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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逸虹一叹摇头,道:“适才听那萧别离言道,厉泼疯已被押入龙骧楼。不说那龙骧楼主,便是龙吟坛内的几位高人,武功就未必在我之下。况且厉泼疯脾气怪异,我去救他,他未必肯随我来。”

卓南雁一阵懊恼,心下暗自后悔:“左右不过是你不愿去救,却说了这么多大道理!早知不跟你开这个口!嘿,哪一日我学会了武功,自然去龙骧楼救下厉大个子!”他回头又看了眼余孤天,向林逸虹半是央求半是撒赖道:“他是我兄弟,是个没爹没娘的苦命人。你若要带着我,就得带上他!”林逸虹皱了皱眉,问余孤天:“这位小弟,你愿不愿随我们前去?”

余孤天这时却觉得心灰意冷,跟师父刚逃出皇宫时,他也曾想过要举兵复国,但这些日子提心吊胆地东奔西窜,那点雄心早丢到了九霄云外。只觉似这样装聋作哑地亡命天涯,跟在风雷堡外看到的那些肮脏颟顸的小狗小羊也没什么分别。听了林逸虹的问话,他只是有些麻木地垂下了头,心下犹豫着:“天下之大,到哪里还不都是一样地吃喝拉睡,难道真要跟这几人去那魔教总坛里安身么?”

林逸虹见他神色漠然,心中先有三分不喜,巴不得他摇头留下,便道:“明教中人要吃斋持戒,还要勤习武艺,你若吃不得苦,便不用去了。”哪知余孤天听了“勤习武艺”这四字,却眼前一亮,暗道:“若真能学得这林逸虹一样的剑法,便夺不回江山,若是混入深宫之中刺死了完颜亮那乱臣贼子,也算给父皇报了大仇!”当下重重点头,揽住了卓南雁的胳膊。

卓南雁瞥见余孤天那孤寂的眼神,心中也是一苦,望着林逸虹道:“他好可怜,求您允了吧!”林逸虹无奈,只得叹一口气道:“那便走吧!”卓南雁走出几步,却凝住了身子,回望着桐柏山的方向,心下也跟夜空一般黯然消沉:“厉大个子,待我学成了武功,自然便去救你!只是…却还来得及么?”

当下四人一起上路,起程赶往明教设在君山洞庭湖的总坛。那病书生萧别离已然受伤遁去,龙骧楼便是卷土重来,一时也难寻他们踪迹。四人向南行得多日,便到了郢州境内,这里已是明教教众活跃之境,路上不时有本教弟子前来迎接照顾,一到这里,便如龙入大海,龙骧楼再也难以追击。

一路南行,卓南雁却觉有些憋闷。余孤天是个“哑巴”,那林逸辉却是个跟哑巴差不多的闷罐葫芦,终日冷着脸不言语。只那林霜月伶牙俐齿的能说爱道,偏偏这小丫头高傲得紧,一日里也跟他说不上几句话。

路上卓南雁求了她几次,让她再唱个曲,她却恼他开口闭口地叫她月牙儿这个小名,道:“你当我真是个唱曲的么?那是本教‘和光同尘’的教规,为了行走江湖不至露了行迹!跟你说过不要叫我月牙儿的,叫我林姊姊!”

卓南雁觉得她生气的样子着实好看,干脆路上更是起劲地叫她“月牙儿”,林霜月恼怒之下不免时时对他冷嘲热讽,不是指摘他整日衣衫不整,就是笑他饭后油光光的不晓得抹嘴。卓南雁找到了对手,深觉有趣,哪时林霜月不骂他了倒觉着冷清,定要找个机会惹她跟自己拌嘴。

路上非止一日,终于在过了年后的正月里,赶到了君山洞庭湖。

卓南雁长这么大还没有看到过大的湖泊,乍然见到烟波浩淼的洞庭湖,新鲜得连连跳跃,叫道:“这么大,这是海吧?”林霜月一路上和他屡次斗嘴,都是旗鼓相当,这时得了机会,冷笑道:“哪里是海?这里就是洞庭湖了,《岳阳楼记》没读过么,‘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说的便是这里了。真真是没有见识!”卓南雁混没把她这一通抢白放在心里,只顾盯住眼前一片空阔无际的湖面驰目骋怀。

此时已是黄昏,没有一丝风,波光粼粼的水面此时望上去镜子似的平坦。一轮斜阳正向西低徊而去,那静谧的湖面给夕阳映得昏红一片。深冬时节,远的近的仍有数艘渔船在湖上徜徉,犁出道道金色的水纹。那水纹在夕光下缓缓散开,化作万千金色的光点随波闪耀,似是有无数灵异的精灵悄悄地起舞。

