这老家伙变得不人不鬼的,闹出了这么多事来,幸亏有南坛主挥剑除妖,给咱们龙骧楼除了一害…”

卓南雁听他东拉西扯,不由冷哼一声。他跟这老头子已是第二次会面,只觉得这人阴沉多智,不敢稍有大意,便潜运内力,却觉得体内寒气升腾,五脏内更有道道热流往来奔突,一时经脉僵硬,真气居然无法凝聚。

他心中一震,“这判官尿平平常常,我在舟中时时运功,都是丝毫无碍,怎地这时却筋脉僵冷?”当下脸色不动声色,索性装作腹中阵痛,苦笑道:“怪哉,眼下刀霸仆散腾接手龙骧楼,他没派人送来龙肝吗?”

“仆散腾?他匆忙上任,哪里有那龙涎丹的独门解药!嘿嘿,没有龙肝,他做他的龙骧楼主,老奴做老奴的龙须头子,咱们凭什么听他的?”老头子漫不经心地冷笑两声,才幽幽地叹道,“怎么千方百计地将南坛主请来,自然也是为了这龙肝的配方了!”卓南雁凝神默运真气,口中却笑道:“你怎知我一定有药方?”

老头子又沉沉叹了口气:“南坛主年纪轻轻,便得入龙吟坛,后来更执掌凤鸣坛;又跟楼主之女婷郡主眉来眼去,蒙圣上赐婚,做了芮王府的佳婿。咱们江南龙须早已轰动一时。后来知道你是雄狮堂潜入龙骧楼的细作后,老朽更曾想破了脑袋,王爷那是何等的眼力,怎会让你这后生小子给蒙住?呵呵,不管如何,南坛主实乃当日楼主眼中的第一红人,说不得这张救命药方,便在你手上!”

卓南雁道:“我若是胡乱说一个给你,你又能奈我何?”老头子噢了一声,慢吞吞地道:“坛主说笑啦!咱们眼下便有药性发作,靠着生吞人血苟延残喘之人,要试出龙肝真假,毫不费力。万不得已,老奴还可拿你南坛主试上一试。咱们只需将那龙涎丹加倍地喂了给你,待你药性骤发之时,百脉剧痛,身子或冷或热,瞧你招是不招!”

“怎么不妨做个交易,”卓南雁若无其事地笑着,“我告诉你那龙肝配方,你告诉我那龙蛇变的详细筹划如何?”他默运真气半响,忽觉体内腾起一股蓬勃真气,将那一冷一热两道怪异气息尽数压制,体内诸脉的真气渐渐融会贯通。

老头子忽地眯起了灯捻般的双眼,冷冷的道:“南坛主还是少费心机吧,昨夜咱们给你喝的那‘判官尿’中加了一味‘千兵百寒散’,颇能寒人经脉而不觉,而老奴这香炉内燃的追魂香上却抹有蝎毒‘七月流火’,坛主是否觉得五脏烦热,经脉却僵冷无比?呵呵,若是你还敢胡乱运功,寒热交争之下便会经脉俱伤,变成废物…”

便在此时,卓南雁体内气血剧痛,内气冲荡之下,僵硬的经脉竟也有了知觉。

“蝎毒七月流火,千冰百寒散?”卓南雁眼前登时重现罗大曾请他吃那形貌狰狞的火红龙蝎和饮那碧绿阴冷的千载玄酒的情景,暗道:“哈哈,刚巧,我曾饮过罗大精心调制的十爪龙蝎和千载玄酒,恰好不怕老头子的这两样奇毒!”心头狂喜,加倍运转内力,脸上却还不动声色,苦笑道:“反正眼下我也是废物一个,不知那龙蛇变,到底是怎么回事?”

