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可怕的是,这群巨雕显是给高人苦心驯过,玄机谷外的哨音不时响起,或悠长或短促,雕群的起落进退,全循着哨声,竟是暗合分进合击的兵家之道。有时是一两只先后扰敌,有时是几只连环诱攻,有时则是声势惊人的群起而攻。群狼在地上干挨打,只有嗷嗷怒嗥的份。

易怀秋凝眉瞧了片刻,便提气喝道:“放箭!”守在堡上的庄兵早就蓄势待发,得令后箭如雨发,直向雕群射去。众人眼见地上的金雕和狼群搏杀在一处,怕乱箭伤了野狼,都对准天上高飞的金雕射去。但群雕这时才显出了它们的可怕,巨雕竟会挥翅拨打乱箭,大翅一挥,劲风鼓荡,便会将羽箭拍落。

一轮乱箭过后,竟没一只金雕落下。风雷堡内羽箭素来不多,大敌当前,众人惊骇之下便不敢再多放箭。

季峦大怒,抢上去自一个庄兵手中接过弓来,对准飞扑下来的一只金雕奋力一箭射去。噗的一声,羽箭直贯入金雕腹中,却又余势不衰,直钉在了一只野狼的背上。

金雕和野狼一起滚翻在地,惊得雕群和狼群都是一乱。季峦连连顿足,拔出箭来,望着天上金雕又一箭射出。这一箭又疾又准,眼见便要射中,陡然间只听嗖的一声,不知哪里飞出一只羽箭,竟将季峦射出的长箭击落。易怀秋眼见这一箭后发先至,劲猛势准,不由暗自喝了声彩:“龙骧楼内果然卧虎藏龙!”

蓦地又闻哨声凄厉,频频催促雕群猛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狼王精心布好的阵势便给群雕冲散。十几只强悍的大狼先后给啄得眼瞎腿残,更有几只形体稍小的狼竟给飞扑而下的巨雕提起颈背抓上天空,再高高摔下,摔得血肉模糊。

再战片刻,群狼心惊胆战,蓦地那只灰毛狼王仰头嘶吼,声音惊惶急促。几十只野狼听了这嚎声,全都夹起尾巴,跟着那只狼王向西窜去。这灰毛狼王带着的是伏牛山最大的狼群,余下两个狼王见势不妙,也带着几十只野狼先后退走。季峦连连撮口呼哨,但狼的性子都是欺软怕硬,这时胆气一怯,任是他如何吆喝,也约束不住。

风雷堡下却只有那白颈的黑毛狼王带着本部二十余只野狼拼力死战,只是这时势单力孤,给金雕轮番扑下,连抓带啄,伤亡惨重。卓南雁眼见那黑毛狼王的一只眼睛已给金雕啄瞎,雪白的颈毛上鲜血淋漓,兀自呲牙苦战,心中不由阵阵难过。

易怀秋却叹道:“两年前,这黑毛狼王险些被大花咬死,是我自大花口中将它救下。嘿,拼死报恩,这是古来的侠士之风!”

那竹哨声嘻溜溜地又再响起,这一串哨声响过,天上一群金雕却鼓翅掉头,直向远山飞去了。厉泼疯眼见群雕没入暮云深处,忍不住顿足喜道:“哈,这群扁毛畜生跑啦!”卓南雁却连连摇头,沉吟道:“未必!瞧狼群的样子,怎地似是更加小心?”果然只见那独眼狼王仰头嘶叫,声音愈加凄厉。它身旁那二十几只野狼闻声立时聚在狼王身旁,鬃毛擎起,在西风中惶惶地盯着前方。

猛然间只听得一阵猛兽厉吼之声在山林深处响起,这时天已擦黑,凛冽的西风里蓦地传来这滚滚怒吼,真让人心惊胆战。却见黄影闪动,数只花斑大豹冲出山林,疾向群狼扑来。

“是猎豹,”易怀秋老眼一寒,道,“金雕攻敌,全凭目力犀利。到了傍晚,金雕目力不及,便成了废物。龙骧楼正好遣走金雕,换成猎豹,看来他们这攻击是一次猛过一次。”

一语未落,堡下的群狼已和猎豹杀作一团。群狼苦战已久,早就力竭,又都身负有伤,几乎全凭着一股血性才能支撑到现在。那五只猎豹却是蓄势已久,又兼体大力壮,横冲直撞过来,立时将狼群咬得鬼哭狼嚎一片。