洞庭湖一带的百姓靠着这八百里湖水吃饭,入水打鱼要看老天爷眼色,自古就养成了敬神畏鬼的民风。明教往代教主早就来此传教,更看中了这地方天高皇帝远,便将明教总舵移至岳州洞庭湖滨的大云岛。

十数年前,洞庭湖西南的鼎州曾有钟相杨么以巫教吸引民众,起而叛乱,屡败官军。后来岳飞率兵前来平叛,明教两位教主林逸烟和卓藏锋曾鼎力相助岳家军,此后杨么的叛军在岳飞刚柔相济的清剿之下土崩瓦解,明教却在洞庭湖滨稳稳地立住了脚跟。虽然跟历代一样,明教依然为当政的朝廷所忌,但在这水路纵横交错、螺屿星罗密布的洞庭湖一带,却是呼风唤雨,气势极盛。

林逸虹带着他们乘船行了片刻,对面一个三面邻水的小岛便遥遥在望了。这当地人俗称的大云岛就是叱咤江湖的明教总舵,明教中人都恭恭敬敬地称呼它为“大云光明岛”,江湖中人却畏如蛇蝎地呼之为“魔岛”。

此刻的大云岛正披着一层琥珀色的晚霞光芒,远远望去,有如一块异彩斑斓的灵石嵌在水天交接之处。

船到岸边,只见那岛上竹林密布,暮霭四合。他们才弃舟登岸,便听竹林中传来一阵叱喝之声,卓南雁抬眼瞧去,见前面稀疏的竹林后是一片空地,地上齐刷刷地挺立着二十多个少年男女教众,在这群少年前面,一对少年正自挥拳苦斗。奇*shu$网收集整理两少年纵高伏低,出手都是又快又疾。那群少年教众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全没瞧见卓南雁他们走来。

卓南雁只见那对比武少年忽而运掌成风,忽而变抓急撕,招式奇奥狠辣,不由眼睛发直,低声对林霜月道:“月牙儿,他们做什么呢?”林霜月却樱唇一翘,冷冷道:“才不告诉你!”卓南雁嘿嘿冷笑,正要出言讥讽,忽听头顶传来一声长笑:“林老二,你可来了!”声音极是高亢响亮,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卓南雁抬头望去,登时吃了一惊,只见身旁高高的翠竹上端坐着两个老者,一个满头白发,蓑衣蓝袍,打扮得跟个渔翁一般。他对面那老者是个身子瘦削的青袍文士。在那高竹下方,却有一块大青石,石上纵横交错地划着副棋盘,一局棋才刚入中盘。高声叫嚷的显是那白发渔翁,只见他手中拈着一枚白子,正自抓耳挠腮。

“好高的功夫!”卓南雁不由吐了一下舌头,暗想,“不过下一盘棋,怎地还不嫌麻烦地坐到竹梢上去?”定睛细瞧,但见那老渔翁端坐在数丈高的竹子梢上,任由翠竹随风摆动,他身子好似一片浮云微微起伏,悠闲无比。那青衣老者却不知使得什么身法,他坐的那根粗大翠竹,连枝带叶竟是纹丝不动。显然二老武功路数各自不同,此刻端坐竹梢,也是互较高深武功。

林霜月不由格格一笑,向那老渔翁道:“九翁,你又跟慕容先生赌棋啦!怎地不长记性,这一回又要输给人家什么?”老渔翁连道:“呸呸呸!小妞子开口就不吉利!谁说我要输?前些日子,我跟慕容智连下了七盘,都是大获全胜,杀得他听到我‘九步登天’彭九翁的名头,便要跳到洞庭湖里远远避开!”

林霜月笑道:“那七盘必然没有彩头,你才胜得顺顺当当,是不是?”彭九翁瞠目道:“你怎知道?”蓦地大叫一声,“哈,你是说慕容智这老鬼那时是故意输给我的!”林霜月一笑不语。彭九翁对面的青衣老者慕容智冷冷道:“现下才知道么,可是晚了!”