“呵呵,龙蛇变嘛,自然是让龙变成蛇,让蛇变成龙…”老头子干咳两声,眼中却闪过疑惑之色,“坛主这时候却还心忧国事,忠肝义胆,当真让老奴佩服的要死啊!可老奴却懒得跟你多费口舌!”他喘息着站起,自怀中摸出几粒朱红的药丸,颤巍巍地向卓南雁走来。

那只颤抖的老手缓缓的向他抓来,才要触到卓南雁的肩头,老头子陡然发觉卓南雁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老头子眼芒一冷,五指骤沉,霍地向他脉门抓来。僵卧在地的卓南雁陡地化掌为刀,反向他的腕上斩去。砰然乍响,两人已硬拼了一招。

这几日之间,卓南雁肩头的剑伤已大致愈合,体内所受内伤本就不重,这一掌蓄势而出,端的力道非凡。老头子仓促应招,只觉内息受震,身子踉跄着退出丈余。

卓南雁却如影随行地向老头子冲去,双掌疾飞,瞬息间向他连拍六掌。一阵密集的掌力交接声响,老头子闷哼着退开数步,肥胖的身躯紧粘在墙角呼呼的喘息,胸前已凝了一片鲜血。“好,”他的声音含混着,“南坛主果然厉害…怪不得连楼主都栽在你的手里。”

“那龙蛇变到底何时发动?”卓南雁缓步踏上,目光在阴冷怪异的屋内四处搜寻,冷冷地道:“你们定下的双管齐下之计到底是怎么安排的?”老头子呼呼喘息:“双管齐下,须得…”声音渐渐低沉,卓南雁正待走近,忽见他灯捻样的老眼中闪过一丝异芒,心中一凛,身子疾错。

“嗖、嗖、嗖”的一阵锐响伴着数十道寒光扑面而来,却是老头子身后墙壁上陡然射出两排弩箭。好在卓南雁已展开九妙飞天术,鹰隼般翻出,大片短箭擦肩掠过,劲射人身后的墙上。

怪笑声中,老头子胖滚滚的身子已随着身后那面墙一起翻转,倏忽不见。卓南雁举步奔去,猛觉劲风袭面,又是一排劲弩射来。这一回他又备在先,身子提气疾飞,纵过那排弩矢,凌空发掌,雄浑的掌力震得那面怪墙轰然坍塌。

满屋灰飘尘飞,眼前却现出一道亮光。原来这面能动的怪墙之后,却是条不长的山洞,淡淡的日色却自山洞的另一头透了过来。

“原来这怪屋是依山而建!”卓南雁疾步追出,却见满山幽静,鸟语花香,秀树翠岩全在徽明的朝阳中舒展出无尽的碧色,却丝毫不见老头子的踪影。他心中忽的闪过一丝暗影:“陈铁衣!”急忙抽身返回,却见那怪屋外的大厅中空无一人。

一辆牛车在庭外静静停放。他掀起车后布帘,便嗅出一股熟悉的霉味,正是来时所乘,但陈铁衣却已不见踪影。“大哥…陈兄…”卓南雁扬声大喝,只闻自己的声音在空山中回荡,却无人应答。他猛听不远外有人“呃”的一声低呼,随即再无声息。

卓南雁浑身一震,循声追出,却见数十丈外有一道身形倏地钻入林荫深处。卓南[u]雁飞[/u]身赶去,忽见一尊肥硕的身躯正在灌木丛中缓缓地爬动,正是黑水双鬼中的瘦子。他体下肠子拖得老长,血如泉涌。桌难言上前揪住他的肩头,颤声道:“陈铁衣在何处?”

“鬼,鬼…”那瘦子呵呵低叫,眼中露出恐惧的光芒,忽地翻了个身,便一动不动了。卓南雁这才瞧见他腹下给人破开一个大口子,肠子全流了出来,满地淋漓,瞧来可怖可畏。

猛一抬头,却见那瘦子的尸身前还有一行血迹,卓南雁分开四周草木,疾行几步,却见黑水双鬼中的胖子迎面朝天躺在地上,胸口裂出个大洞,一颗心竟被人硬生生地抓了出来。草木上血迹斑斑,触目惊心。

卓南雁只觉得浑身冷汗浸浸,心下更是疑云四起:“是谁在这片刻之间,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黑水双鬼,难道是陈铁衣?”转念又暗自摇头,“陈铁衣大哥好称铁捕,怎会以这种歹毒手法杀人?”只见前面草木狼藉,似是被人趟过的样子,他一路顺着寻去,先后瞧见了四具尸身,瞧那打扮跟黑水双鬼相近,显是他们的四个随从。但见四人个个死状可怖,卓南雁心底更增惊骇,不知不觉之间,已到了山下。