那狼王擎着颈下染了血的白毛,拼命嘶叫。群狼立时散开,三五只狼对付一只猎豹,嗷嗷地乱咬。不提防一只花豹直向狼王扑去,饶是那狼王身手矫健,还是给猎豹一口将耳朵咬去,鲜血溅出,染得狼头模糊一片。

易怀秋心中一痛,扬声道:“让它们退了罢!”守在堡下的宋铁枪几声呼哨吹过,四五只力尽的苍狼当先退去。

狼王昂首嘶叫,待余下的群狼先后退走,才睁着绿油油的独目,缓缓退去。那五只花豹眼见它鬃毛炸起,眼射冷电,一时竟也不敢穷追。

借着苍穹中最后的一丝余光,卓南雁见那只黑毛白颈的老狼一瘸一拐地向远山退去,心中蓦地一热:“便是虎狼之中,也有英雄,这老狼威风凛凛,真是英雄!”

厉泼疯眼见那五只猎豹在堡前四处跃动,耀武扬威,不由怒道:“不敢真刀真枪较量,尽遣些畜生上来,龙骧楼算什么能耐!”易怀秋冷哼一声:“龙骧楼如此煞费苦心,为了对付咱风雷堡,想必早已准备多时了。”

猛听得一声虎啸,自西山深处传来。易怀秋不由脸现喜色,道:“是大花、小花它们来了!”这两只猛虎平时散处深山,伏牛山连绵数百里,急切间宋铁枪寻它们不见,这时终于赶来。五只猎豹眼见身后猛虎冲到,急忙厉吼着转身迎战。

夜色阑珊,呼啸的西风里夹着浓烈的血腥气息,虎啸豹吼之声惊得人肝胆欲裂。大花小花仗着一股锐气和野性一下子便冲得五只豹子阵脚大乱,但天色昏黑,卓南雁已难瞧见到底谁占了上风。

忽听大花怒吼一声,宛若晴天打个霹雳,跟着一只豹子惨声呜咽,黑暗中也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卓南雁正急得满身大汗,忽见眼前一亮,却是堡中庄兵有人燃起了火把,明亮的火把光芒下,却见一只豹子横身倒在血泊之中,显是适才被大花一口咬死。

“熄了火把!”易怀秋见了火把光芒,吃了一惊,急纵声高呼。但是已经晚了,那余下的四头花豹见了火光,忽然四散退开。那大花小花却是混迹深山的野兽,平时最怕火光,猛觉身后火起,立时吃了一惊,尾炸毛竖,惶惶欲退。

便在这时,猛闻几下鼓声响起,远处黑暗之中蓦地射来一串弩箭。这排弩箭劲急无比,显是连环机弩所发。大花正被火光一惊的当口,登时给七八只乱弩射中前胸,狂吼声中,翻身到地。

“大花——”卓南雁心中剧痛,忍不住惊呼出声。忽听四五道啸声同时响起。啸声极近极响,又在这紧急关口乍然而作,委实惊心动魄。随着啸声,数十个矫健黑影直向堡中掠来。

那小花眼见爱侣惨死,呜地一吼,纵身便向迎面的黑影扑去。火把光芒骤然一灿,卓南雁才见对面涌来的却是一群灰袍汉子,那小花横冲直撞,呼呼两爪,便将两个汉子扑倒在地。

“大伙散开,老子来对付这只大猫!”怒喝声中,一个手持大斧的汉子快若疾风般冲到,劈面一斧斩在了小花顶门,登时鲜血飞迸。小花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啸,仍是奋力扑过去。

那汉子眼见自己开碑裂石般的一记重斧斩在猛虎头上居然无功,不由冷笑一声,身子旋风般的一个疾转,大斧轻飘飘地横掠过来,登时划在小花咽喉。这一斧又快又狠,全仗着猛虎前扑之力,登时将虎喉划开,小花惨啸一声,终于无力瘫软在地。

这时那要命的火把终于熄灭,借着那一丝残光,卓南雁瞧见那持斧大汉敞胸露怀,一身灰袍在风中飒飒飞舞,却是个光头长发的女真人!他心中又痛又惊:“这三次攻击,果真如易伯伯所料,一次猛于一次!龙骧楼的人技高心毒,这一场血战风雷堡怕是凶多吉少。”

那汉子一斧斩了猛虎,胆气大壮,扬声喝道:“杀!留下小孩活捉,余下的不分老弱男女一并杀了!”蓦地鼓气一声长啸,在暗夜之中远远传了出去,立时四面八方都有杀声响起。季峦听得杀声,心中一沉:“他们借着金雕居高临下的目力,必是已经破去了玄机谷的埋伏。风雷堡已经无险可守,眼下只有拼力死战!”