几人这一说话,那群少年便瞧见了他们。一群孩子忙向林逸虹躬身行礼,齐刷刷地叫道:“拜见白阳长老!”几个跟林霜月年岁差不多的少年男女便跑到她身前问候。这些少年个个衣着光鲜,拉着林霜月的手问长问短,不时用眼睛偷瞅着卓南雁,几个女孩还嘻嘻地掩口而笑。卓南雁知道他们必是笑自己衣衫破旧。林霜月和余孤天在路上便得了教众送来的新衣换上了,但卓南雁觉得自己这衣服虽破,却是风雷堡留下的旧物,说什么也不肯换下。

这时见那几个孩子笑他,卓南雁倒故意挺了胸,笑吟吟地昂头观望比武。那两个少年酣斗正疾,蓦地那矮壮少年出招猛了一些,高个少年飘然疾闪,借势一搭一挑,将他矮粗的身子远远送了出去。

卓南雁见这一招飘逸灵动,忍不住高声叫好。林逸虹也不禁微微点头,长声道:“好,这招‘孔雀剔翎’使得恰到好处!”那高个少年听得夸奖,转身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弟子陈金多谢长老夸奖!”微微一顿,人丛中又跃出个壮硕少年,叫道:“陈师兄,我来领教!”挥拳击向那高个少年,二人又斗在一处。一群少年也纷纷转身过去,凝神观战。

忽听端坐竹梢上的慕容智冷冷笑道:“快落子啊!这一局你输给老夫,本轮‘武英会’的小状元,便该由我带走!”彭九翁伸手狠揪自己的白胡子,赌气般地叫道:“催什么,老夫早下一刻,你老东西早输一刻!”屈指一弹,手中一枚白子劲射而出,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棋盘“天元”位上。

卓南雁拿眼睛一扫,便知彭九翁这着棋毫无章法,这一局棋颓势已现。当下懒得再看,扭头去看那两个孩子比武。耳畔却听林霜月对余孤天道:“余孤天,将来你也要习武,可要记好了!本教少年习武的弟子每半年都要进行一轮‘武英会’大比武。武英会决出的状元、榜眼和探花便由本教净风五子挑走,传授高明武功。咱这大云岛周遭共有五岛七屿,净风五子平时都在五岛七屿上居住。”说着指着那竹梢上的两个老者道,“那两位便是十天明使彭九翁和催光明使慕容智,今日特意上大云岛,是来挑徒弟来啦!”

卓南雁听她语音清脆,将这事说得一清二楚,不由嘻嘻一笑:“月牙儿这丫头还不坏,这话其实也是说给我听的!”眼见那陈金步步为营,大占上风,不由心中一阵惆怅,“不知我何时才能练成这等精妙武功!”

余孤天听了林霜月的话,连连点头,心下却没来由的一阵懊恼:“我这金枝玉叶,竟要跟这群野兽般的魔子魔孙在一起打打杀杀!”

蓦听慕容智呵呵大笑:“林老二,你这两个孩子是从哪里弄来的,呆头呆脑,跟你倒有几分相似!”他棋艺远胜彭九翁,飞落一枚黑子之后,便能让彭九翁冥思苦想好多时候,这时忍不住便跟林逸虹搭讪。林逸虹性子沉默,呵呵一笑,却不言语。卓南雁听他骂自己“呆头呆脑”,却有些心下着恼,转过头细瞧那棋盘。

彭九翁眼见右下角一队白棋形势岌岌可危,将一枚白子在手中抛来抛去,嚷道:“月牙儿,你瞧这一子落在哪里为好?”林霜月螓首轻摇,笑道:“不可说,不可说!”彭九翁怒道:“为什么不可说?”

林霜月道:“第一,爹爹总教训我,观棋不语真君子!月牙儿若说了,爹爹必然生气。第二,月牙儿的棋艺可比不得慕容伯伯,说了也是白说!”慕容智嘿嘿冷笑:“月牙儿出去一趟,长了不少见识!论到围棋,这大云岛上,能胜得了我的,也只有你爹林老二了!”

卓南雁一直凝视棋盘不语,这时忽然大步走了过去,指着边角一处,道:“在这里尖!”(按:“尖”和下文提到的“拐”、“冲”等等皆为围棋术语)一语才出,竹顶上的慕容智和竹下的林逸虹,不由同时咦了一声。卓南雁指点的这一着出人意料,白棋不但脱困有望,更隐隐对黑棋形成钳制之势。

彭九翁却看不出这一着有何妙处,但见对面的慕容智神色微变,心想这一着总错不了,当下哈哈笑道:“英雄所见略同!难得这小娃娃竟跟老夫一般的高明!”双指疾弹,白子精准无比地落在卓南雁指点之处。