再行不多时,忽见前面一条淡淡的血迹伴着深浅不一的脚印,卓南雁寻踪赶去,跟着那脚印竟一直到了岸边。这时天空阴郁,翻卷的云气裹住了日头,空山大河全笼在灰蒙蒙的光影下,一叶毫无生气的小舟静静的泊在模糊的日光中。舟旁一具尸身在水中载浮载沉,殷红的血水仍在四散而出。

卓南雁赶到近前,才瞧清了那胖嘟嘟的一张脸孔,依稀便是老头子。老头子的一只手兀自紧紧紧紧抓住船舷,额头上的青痣使得他那张胖脸更添了几分诡异阴沉。

淡淡的雾气随风飘来,群山暗影在薄雾中渐渐模糊,天地间静寂的死了一般。

忽听得“铮、铮、铮”的轻响,自小舟中悠悠传出。卓南雁缓缓地抬头,只觉那艘船似乎动了一下,一股寒意倏地自他背后升起。伴着那轻击声传来的,竟是一股触人肌冷的诡异杀气。

卓南雁迈步上船,却见阴沉的船舱中端坐一人,手中横捧长剑,修长的五指轻轻击打在长剑上,发出韵致悠然的声音。那把剑名如秋水,正是辟魔神剑。灰蒙蒙的晨曦下,那人的脸显得出奇得苍白,他的嘴角却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天小弟?”卓南雁的眼里闪过一丝苦痛之色,“这些人全是你杀的?”余孤天收起笑容,森然道:“这些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杀何以正法度,何以立规矩,何以重振江南龙须的雄风?”

卓南雁紧盯住这张万分熟悉却又万分陌生的脸孔,忽地冷哼一声:“老头子被你亲手斩杀,倒让我看出一件事!”他顿了一顿,才一字字地道:“他绝不是真正的老头子!”

余孤天的眼芒一闪,呵呵地笑道:“大哥当真厉害!他不过是个跑堂的,江南龙须的大掌柜,岂能这么容易便让你见到?”

卓南雁心底一凛,沉声道:“陈铁衣在何处?”余孤天笑道:“不死铁捕陈铁衣?我赶到此处,到没见到他!”卓南雁暗自松了口气,转头四顾,忽道:“婷儿在哪里?”

“婷姐姐,婷姐姐…”余孤天瘦瘦的双肩突突轻颤,眼中忽地涌出一股比浓墨还黝黑的黯然。

那晚在子胥庙内,余孤天说及卓南雁,便是满腹酸气,不禁跟完颜婷发了一阵牢骚,好在他的性子变得也快,眼见完颜婷满面幽怨,便又转过来软语抚慰,好说歹说,才让完颜婷破颜微笑。两人歇息片刻便即启程,照着完颜亨死前吩咐的路径,一路西行,找寻龙须总坛。

不管怎样,经过林霜月在子胥庙内的这一番撮合,余孤天和完颜婷两人之间终究是进了一层。以往完颜婷对余孤天总是不加辞色,此番上路,对他若有若无的多了些款款柔情,余孤天更是受宠若惊。

余孤天此番南下,身兼两种身份,暗的是龙骧楼接掌龙须的新任坛主,明的却是大金特使。他身上怀有仆散腾给他的金使腰牌,只需向路上的宋朝官吏展示,便惊得地方官争相献媚,大把银子流水般送来。

完颜婷美艳惊人,未免麻烦,余孤天亲手给她易了容,扮作一个贴身亲从。他曾在江湖上漂泊过,更兼心思缜密,这一路上嘘寒问暖,大献殷勤,到让完颜婷觉出了一种迥异于卓南雁的温柔。而余孤天身上蕴有难以驾驭的完颜亨的雄浑内力,说不准何时便会真气反噬,疼痛难忍,完颜婷瞧着他万分可怜,自不免更增了几分怜悯温柔。

这一日,两人便到了安庆府,在地方官安排的驿馆内安歇。路上完颜婷早依着完颜亨所授的龙须暗标写下了联络密令,不出半日,便见了龙须回复的暗标。两人心中窃喜,便约定本地龙须的紧要人物与夜半子时在离着驿馆不远处的回风岗相会。

余孤天性子陈冷,懒于应酬,早早的把前呼后拥的地方官吏打发出去。日暮昏沉,驿馆庭院内寂静凄悄,屋中再无旁人,完颜婷终于卸去脸上的油粉,恢复了娇艳的本来面目。余孤天见她脸上玉润珠辉,美目流波,闪烁的短檠灯焰下,更增了一抹天然风韵,不由痴了。

“你看什么?”完颜婷见他涎着脸向自己呆呆凝望,不由娇靥泛红。余孤天脸上也显出一抹潮红之色,痴痴地道:“你这样子,我便瞧上一千年一万年,也是看不够!”完颜婷亦嗔亦喜地督了他一眼,忽道:“小鱼儿,那你去杀了完颜亮这昏君,我便嫁给你!”