众人下得塔来,退回易怀秋的禅堂。忽听得黑暗之中只听得吼声四起:“杀呀——”“杀了金狗——”

卓南雁听出那是风雷堡群豪的杀敌怒吼,但这吼声每每喊到半截就换作呃呃的一声短促叫声,心下正自奇怪间,却听身旁的厉泼疯呼呼喘气:“龙骧楼来的都是高手,出招好不狠辣,竟全是一击必杀!”

风雷堡内的群豪有当初的两河义军,也有不甘忍受秦桧淫威的岳家军老兵,这些汉子上阵杀敌都是好手,但若是对付武林中的绝顶高手却又力所不及。想到这每一声呃呃的短呼,都是一个热血汉子瞠目倒下,卓南雁心内就是一阵烈火焚烧般的难受。

“都是热血男儿,叫他们不要死守,却是没有一人逃生。”易怀秋说着,呼吸也短促起来。蓦地一道喊杀之声从东南直窜了进来,跟着守在门外的宋铁枪爆一声喊,率着数十个汉子便迎了上去。

易怀秋陡地在黑暗中昂起头来,道:“东北已破了个缺口,贼人只怕攻进堡来了。”一阵狂风卷着逼人的寒意撞了过来,将屋门砰然荡开。却见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院子里黑沉沉的还没有一个人影冲进来,但那喊杀叫骂之声却是越逼越近了。

“雕狼大战之时,我便瞧见他们已在暗中张网布阵了,”易怀秋的声音沉沉的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冷定,“听着,西南方喊声最疾,却是只喊不攻,那是金狗的扰敌之计,他们佯攻西南,实则强攻东北和西北。东南方位悄寂无声,其实是藏了高手,等候从那里突围逃生的人自投罗网!我这就出去,将龙骧楼的金狗引到东边!厉泼疯,你速速带着南雁他们向西突围!”

话一说完,他枯瘦的身子已经凌空跃起,那面岳家军的大旗也被他只手挥舞,随着他一起投入到暗夜之中。

卓南雁啊的一叫,拼力张眼向外望去,但那夜色太黑太浓,根本瞧不见易怀秋的身形,只见那抹月白的旗影在朔风中招展飘荡,直向东方掠去。他忽觉口边一咸,却是两行泪水无声无息地流下。

这一次,卓南雁终于没有哭出声来,只奋力凝望着黝黑的门外。那抹在沉暗夜风中飘荡远去的白影,深深烙在了这小小孩童的心中。

厉泼疯霍然立起,提起卓南雁负在了背上,大踏步便往院外走去。才闪出院外,却见沉沉的夜色之中尽是一点点一簇簇闪耀的火把,几十个灰衣武士往来冲突,拦住了风雷堡的庄兵四处劫杀。

跟这些服饰光鲜、兵刃闪亮的龙骧楼武士比起来,风雷堡的汉子衣衫褴褛,兵器残旧,不少人还挥着种地用的破锄铁镐,实是寒酸到了极点,却兀自人人苦战,无一退却。

厉泼疯口中低声咒骂,将身形隐在黑暗之中悄然潜行。四周都是刺耳的喊杀声和兵刃的撞击声,幸喜没人瞧见他二人。

卓南雁忽然想起什么,叫道:“哎唷,厉大叔,还有余孤天,咱们该带上的!”厉泼疯喘了口粗气,两只火红的眼睛在夜色里闪了闪,终究是回过头,又向院子里冲来。却见院中喊杀阵阵,退回来的宋铁枪和随后冲进的十几个金兵已经杀做一处。

余孤天一整日猫在屋中,黄昏时分听得堡外虎啸狼嗥,一直就心惊肉跳。这会听得外面的喊杀声越来越近,他心中第一个念头就是:“师父出事了!完颜亮手下那批逆贼已经寻到了这里!”他在黑漆漆的屋内团团转着,想逃出去,却怕贸然冲出撞见金兵,可这么呆在屋中,无异于坐以待毙。