慕容智面色一冷,明知卓南雁这一手甚是高明,却不愿对这小孩的一手棋多作思忖,随手应了一子。卓南雁苦思多时,早想好了几记妙着,眼见黑棋这一拐平平淡淡,便命白子向上冲出。林逸虹想不到卓南雁棋艺不俗,在一旁凝神观望,沉思不语。

彭九翁倒乐得有人支着,卓南雁每一指点,他便大叫“英雄所见略同”,老老实实地依言落子。连着叫了七声“英雄所见略同”之后,白棋巧妙脱困,黑棋右下角却薄了许多。

行棋至此,彭九翁的白棋已一扫颓势,大有后来居上之相。慕容智的脸色愈发阴沉,彭九翁却是得意洋洋,哈哈笑道:“慕容智,胜败乃兵家常事,大丈夫便是输了,也该讲些风度,愁眉苦脸地作什么,笑上一笑成不成!”

“谁说老夫会输?”慕容智双眉微皱,蓦地振声大笑,笑声鼓荡,震得竹林之中落叶萧萧。卓南雁、余孤天和林霜月不由一起掩耳。彭九翁怒道:“笑得跟哭丧一般,丁点风度也没有!”

慕容智长笑不止,忽然左手一振,三片竹叶嗖嗖嗖疾向彭九翁脸上射去,纤纤细叶给他以深厚的内力贯注,不啻利箭飞刀。彭九翁冷笑道:“输急了眼么?”故意卖弄本事,不以手接,一口真气吐出,吹得竹叶擦脸而过。

“这叫老狗掀帘——拿嘴对付!”慕容智长笑声中,展开“满天花雨”的精妙手法,枯枝杂叶连绵不绝,犹如一片翠云,将彭九翁头脸尽数笼住。彭九翁这回不能好整以暇地“拿嘴对付”,双袖疾挥,震得碎叶残枝四处飞出,口中哈哈大笑:“林老二,你可看到了,慕容智这家伙可是黔驴技穷,哪里还有丁点神教明使的风度,可叹啊可叹…哎哟!”

一语未落,他端坐的那根翠竹忽然从中折断,彭九翁身子摇晃,狼狈不堪地跃下地来。原来适才慕容智故意长声发笑,左手又连发竹叶,扰乱他的心神,右手却乘其不备,蓦地打出三枚围棋子,将彭九翁坐下的翠竹击断。

待得彭九翁在地上站稳,慕容智才飘然跃下,悠然道:“九翁,咱们说好竹上赌棋,输棋者败,先落地者亦败!这一回是谁败了?”彭九翁胡子乱翘,却气得说不出话来。慕容智摇头笑道:“输便输了,九翁也不必如此没有风度嘛!罢了,这一回武英会的小状元,我让给你啦!”

彭九翁双目一亮,笑道:“当真?”慕容智嘿嘿一笑,霍地身子疾晃,电般闪到卓南雁身前,探手揪住了他胸前衣襟,将他提了起来。这一闪一揪,快如鬼魅,以林逸虹之能,骤出不意,竟也没能防范。林霜月啊的一叫:“慕容伯伯,不要伤他!”林逸虹身子微动,待见卓南雁落入他掌握之中,只得微笑不语。

“小娃儿当真聪明!”慕容智紧盯着卓南雁,笑道,“林老二,我要收这个娃儿为徒!”卓南雁给他那幽深的眼神盯得浑身难受,大叫道:“不成,我才不做你徒弟!”慕容智一愣,随即笑道:“小娃儿想必不知,江湖上不知多少人梦寐以求作我催光明使的弟子。你跟我去了赤云岛,我自会让你习得一身精妙武功。”

卓南雁只觉这慕容智性子阴沉,说不出的讨厌,连连摇头道:“我不要做你弟子,你这人太也…没有风度!”情急生智,忽然将彭九翁的口头禅说了出来。

彭九翁拍手大笑:“老家伙,连这小娃儿都说你没有风度。若换作我,早跳进洞庭湖里淹死啦!”林逸虹踏上一步,笑道:“慕容兄能瞧上他,自是这孩子的造化。只是…这孩子来历非同一般,逸虹要亲自收他为徒!”