“不成!”余孤天却摇了摇头,“这昏君倒行逆施,恶贯满盈是迟早之事!我要杀他原来也不难,但眼下却不是时候!”他咬着牙,两眼眯成了缝,盯住那幽幽烛火,森然道:“我还要借他之力复国!这狗贼一门心思的要吞并南朝,但朝中群臣却罕有人附和,我主持龙蛇变之后有了资本,便全力怂恿他御驾亲征,那时的他自会对我更加重用。嘿嘿,这一回,我要先让他身败名裂,再将他千刀万剐…”

“好,那便依了你!”完颜婷虽然不知他心底到底有何打算,却也觉得他说的大有道理,恨声道:“但愿这奸贼不要死得太早!”余孤天呵呵冷笑起来:“只要掌控住了这些龙须,完颜亮便不得不倚重于我。他挥师江南,必会分我一彪人马,到时百万大军,变生肘腋,便是我重整河山之时!嘿嘿,仆散腾、罗雪亭、林逸烟,这些自命不凡的狗贼终有一日都要被我踩到脚下…”

完颜婷见他眼中闪出的针芒样的光,心底一寒,想到朝野间的这些明争暗斗,心中忽觉一阵失落:“他若真做了皇帝,整日想的便是这些钩心斗角的事情了!”蓦地秀目中光芒一黯,斜睨着他道:“你当真做了皇帝,还会娶我吗?莫要忘了,祖宗曾定下过‘婚姻有恒族’跟‘同姓不婚’的规矩!”

原来完颜氏为大金皇族,讲究婚姻有恒族,他们的婚娶只在徒单、唐括、蒲察等几大贵族中择取,而同性男女又不得为婚。余孤天本为熙宗之子,与完颜婷同性,算来都是金太祖之后,两人若要成婚,一下子便犯了这两大祖训。

余孤天终日念念不忘的是报仇雪恨,看到完颜婷时,又神魂颠倒,对这些从未细想,听她问起,登时一愣,暗道:“我们若是寻常百姓,成婚也就罢了,可大金朝对皇帝‘娶后尚主’限制极严,实在难以融通。”转念又想了,“芮王爷完颜亨何等眼光,早瞧出了我对婷姐姐的真情,却一直并不撮合,莫非也是为此?”

才一犹豫,忽然督见完颜婷雪白的玉齿轻咬着丰润得樱唇,淡淡轻睨的美目中波光流溢,似笑似怨,霎时间他一阵心旌摇荡,直觉便是为了她死了也是值得,大叫道:“规矩也是皇帝定下的!我做了皇帝,要怎样便怎样,他们谁敢多言?”

完颜婷美目忽闪,笑道:“我听爹爹说过,皇帝的规矩和无奈更多,倘若那些倔强的大臣死死相谏,一股脑儿地偏要跟咱们作对呢?”余孤天心中又是一沉,他熟读史书,知道国朝立后事光重大,史上跟皇帝拗死理犯颜直谏的代不乏人,一时心中彷惶:“倘若让我在皇帝宝位何婷姐姐之间二者择一,我\我…到底选谁?”一时心下彷惶,白净的额头上竟渗出了汗珠。

“他肯在江山和我之间犹豫着一刻,也算万分不容易了,何必在苦苦逼问!哎,小鱼儿对我也算老实,连句谎话也不肯说,当真傻的可爱!”完颜婷一念及此,心头微热,倒“咯咯”一笑:“傻小子,你当你自己真的做了皇帝了吗?”懒懒打个哈欠,“我倦了,子时还要去回风岗,先去歇歇!”也不多言,转身走向里屋。