正自慌得六神无主,门支呀一声开了,一个胖大的身影闪了进来,正是季峦。借着院中些微的火光,余孤天瞧见季峦鬓发散乱,浑身浴血,不由吃了一惊。

“余孤天,你速速逃生去吧,”季峦紧紧盯着他,喘息着道,“龙骧楼的人马冲了进来,咱们要支撑不住…”余孤天这才瞧见季峦的腹前竟插着一把剑,鲜血正自汩汩而出,但听得他说到“龙骧楼”这三字,心下微动,双目熠然一亮。

季峦重伤之下,心神却极是清楚,见了余孤天闪烁的眼神,心中蓦然一沉:“今早刚得了讯息,大金皇帝之子晋王完颜冠尚在人间,难道当真是他,龙骧楼当真是为他而来?”

原来完颜亮做贼心虚,畏惧有人以熙宗之子的名号图谋不轨,将完颜冠私逃的讯息封锁得严紧之极。以风雷堡季峦之能,却也是刚刚在今晨得到了一点消息,饶是他多谋善断,一时也想不到这破衣烂衫的哑和尚就是当今大金国的太子。但余孤天才来投奔,龙骧楼便骤袭风雷堡,已引得季峦对心下生疑,此刻眼见他目光闪烁,季峦心中疑心更甚。

他心下疑云万千,却不露丝毫声色,只喘息道:“快快逃吧,迟了就…不成了!”余孤天心下刹时一凉:“我跟师父千里迢迢地前来投奔龙骧楼,岂料芮王完颜亨也是个势力小人,得知我藏身之处后,竟也挥兵来擒我,好跟完颜亮邀功请赏!”

当下也懒得跟季峦说什么,满腹悲愤地向屋外走去。刚跨到门口,忽听身后传来一声低呼:“晋王殿下,可要一路保重呀!”余孤天身子微颤,啊的一声回过头来,却正瞧见季峦那一双在黑暗中灼灼闪动的眸子。

季峦眼见了此刻余孤天的神色,登知自己所料不差,他虽不明白龙骧楼大举来攻到底要对这位落魄太子如何,却也知道风雷堡能有今日之灾,实是自己当初贸然收留此子所致。惊怒之下,挣扎着一步跨过来,反手便扣住了余孤天的脖子,喝道:“原来都是因了你这装聋作哑的小贼…”

余孤天见他忽然变得凶神恶煞一般,知道自己行迹泄漏,要待抽身逃走,但脖子给这人一把扣住了,立觉呼吸艰涩,难受之极。一霎时他的脸便憋得通红,生死关头却将心一横,反手一掌,重重推在季峦腹前的长剑上,嗤的一声,那剑登时从季峦身上透体穿出。

季峦身上早受了四五处厉害内伤,本就是灯枯油尽的关头,经这一剑透体刺入,闷哼声中,身子一晃,便栽倒在地上了。

余孤天只觉喉咙一畅,呼呼地喘了几口气,正待逃走,门外却奔进两个人来,正是卓南雁和厉泼疯。这两人去而复返,正是来此接上余孤天一起逃走,才跨进屋来,正瞧见倒在血泊中的季峦。卓南雁惊叫一声,疾跑过去将他扶起来,却见他已是不成了。

季峦还残存着一丝神智,口中道:“余…余…”

余孤天只道他这就要戳穿自己的身份,心下惊慌,要待逃跑,偏偏双腿不听使唤。卓南雁眼见这往日笑容满面的二伯气息奄奄,不由心如刀割,忍痛道:“是,是,我自会照顾余孤天小弟!”季峦的口唇一阵哆嗦,却再没有挣出一个字来,整个人便已僵硬了。

卓南雁心痛万分,厉泼疯已一步跨上,扯住他和余孤天,便向外冲去。三人才探身出屋,只听喊杀震天,风雷堡和龙骧楼的人马在院中已剿杀成了一团。

鲁金刚和李长塔正合斗一个矮矮胖胖的灰衣汉子。那人手中兵刃是根软软的长鞭,挥动之间,鞭上竟生出一股刚猛之极的力道,将鲁金刚的扑刀、李长塔的大槊震得东倒西歪。

厉泼疯只看了两眼,便知他二人不是这矮胖子的敌手,但眼下万分紧迫的事还是护着卓南雁和余孤天逃出去,当下肩上背了卓南雁,一手揽住余孤天,疾步冲出。

忽见那矮胖子软鞭疾旋,竟将李长塔和鲁金刚猛攻过来的两件长兵刃卷在一起,扑刀和青铜槊相互激荡,震得两人都是虎口发麻,两件兵刃呛啷啷地竟全都摔到地上。李长塔一愣之间,心口已中了那矮胖子一记铁掌,鲜血狂喷,栽倒在地。