慕容智双眉微皱,正要言语,忽地咦了一声,伸手捉住了卓南雁的手腕,面色突变,似是遇到了什么怪异之事。

林逸虹眼见他脸上变色,身形倏地一闪,双掌化爪,急抓而出。这一招“结草衔环”使得快如电击,慕容智心神微怔之间,双臂“少海穴”已被他紧紧扣住。彭九翁和林霜月不由齐声叫好。慕容智嘿嘿冷笑,双臂蓦地变得泥鳅般滑不溜手,身形暴退,已从林逸虹掌中脱出。林逸虹自也不愿跟他翻脸动手,乘他一退之间,已将卓南雁拉到身边。

“原来林老二是想自己收他为徒!”慕容智哈哈大笑,“可是这孩子身有怪疾,只怕终生难以习武!”原来他适才听得卓南雁脉象有异,微一沉思,便觉出了卓南雁体内经脉的怪异之处。

卓南雁心中一沉,却扬眉叫道:“胡说八道!谁说我不能习武,我、我不但能习武,还要练得比你高上百倍千倍万倍!”他此时最怕听的便是有人说他不能习武,慕容智淡淡的一句话,却气得他眼泪几乎流下来了。

林逸虹微微一笑,正要言语,却见那对拼斗的孩子又分出了胜负。那陈金使一招“江海同归”,将对手打得口吐鲜血。这时再也无人上前挑战,这叫陈金的少年,便成了本轮武英会的状元。一群少年大声鼓噪喝彩,几个孩子忽然抢过去,将陈金架在头顶,簇拥着去了。

“陈金这小娃有福,能做了老夫的弟子,也是他三生的造化!”彭九翁手拈长髯,摇头晃脑。林逸虹忽道:“九翁,怎地慕容行和曲流觞二位明使,未来挑选弟子?”

明教净风五子除了彭九翁、慕容智和早年追随卓藏锋抗金、战死沙场的韩道人,还有两位。那地藏明使慕容行是慕容智的亲兄弟,外号“大力神魔”,外家功夫登峰造极。绰号“曲水流觞”的降魔明使曲流觞则以“弹指神通”的功夫纵横江湖,在五人之中武功最高。

“他们挨罚了!”彭九翁叹一口气,“你们离岛不及半月,慕容行跟曲流觞醉酒贪杯,坏了本教禁酒之令,给教主撞见啦。教主罚慕容行带上思过索,在这大云岛上传授群童武艺。罚曲流觞禁锢在白虹岛半载,不得下岛一步。”林霜月听了,不由叹了口气,柔声道:“可怜的曲老伯,每次我偷酒给他喝,都叮嘱他不要让教主瞧见。怎地他这么机灵的一个人,回回饮酒总是给教主发觉?”

慕容智冷冷道:“你曲老伯虽然机灵,却如何能逃得过教主的法眼?教主若是成心整一个人,谁能逃得出去?”说着似是自觉失言,猛一顿足,霍地飞身而起,几个起落,便直落到了湖中的一叶扁舟上。也不见他挥臂划水,内力自腿上源源贯注舟上,小舟轻轻随波起伏,竟自飘然而去。

卓南雁看得目瞪口呆,暗道:“这慕容智、彭九翁便各怀奇技,武功决不在林逸虹之下,那教主林逸烟不知该是何等身手了?”

林逸虹却犹自喃喃道:“禁锢在那寸草不生的白虹岛半年?教主这惩戒未免也太重了!我去找教主,给二位明使求情。”明教教主林逸烟本是他兄长,但林逸虹生性严谨,又对林逸烟甚为崇敬,每次提及兄长,总是毕恭毕敬地称为“教主”。彭九翁却叹道:“不劳挂怀啦,教主三日之前闭关参修‘三际神魔大法’,天王老子也不见,要到一百八十日后才得出关。”

“那不是要到半年之后才能见他?”林逸虹重重地一顿足,道,“嘿,持斋禁酒,乃是本教大戒,曲流觞身为本教净风五使之一,却怎地屡教不改?”

彭九翁却翻着一双通红的眼珠,道:“少拿着你白阳长老的位份来压人。哼哼,三十年前‘曲水流觞’喝酒之时,你还在穿开裆裤满处乱窜。”说着忽地仰天长叹,“卓教主早就去了,明教三长老一囚一遁,净风五使中的韩道人也早早的撒手归真,留下我们四个老东西又屡因小过受罚,嘿嘿,明教精英迟早会风流云散,走个精光!”蓦地大袖疾挥,如一只大鹤般飘然而起,倏忽闪入林子深处去了。这人自称“九步登天”,委实轻功高妙。