余孤天望着她婀娜多姿的背影翩然向外走去,猛然想到那晚子胥庙内两人火热相拥的缱绻之状,忽觉一阵口干舌燥,一股强烈的欲望催是着他,只想扑过去一把拥住,但转念又想:“我完颜冠是太祖太宗的英雄后辈,我又应允了要立她为后,又岂能再对她起这等龌龊念头!”强力凝定心神,盘膝运功。

夜深人静,两人换好装束,早早到了回风岗下。回风岗并不高,岗顶全是狰狞多缝的裸露怪石,寸草不生,最高处的巨岩远望如猛虎昂头,直插苍穹。夜风吹荡石隙,发出呜呜怪响,犹如群鬼齐哭。

完颜婷仍是那身紫色长裙,余孤天为了讨她欢喜,也弄来一身紫衣穿上。两人静待多时,忽听得“铮、铮、铮”的轻响,似是有人用手轻弹长剑,跟着西首有人低吟道:“身居北斗星杓下,剑挂南宫月角头。”声虽不高,却沉闷无比。

余孤天早瞧见了峰下那道伟岸的人影,也沉声道:“天地山河从结沫,星辰日月任停轮。”当日他曾潜入江南,对联络龙须的这几句暗语极是熟悉。那人冷哼一声,大步向峰顶走来。他步伐不快,但落足却是奇重无比,“砰、砰、砰、砰”,每一脚都似要将山峰剁碎。

完颜婷的芳心也不禁随着那沉沉的脚步声噗噗乱颤,举目望去,月光下却见那人的身子消瘦无比,黑袍长发,迎风飞舞,脸上更带着张鬼脸面具,瞧来狰狞可怖。

“这人难道便是江南龙须的总坛主?”余孤天的心底也有些疑惑,他事先早在暗标上留语,让龙须总坛主一人独自前来,但这时骤然瞧见这干枯瘦削的人影大步前来,却不禁心下都惴惴。

那瘦子肩头还扛着一个口袋,走到近前,丢下那鼓鼓囊囊的口袋,在余孤天身前傲然挺立,冷冷道:“阁下便是龙吟坛主余孤天?”余孤天听他话语冰冷无礼,心头怒起,低喝道:“见了本坛主,还不行礼!”

“余坛主,好,好…”那瘦子“呵呵”冷笑,忽的双掌齐发,端端正正地击在了余孤天的胸口。完颜婷见这双掌势道刚猛,又骤出不意,不禁“啊”的一声惊叫。

猛然间人影闪动,瘦子那铁塔般的身子高高飞起,半空中鲜血猛喷。原来余孤天虽是临敌阅历不足,但浑身内力惊人,危急之间,刚猛的内力迸发,登时将他震得远远跌出。

瘦子狠狠的跌在了坚硬的山岩上,眼中却射出灼灼怒焰,蓦地长声嘶叫,声若狮吼猿啼。霎时间山峰下响起一片怪叫之声,或哭或笑,或叫或啸,四下里齐齐响起。冷月孤峰,呜咽四起,完颜婷登时一阵不寒而栗,忽然有种坠入鬼域的凄惶之感。

一片黑黝黝的影子却从四处聚拢过来,瞧来足有十七八人,这些人有男有女,打扮各异,但头上均是蒙了面具。完颜婷素来胆大,却也不禁芳心乱跳:“这群人不人、鬼不鬼的奴才们要做什么?”

一个灰衣文士斜刺里跃出,尖声骂道:“祁老三,你这龟孙这般脓包!”那瘦子却自地上挣扎起来,指着余孤天骂道:“老南,他便是余孤天,便是这卖主求荣的狗贼杀了楼主!”

余孤天悚然一惊:“我这龙吟坛主确是拿了完颜亨的人头换来的,这些龙须若全是完颜亨的死士,可着实说不清楚!”只听一个老者厉声喝道:“杀了这厮!给楼主报仇!”身子凌空疾扑,五指如钩,径自抓向余孤天头顶。

一股腥臭的掌风扑面压来,余孤天心头一凛,忌惮这老者毒掌功夫霸道,斜身闪开。他身形如电,那老者陡觉眼前一花,余孤天已到了他身后,跟着背后“意舍穴”一麻,已被点了穴道。“王八羔子!”那老者破口大骂,却是丝毫动弹不得。