厉泼疯浓眉一抖,忽然一脚踢在地上的扑刀上,扑刀灵蛇般窜出,直向那胖子射去。那矮胖子猝不及防,闷哼声中,嗤地一下,已给扑刀插入腹内。鲁金刚已然扑到,拼着斜肩挨了他一掌,却一肘猛打在刀杆上,朴刀竟被他打得自那人腹内洞射而出。

那人怪叫声中,身子软软倒下,死前的双目在火光下鼓鼓的突着,似是不信世上有如此舍生忘死之人。

厉泼疯这一踢刀杀敌,却也露了行迹,立时就有三四道身影疾向他扑了过来。宋铁枪这时也挥枪杀到,拦在他身前,嘶声喊道:“你快退,莫忘了堡主重托!”厉泼疯心头一凛,左掌抓起正在地上疾奔的余孤天,飞身一跃,远远地便纵上了墙头。

院里同时响起了四五声叱喝“好俊功夫”、“风雷堡还有这等身手的人”、“休让这厮走了!”厉泼疯听这几声冷叱或沉雄或冷峻,夹在纷乱的厮杀声中居然字字不乱,便知这几人均是高手,不由心胆一寒。

正要向院外窜去,忽然咦了一声,只见院外东侧却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映得东边天空一片火红。闪耀的火光下却见那大旗杆上缓缓扬起了一面月白大旗,旗上那猩红的“岳”字在烈火光焰下迎风怒展,煞是醒目。

这就是当年百战百胜的岳家军行军布阵时挑过的大旗,十年前让金人闻风丧胆的岳家军大旗。在这个凄冷惨酷的冬夜里,在这烈焰烛天的火光下,那卷舞的旗面残旧了许多,但招展起来的依稀还是十年前的雄风。

几个要待扑来的龙骧楼高手见了那旗子,神色不由一馁,心内霎时都闪过了一句几乎忘却的话语“撼山易,撼岳家军难!”

激战之中的风雷堡群豪陡然间见了那大旗,却均是心神大振。这些热血汉子十年来猫在这山沟里,苦哈哈地种田打猎,也不肯出堡臣服金国。他们穿的用的多是十年前的破旧衣衫,洗得掉了色,烂了线,仍不肯换却这些南朝衣冠,也不愿退归江南,为的便是他们曾随着心中那位永远的大帅在这片热土上洒过血挥过汗,垂过泪水也留下过笑声。

十年后重睹这那火光中呼呼怒展的大旗,这些贫苦汉子霎时觉着体内涌起一股热腾腾的少年豪气,握着柴斧、猎叉的臂膊格外有力起来,呵呵大叫,拼力死战。这一来本就稳操胜券的龙骧楼武士立时阵脚微乱。

蓦地一个秃顶辫发的高瘦老者疾掠过来,用女真话长声喝道:“何三斧,你随我追那使刀的汉子,旁人跟着徐和尚砍了那破旗子!”这老者显是此次龙骧楼人马的主使,随口一喝,就有说不出的威严。

“徐和尚遵命!”一个胖大和尚昂首应了一声,跟着又有四五个汉子长喝呼应,呼喝之声起伏震耳,显是均为高手。立时院中鏖战的诸多金人全随着那和尚向东杀去。

那老者却双臂一展,有如一只苍鹰般直向厉泼疯扑了过来。跟着一声呼啸,那斩了小花的持斧大汉也飞步奔来。

厉泼疯骂了一声,携起两个孩子,从墙头上飞身窜了出去。院中的宋铁枪却知院外东侧的旗杆下埋有霹雳震天雷,急撮口嘻溜溜打了个哨子,数十个正待奔往东侧的风雷堡豪杰愣了一愣,才听到宋铁枪的嘶声一喊:“速来保护少主要紧!”众人一惊,急随着他和鲁金刚也向厉泼疯奔逃的方位冲来。

厉泼疯背上负着卓南雁,左臂揽住了余孤天的腰,脚下劲气展开,直如怒豹惊马一般向西冲去。老谋深算的易怀秋所料不差,这西侧果然没有伏下高手,只有十几个金兵虚张声势,眼见厉泼疯气势汹汹地冲到,急硬着头皮上前阻拦,却给他手起几刀,如同切瓜砍菜一般杀得四散奔逃。