林逸虹面色一变,似要发怒,待见他飞身遁走,忙叫道:“九翁!”也随着他飞身投入竹林。

卓南雁听他们说及明教往事,心中一颤:“易伯伯说,我爹在世时明教曾因护国还是护教,引发一场急变,明教中人因而心气不齐。想不到过去了十多年依然如此。”正自发愣,一旁的林霜月却道:“咱们走吧,我先带你们前去安歇!”卓南雁和余孤天便跟着她一路前行。

岛上到处都是树荫竹影,潇潇的竹叶在这冷肃季节不算繁茂,但黯淡的夕阳光芒却只能无力地从竹荫间隙里投下点点昏黄的光晕。林子中也不知是什么水鸟在鸣叫,那声音听起来怪怪的,好像是有人在拨弄木梳的齿子似的。卓南雁和余孤天手行走其中,卓南雁只觉处处新鲜好玩,余孤天却双手抱肩,心底泛起阵阵的冷寂孤单。

再行得片刻,眼前豁然开朗,一处极大的庄院耸立在宽坦空旷的平地上。庄院背后是一座高耸的山峰,乱石高矗,枯藤横生,嶙峋巉岩映着苍紫的暮色,显得格外峻峭。这庄院依山而立,三面环水,便有一股不可言喻的夺人气势。庄内院落四合,屋宇甚多,以参差的竹林四处点染,别具情致。林霜月带着二人转了几转,进了竹林深处的一处乌头门高耸的宽大院落。

院子里屋脊迭起,前堂后寝全是歇山式大屋,飞檐四挑,颇有气势。卓南雁的目光却一下子院子当中一块青闪闪的太湖石上,那上面银钩铁划地刻着一个“剑”字,在一抹金色斜阳的映照之下,便有一股虎啸龙吟,气吞八荒之势。

“这里便是卓二伯当初的居处‘藏剑阁’了,”林霜月在斜阳影子里幽幽看着他,声音轻轻的,似是怕惊起他的沉思,“这个‘剑’字,据说便是你爹爹当年亲手挥剑刻上去的。”卓南雁无语地抚着那凛凛生威的剑痕,心底忽然生出一种难以明状的深切痛楚来。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十节:孤愤谁诉 红袖添香

卓南雁和余孤天便这么在岛上住下了。

这是一个他们都不熟悉的水的世界,每天一睁眼就能听到吱吱呀呀的橹声,听到渔人用脚踩跺船板催促渔鹰入水的啪啪声,每晚睡觉最后听到的声响也必是远处起伏不定的涛声。卓南雁觉得这个世界新鲜而又神秘,美中不足的是他仍旧不能习武。

第二日一早,卓南雁和余孤天这两个新来的孩子便跟岛上数十个少年教众混在一起习拳。可卓南雁还是老样子,练不了几招,依旧大汗淋漓,手足酸软地呼呼喘气。林逸虹见卓南雁喘嘘嘘的样子,想起慕容智的话,这才吃了一惊,给他认真地切了脉之后,不由摇头连道古怪:“你这脉象太过古怪,只怕我是无能为力了。可惜教主仍在闭关,只有等半年后,待教主出关来给你亲自诊治!”

卓南雁大失所望之余,更多了一份焦急,在风雷堡内他不知自己身世,不得习武便不习了,但这时深知自己身负父母和风雷堡大仇,却仍是无法习武,不由急得双目发红,叫道:“林师傅,我…我这辈子当真是废人一个么?”林逸虹叹一口气,道:“教主神通广大,文武医道无一不精,只盼着他能医好你这病吧。嘿,便是医治不好,你也不必过于伤悲,教主励精图治,本教正需各路文武俊彦,从明日起,你便专心习文吧。”

林逸虹说得不错,明教教主林逸烟显是个心怀远志之人,明教这帮孩子都是依着他的安排精挑细选上来的聪慧少年,每日上午演武,下午习文。只有在武英会中凭真本事打出来的出类拔萃者,才会各依所长,投入曲、彭、林和慕容兄弟等人门下专习各路武功。眼下这群孩子便由遭罚的地藏明使慕容行教拳法,林逸虹亲自传授他们剑法。

余孤天在皇宫里虽然学过武,但终究是当作闲暇时的健身小道,从来没有真正下过苦功,武功进境跟群童相差尚远。好在他心性聪慧,挥拳练武悟性极高,加之身负大仇,恨不得早日武功大成,习武之时加倍刻苦。

这一来卓南雁更觉孤单。每个上午,看着跟自己一般大的孩子们叱咤生风,挥汗如雨,他心内就是一阵阵的刺痛。

到得下午,二十多个少年男女济济一堂,在通颂《二宗经》、《证明经》等明教经典之后,便在一个白发老儒的带领下,全力研习儒家的经史子集。

开始卓南雁觉着奇怪,在他心中,只觉明教弟子必是如同林逸虹或是厉泼疯一般,苦练武功之后四处劫富济贫罢了,这样的研习经史,难道是要考举人中状元去么?