众龙须齐声怪叫,四处围上。“这些人全是完颜亨的死士,可不能大开杀戒!”余孤天一念及此,身法展开,当真快如疾风,双掌翻飞,或拍或按或戳或拂,疾奔了一圈,便有七八人被他点了穴道,难以动弹。他身法诡异,内力雄厚,竟无人挡得他一招半式。

那灰衣文士飞身跃起,低喝道:“旁人闪开,让咱们苍龙五灵对付这厮!”瘦子祁老三震天价大吼一声,当先腾身跃起,自背后拔出两根齐眉铁杆,迅即拧在一起,成了一根虎头錾金枪。大枪抖成桌面大小的枪花,直向余孤天冲来。

剩下的十来个龙须“哗啦啦”地向后疾退,却又有三人越众而出,一个长发头陀双手挥舞似锥似刺的奇门兵刃,一个红袍和尚提月牙方便铲,“哇哇”大叫,迎面扑到。斜刺里却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子把一条银亮的长索舞的呼呼生风,猛向完颜婷拦腰扫来。

余孤天“哎哟”一声大叫,只怕完颜婷受伤,急冲过去将她拦腰抱起,身形电射,闪开了那老婆子的诡异一鞭。忽听“嗖嗖”微响,四五把飞刀自后激射而到,出手狠辣至极。余孤天提起疾纵,虽是挟着一人,兀自飞快如风地自那老婆子头顶掠过。

“好功夫!”两道彩声同时响起,一个是那老婆子所发,一个却是适才突发飞刀的灰衣文士。

“小鱼儿,放我下来!”完颜婷又羞又怒,娇声叫道:“我可不会怕了这些牛头马面!”余孤天忙道:“不成,这个可不能依你!”口中说话,足下丝毫不停,虎入狼群般冲入正待四散奔突的龙须丛中,单掌翻飞,又有两人被他点了穴道。

峰顶地势不阔,余下的三个龙须辗转不开,只得齐向峰下奔去。余孤天揽着完颜婷自后急追,那红袍和尚、长发头陀、瘦子和那老婆子又在他两人身后大呼小叫的追来。

完颜婷见前面三个龙须便要散开,忽道:“小鱼儿,用石头,射双腿!”余孤天却摇头苦笑:“我拿捏不准!”陡觉身后劲风飒然却是那灰衣文士扬手打出两篷金针。余孤天心中一动,身子斜斜避开金针,大袖疾挥,劲风到处,那两篷金针尽数向前射出。

那三人齐声惨呼,手捧双腿,骨碌碌的滚倒在地,叫声凄惨至极。若非余孤天铁袖上使的是向下压的力道,这些金针便会尽数打在三人背上。

余孤天眼见那三人腿上中针后叫得撕心裂肺,登知金针上蕴有奇毒,心下恼怒,身子疾折,反向那灰衣文士追去。倏忽一闪,已到了那文士身前,铁掌挟风,便向他拦腰扫来。余孤天看出这灰衣文士隐然便是这群龙须的首领,恨他暗器阴毒狠辣,出手毫不留情。

这一掌兀自至极,快无比。那灰衣文士魂飞魄散之下,身子着地疾滚,腰间陡地蹿出一条小蛇,飞噬余孤天手腕。余孤天“咦”了一声,五指疾落,将那小蛇震得远远飞出。间不容发之际,冲得最猛的那瘦子已衔尾杀至,大枪劈面刺到。他这枪长的骇人,枪头所缠的黑缨随风炸开,便如巨蟒出洞。余孤天不及躲闪,百忙之中左腿无声无息的踢出,一腿踹在枪杆上。那瘦子双手如遭电击,大枪从中折断,两根枪杆高高飞起。

“痛快!痛快!”头顶陡然传来一声长笑,笑声高亢嘹亮,直上九霄,犹如怒浪排空,经久不息。

“这人好深厚的内功,只怕比那刀霸仆散腾也只略逊半筹而已!”余孤天心中剧震,昂头观瞧,只见一道雪白的身影凝立在峰顶那绝高的巨岩之上连蒙面的布巾都是白色的,双目灼灼如电,冷冷的盯住他。

便是以余孤天之能,竟也丝毫未觉出这人是何时到的。月光下只见这人全身的白袍在夜风中竟是纹丝不起,恍然便似一道冰冷的白色长剑插在那奇形怪状的岩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