卓南雁忍不住叫道:“好,厉大叔,这几下子杀得痛快!”厉泼疯哈哈狂笑,脚下丝毫不停,将那十几个金兵远远抛在了身后。

那老者长声怪啸,和那提着大斧的汉子衔尾追来。鲁金刚和宋铁枪带着几十个风雷堡豪杰不久便即赶来,挥刃杀散了这十几个金兵,自后奋力疾追。三拨人先后奔出风雷堡,才跑出一箭之地,忽听得身后风雷堡东侧响起震天价一声巨响,脚下坚硬的大地也在这怒响中微微颤了颤。

卓南雁的心却随着那响声忽然裂成了数片,他回头望去,却见风雷堡内火光耀眼,挂着岳家精忠旗的旗杆已然消逝不见。

“易伯伯——”他撕心裂腹地长呼了一声,他知道他的易伯伯已随着那声炸响和那面他奉若神明的岳家军战旗一起远去了。想到从今而后,他再也见不到这宠他、爱他的老人,再也见不到那张铁一样刚毅的脸孔了,卓南雁的全身都不禁抖颤了起来。

“不好!”那提着巨斧的汉子愕然止住步子,提起鼻子狗一样猛嗅着夹着血腥的硫磺气息,骂道,“徐和尚他们只怕中了易怀秋这老狗的算计!”那老者也知几个手下只怕已随着这声巨响灰飞烟灭了,却红了眼珠子叫道:“正点在前面,先撵上再说!”提起十成真气,起落如风,直向厉泼疯扑了过去。

厉泼疯身法虽快,到底携着两个孩童,堪堪着要给这老者撵上了。他是个血性汉子,此刻料知易怀秋与敌同归于尽,不由悲怒满腔,眼见身后敌手逼进,蓦地吐气开声,掌上发力,将余孤天和卓南雁远远送了出去。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六节:虎视鹰扬 壮士断腕

卓南雁哎哟了一声,身子在夜风中呼呼地疾飞了数丈之远,落下地时却稳稳当当地毫无损伤。他伸手扶住了身旁的余孤天,沉暗的夜色中瞧不见他脸上神色,只觉那跳耀的目光显得说不出的慌张。卓南雁也不知说什么是好,只紧紧握了下那双冰冷的手掌,回头望时,却见身后厉泼风大刀闪烁,和那秃顶老人斗得正疾。

阴寒的夜风摇晃着四野的林木,荡起萧萧的呜咽之声,黑魆魆的群山顶上是墨色的天,那上面只几颗残星在眨眼。厉泼风便在这穿梭呼啸的夜风中挥刀如电,虎吼连连。那把沉重之极的厚背锯齿刀随着他的狂舞,刃上九枚铜环交互撞击,发出阵阵惊人心魄的锐响。那老者却闷声不响,手中挥着一件古怪的尺形兵刃,步法错落,招式古怪。

交手数招,厉泼风觉得对方招术看似绵软无力,却如抽丝缚茧一般,将自己的大刀紧紧缠住。两人身形交错而过的瞬间,厉泼风借着些微的星光,瞧见老者手中那尺样兵刃闪着一层乌油油的光,他脑中电光一闪,忍不住大叫一声:“量天尺?”老者怪笑道:“南蛮子倒知道不少!”

猛听得有人一声怪笑:“海坛主,您先去‘照料’那两个小孩。这小子正对我何三斧的脾气,交与我正好!”却是那提着大斧的汉子何三斧飞步赶到。

厉泼疯听得“海坛主”三字,心下微沉:“原来这干巴老头果真便是号称‘海东青’的金国邪派高手。听说此人擅于调鹰驯豹,横行塞北二十载罕遇敌手,数年前忽然绝迹江湖,想不到却入了龙骧楼!那金雕、猎豹必是此人所驯!”