林逸虹听了他的疑问,淡淡一笑:“教主心怀天下,他时常说,眼下天下大乱,朝廷昏庸,正当我明教大展身手之时。而要重整河山,却不能单凭武功精强,更要文武兼修,咱明教弟子不但要出他几个进士状元,便是琴棋书画斗鸡走马这些达官显贵喜好的小道,(奇*书*网*。*整*理*提*供)咱们也要勤加精研,出些人才。”

卓南雁一愣,问:“学围棋什么的,有何用处,陪着那些达官显贵去下棋喝茶去么?”林逸虹点头道:“不错!咱们眼下正在待机而动,若是本教弟子凭着经学策论之学博他个进士状元,出将入相,直入朝廷机枢要地,那是最好。若是不能,据说大宋皇宫内有棋待诏一职,围棋高手可以凭棋道直入皇宫伴驾。若是本教弟子能出一个棋待诏,深入大内,混入这些显贵堆里,刺探各种消息,也算为本教立功!”

卓南雁这才听出了他话中深意,面色一变,道:“难道咱们是要…”他在风雷堡长大,易怀秋虽时常跟他痛骂朝廷昏聩,却是一心忠耿,常以大宋汴京遗民自命。在卓南雁心底,也就天经地义地认为,似岳元帅、易老伯这样报国抗金的,才是大好男儿。这时听了林逸虹的话,“扯旗造反”这四字在他脑中一闪,便没有说出口来。

“你猜得没错,”林逸虹却似看出了他心中所想,目中精光一闪,道,“明教以日月为尊,眼下乌云遮日,改天换日的重担自然便落在了咱明教弟子身上。这便是教主常说的,先要忍辱负重,才能乘势而起。”说着用手一拍卓南雁肩头,慨然道:“南雁,你虽不能习武,但聪明伶俐,若是文才上搏他个出人头地,一般的也是本教栋梁!”

卓南雁隐隐觉得他说的话有些不妥,但终究是少年心性,给他几句话撩拨得热血上涌,暗想:“不错,岳元帅、易老伯,还有爹爹妈妈,说来说去还不都是给这昏庸朝廷逼死害死的!我若是全力帮着明教改天换日,一样也算是给他们报了大仇!”自此之后,便在读书上苦下功夫。慕容兄弟之中的高个子慕容智和林逸虹文武皆通,也时常亲来给众童讲授武举中的兵法和围棋之道。

卓南雁在风雷堡内虽读过些书,但教他读书的易怀秋却是性子疏散之人,平日又是说史多于说经,卓南雁也就跟他一样读书“不求甚解”,学问上毫无根基可言。除了林逸虹教授的围棋一道上他游刃有余之外,在兵法、书法和科举经学上都是吃力之极。

教他们科举经学的那白发老者叫范同文,乃是几个月前林逸虹派人专门自石鼓书院请来的硕儒,学问渊博,为人谨严。这老儒自然不知明教的底细,只是眼见这些孩子年纪虽小,却已经过了蒙学之龄,他便从严教起。

这一日下午那范同文照例来教众童《孟子》,眼见卓南雁是个生人,便点起他来问道:“可曾读过《孟子》么?”其实卓南雁除了蒙学之外,只马马虎虎读过一年《论语》,但他素来是不愿给外人瞧扁了的好强脾气,便含糊应道:“知道一些。”

“圣人之学,入目即应入心,知之即为知之,哪里有‘知道一些’的道理?”范同文听了,心中先有几分不喜,翻着老眼盯着眼前这个浓眉俊目的瘦弱少年,又冷冷道,“那你便说说看,都知道一些什么?”他这声音一冷,晓得他脾气的群童都是心下生寒,几十道目光全向卓南雁瞧来。卓南雁给众人瞧得脸上火辣辣的,搜肠刮肚地想了想,忽然记起易怀秋挂在口边的几句话,便昂头道:“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此之谓…大丈夫。”

范同文听他将“富贵、贫贱、威武”的次序全都念倒,不由摇头道:“错了,全错了!”卓南雁脸上一红,却大张双眼道:“对的呀,易伯伯便常常这么念的!”范同文只当那“易伯伯”不知是哪里的一个误人子弟的腐儒,眉毛越皱越紧,怒道:“还敢顶嘴?好,让咱们听听,你那易老先生是怎么教的,将这梁惠王章句第二章读上一读!”