一念未决,何三斧已凌空掠至,扬手一斧便向他当头劈到。厉泼疯横刀疾拦,刀斧相交,发出震人心魄的一声巨响,两个人的身子都是微微一晃。

那绰号“海东青”的老者已扬眉叫道:“不错,这两个孩子才是正事!”也不见他如何作势,飘然一翻,便到了卓南雁身前。卓南雁大吃一惊,双掌一分,摆了个伏虎拳中“跨虎登山”的姿势,横身挡在余孤天身前。

海东青呵的一笑:“贼小子倒有些胆子!”卓南雁虎着眼瞪着他,一颗心怦怦乱跳,嘴里丝毫不肯吃亏:“贼老头还有些功夫!”海东青怒哼了声,正待出手,忽听数声马嘶,却是鲁金刚和宋铁枪已经率人奔到,有几人胯下还骑着刚从金兵手中抢来的战马。那海东青目光陡然一寒,身子劲急如电地倒飞出去,反手挥出,砰砰两响,便有两个风雷堡的汉子应声倒地。他料得此刻卓南雁二童难以逃远,但若敌手趁乱催马逃奔,只怕难以应付,便先求毙敌杀马。

忽然火光闪烁,众人均觉眼前一亮。却是一个汉子死前将火把丢在了地上,地上一团干枯的灌木碎枝立时燃起了一团火来。宋铁枪和鲁金刚眼见海东青随手挥洒间就斩了两个兄弟,不由呵呵大吼,一挺铁枪,一舞扑刀,分从左右扑上。

海东青也不与他二人缠斗,觑准了骑马的三个庄兵,身子疾如游龙一般窜了过去,铁尺疾挥,啪啪数响,那三匹牲口头上中尺,随声瘫倒在地,竟是脑骨碎裂,立时毙命。

十几个风雷堡的汉子眼见他武功精强,手段毒辣,均起了同仇共亟之心,齐声怒吼,挥着破锄铁镐便扑了过来。海东青磔磔怪笑,东一穿,西一插,每一出手,必有一个风雷堡汉子应手倒下。鲁金刚和宋铁枪挺身追赶,却总是跟他差了几步之遥。卓南雁一直拼力嘶叫着为风雷堡的群豪助威,却只见那攥着钢叉锄镐、穿着破旧棉衣的汉子在红彤彤的火光中先后倒下去,不由肝胆欲裂,忽觉声音一阵哑,竟是哭喊得嗓子都劈了。

猛听得那边厉泼风和何三斧齐声怒喝,金铁交击之声连绵不绝地响起,开山斧和厚背刀两件沉重兵刃瞬息之间连撞了数下。卓南雁不知谁胜谁负,心急如焚,陡觉腕上一紧,却见余孤天紧紧握住了自己手腕,身子簌簌发抖。卓南雁不由轻声道:“莫怕,厉叔叔最是厉害,过不多时便会斩了这两个金狗!”

厉泼疯的乱披风刀法这时已经施展到了极处,却依然被那汉子的开山大斧紧紧压住。他心下暗自骇异:“龙骧楼内果真卧虎藏龙,这何三斧武艺还不及那海老怪,我便战他不过。怪不得易堡主不让我留下跟他们硬拼。”想起易怀秋,心下悲愤,刀法一紧,招招全是舍生忘死。

那海东青忽然哈哈大笑,急奔的身子霍然一顿,反向身后的鲁金刚和宋铁枪撞去。鲁宋二人这才瞧清身旁的十几个兄弟均已陨命,悲愤之下齐声怒吼,铁枪和扑刀狂风暴雨一般地向海东青挥去。但这二人跟海东青的功夫相差太远,不过四五招间,便即险象环生。两个人火红的脸孔上全抹了层铁一样的坚毅之色,只是死战不退。

猛听得啪的一声,鲁金刚背上中了一掌,鲜血狂喷,他这人却也真是硬气,大吼声中,将扑刀拼力向他抛去,身子急滚,已经抱住了那海东青的双腿。宋铁枪嘶吼了一声:“兄弟!”铁枪舍生忘死地疾刺过去,却给海东青反手攥住,顶门上给量天尺当头砸了一下。宋铁枪哼也未哼,身子便软软倒下。

厉泼疯这边却已经分出了胜负,两个人速战速决,各以真力硬拼,厉泼疯内力不济,只得一步步向后退去。砰的一声,他的大脚猛然踩到了一片炙热,原来竟给那巨斧客逼到了那团燃烧的篝火之中。一团跳耀的烈火立时把他身上衣服燃着。

火光中猛听得两个人同时大喝一声,巨斧客的开山巨斧劈头砸下,厉泼疯避无可避,只得侧身一伏,巨斧还是凌厉无比地扫到了他的背上。一串火星四溅,厉泼疯背上缠着的铁练替他挨上了这一斧。呛的一声,三道铁练齐齐迸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