卓南雁本想说“易伯伯没有教过我《孟子》”,但瞧见范同文两道似哂似嘲的目光,心下微恼,顺手拿起书,硬着头皮便读了下去。这一下立时露了丑,除了起首“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两句还算通顺之外,余下的磕磕绊绊,不是句读不符,就是白字连篇。待念到“予及女(此字该读汝)偕亡”一句时,更老老实实地读成了“及女偕亡”。

满堂少年全都哈哈大笑,范同文却气得面如寒霜,学着卓南雁的语音道:“好一个‘及女偕亡’的‘大丈夫’!”不由分说,拉过卓南雁的手来,啪啪的连拍了几大竹板。卓南雁的脸羞得一块红布也似,在满堂哄笑之中暗下决心:“我这时还不能习武,读书学文上若是再落于人后,可就丢死爹娘的脸了!”

当晚回到藏剑阁,卓南雁连晚饭都顾不得吃,便苦读《孟子》。无奈他这文字功夫差得太多,余孤天口不能言,他遇上了难题也无人请教,一夜熬红了眼睛,却毫无进境。

第二日范同文进了书堂,头一件事便吩咐道:“昨日那个要作‘大丈夫’的,站起来读书!”群童哄笑声中,卓南雁默然无语地立起身来。这群孩子已跟范同文学了三月,《孟子》已经通读了一遍,卓南雁却只会昨日教过的两章,没学的照旧不会,少不得错字连篇,又惹得众人大笑。范同文深信“严师高徒”的道理,瞅见卓南雁出错,拽过手来便打。卓南雁挨打时总是一声不吭,这一下更惹恼了范同文,一连三日,日日都要挑些差错,抽他板子。

几天下来,卓南雁便瘦了许多,倒不是读书有多苦,更多的苦楚却是来自心内的折磨。习武不成,习文不就,巨大的挫折让这快言快语的少年一下子沉默起来,脸上的线条也愈发瘦硬,只是他的眼神却变得愈发不屈与锐利。他身上还穿着风雷堡内带来的棉袍,虽已洗得干干净净,但终究是破旧不堪。

在诸多同窗学童眼中,这个病蔫蔫的清瘦孩子衣着残破,整天沉默不语,却又笨得总挨板子,实在是个落落寡合的“怪童”。他挨打之时,不少孩子便跟着起哄发笑。卓南雁是个倔犟脾气,先生愈是痛打,同窗越是哄笑,他愈是板着脸闷声不语。

便在卓南雁事事不顺之时,他却发觉跟他同住在藏剑阁的余孤天也是日夜愁眉紧锁,心事重重。他问了几次,余孤天只是摇头。卓南雁哪里知道余孤天心内的万千愁绪。

倒退几个月,余孤天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阴差阳错地跑到这个大泽野岛的魔教总坛,跟一群“魔子魔孙”混在一处学武习文。他每日里装聋作哑、屈尊降贵也就罢了,最难受的却是群童对他的嘲弄和不屑。

除了卓南雁叫他“小弟”,林霜月叫他“余孤天”这个名字,别人每日里都是“哑巴”、“哑巴”的叫着,轮到擦洗洒扫这些粗活累活,都要唤来这个年纪最幼的“哑巴师弟”来做。他这金枝玉叶受苦受累地一天下来,不免筋酸骨软,但众人却全不领情,那一个个瞧着他的眼神里,依然写满了不屑。

渐渐的,余孤天只喜欢一个人呆着,那时候他会小心翼翼地取出贴肉珍藏的那块玉。师父徒单麻曾说这是他重登大宝的证物,他一直将这玉视作自己的命根子,摸着那细腻的雕纹,品着那温润的清凉,他的心才会安稳一些。

余孤天还添了一个毛病,他喜欢上了一个人闭住了眼胡思乱想。只要一闭上眼,在那个一片昏黑的世界中,他隐隐觉得自己还是大金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太子。在那里,他有权势有父皇有一切,他会跟着那无所不能的父皇在猎猎旌旗下张弓狩猎,在紫色的宫殿中推杯换盏,在堆满了各种雪人雪象雪马的高楼广厦里叱奴唤仆…

但只要一睁开眼,茫然、无助和愤恨立即就化作一条无形的毒蛇,狠狠地嘶咬着他那颗孤寂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