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澜跑回医院见罗浮生安然无恙,揪着罗诚的耳朵就是一顿臭骂。罗浮生便也就此听说了戏院里发生的事。

“胡闹!”罗浮生是老戏迷,怎么会不懂得梨园里戏大于天的规矩。她这样一闹,虽不至于说砸了天婴的饭碗,但总归是损了人饭票。往下一段时间,大家忌惮着洪澜的面子,都不敢再去给段家班捧场。

上回在医院凉亭里吵的一架还未和好,洪澜此时在罗浮生面前也没什么顾忌,索性破罐子破摔。“随你怎么说,我洪澜不讲道理是上海滩出了名的。你要还和她纠缠不清一天,我就还闹一天!”

“罗诚,下次等你生哥死了再来喊我!”她嘴硬说气话,说完鞭子一甩,很有骨气的转头就走。马靴哒哒声响彻整个医院走廊。

“生哥别在意。大小姐刚听说你伤情复发可着急了。下车的时候,还在医院门口腿一软,差点没摔个脸着地。她就是嘴上这么一说。”左右都得罪不起,罗诚只能夹着尾巴两头讨好。

“我知道。”罗浮生捏了捏眉心。他倒不担心她生他的气,左右不过两天就气消了。但这大小姐一定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天婴的。天婴在隆福戏院唱戏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左右一思量,他决定替她这段时间去替她保驾护航。

翌日傍晚,罗浮生瞒着医生出院来到戏院门口,却看到天婴的海报旁写着“今日停演”的消息。

路灯下,罗浮生伸出手去,触了触画着天婴扮相的海报,有些担心。不知是不是昨晚洪澜的事让九岁红为难她了。

他想了想,把海报揭了下来对折好,掖到外套胸口的内兜里,上车离开了。

车子行到上海大饭店门口,和一辆相向而行过来的汽车对上了。左右都是行人和商贩,避无可避,只能一方往后倒给对方腾地方。那是一辆全新的梅赛德斯,车两边立着两个日本的小国旗。

“少当家,是红丸会的车。要让吗?”

“谁都可以让,红丸会的不可以。”不知是否因为出了医院折腾的这一阵,罗浮生觉得伤口有些发疼,坐在后座闭目养神。听到他的手下在有节奏的按喇叭,逼退对方。

对方的副驾驶位上跳下来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自称贺真吾。贺真吾走到罗浮生的司机位置鞠了个躬。倒不是说他有多尊重罗浮生,只是日本人爱鞠躬鞠成了习惯。“车上的可是洪帮少当家?在下红丸会贺真吾。本来你我二人狭路相逢,我应给你让路。但今日我家殿下在车上,还请少当家按照国际礼仪让开。”

贺真吾的中文说的可真好,仔细听还能嚼出一点上海腔。但是眼下时局如此紧张,日军虎视眈眈盯着中国这块肥肉,战争一触即发。罗浮生断不会因为他能说出中国话这点情谊就对他和颜悦色。

“这是中国人的地盘,自然就该让中国人先行。不论你是平民还是什么殿下,记得你们只是来做客的。要守我们的规矩。”他拒绝的很是干脆,连眼睛都懒得睁开一下。

贺真吾脸上的青筋跳了两跳,真懊恼那一枪怎么就射偏了呢。这么想着手已经按到了腰间。周围聚起了不少围观的人。

一只指尖宛若葱白的手从他的臂弯穿过,挽住了他的胳膊也止住了他掏枪的动作。“舅父。我突然想起,刚刚有东西落在那仙品楼,我们掉头回去取吧。”

女子说的也是纯正的中文,她往车里扫了一眼,只看见一个不真切的侧脸。轮廓英挺的有些锋利。“少当家,得罪了。”

罗浮生不是什么君子,但对女人的风度还是有的。对方都指名道姓和他说话了,他也不得不睁开了眼。睁眼见着的这女子着实晃了他的眼。

梨本未来今日穿的是一身橘粉色的振袖和服,上面绣着的不是常见的花朵,而是两只丹鹤和围绕着的祥云,颇有些中国汉服的古典韵味。她的五官很柔和,细眉大眼,有自然向上的笑唇,像是无时无刻都在朝着你微笑,温煦秀美又气韵非凡。

罗浮生素来听闻东瀛女人以温柔著称,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即便是梨本未来这样漂亮又有身份的女子,还能保持这份温柔,简直是杀人利器。

这软刀子捅到罗浮生这里不太见效,他没有相让只点头道谢。

梨本未来没有像普通女子一样觉得下不来台而发火或是拂袖就走,她还是站在他的车前。似乎在等着什么,罗浮生没有下车。

于是她从车窗把手伸进来。“很高兴遇到您。我是梨本未来。未请教大名。”

本来偶然遇见,也没什么。她这么此地无银三百两就很可疑了。刚刚既然称呼他为少当家又怎么会不知道他的名字。

“罗浮生。”他见招拆招回握了她的手,只一触她就马上缩回,好似扳回一城。

“期待下次与您的会面。”梨本未来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重又挽回贺真吾的手。款款走回自己的车,他们的梅赛德斯缓缓退到街的那头掉头走了。

罗浮生自然猜想不到,这些不速之客会给他的将来与这个国家的将来造成多么大的影响。彼时他也抱着弹丸之地,不足为惧的错误认知。

宝相庄严,天婴在佛前虔诚三拜。上次风寒过后,她和爹爹说想来庙里拜拜,祛除邪气。九岁红也觉得这段时间她确实糟事太多,便允了她去武圣庙拜拜。

天婴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佛祖在上,请您保佑天婴能够成为一个真正自由的人,不求大富大贵,只求以自己想要的方式度过一生。”

她说着摇动着手里的签筒,掉出一支。她拾起走到大殿侧面的解签处,一位穿着袈裟、慈眉善目的和尚站在那里。“阿弥陀佛,请问施主,可是要解签?”

天婴点头,将签和一个银元递给他。和尚看了看手中的签,问道。“请问施主所问何事?”

天婴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声说道:“姻缘……”

和尚从身后的签纸里扯下一张,仔细一看。“这卦象凌乱,是左右摇摆,两败俱伤之签,姑娘现在可是周旋在两个男人之间?这可是个下下签呀。”

天婴有些疑惑:“两个么?”她并未觉得心意有何摇摆之相,她心中只有那一人而已。

和尚拉她过来。“施主别担心,你我有缘,且随我来,我告诉你化解之法。”

天婴乱了心神,跟和尚进入内殿。

走到寺庙僻静处,和尚指了个门示意天婴先走在前面,天婴没有多想,还在心烦意乱。突然,有人从后头用手帕捂住天婴的嘴,天婴越想要奋力反抗,结果吸入越多迷药,渐渐迷昏。

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寺庙后门外,和尚抗着昏迷的天婴快步走出寺庙,一个司机下车帮忙把天婴塞进汽车,二人也坐上车。

人声鼎沸的隆福戏院内,戏迷们翘首以盼,议论纷纷,都在等待着天婴出场。

后台,马老板仔细地环看着,段天赐和一群师兄弟正在化妆。没有天婴的身影。

大师姐从外头气喘吁吁跑进来,看向九岁红,面色焦灼的摇了摇头。她去庙里和家里都找过了,没有人见过天婴。

马老板皱眉:“班主,怎么不见天婴的身影?”

九岁红抿了口茶,不动声色的回答道:“天婴前些日子感染风寒,说好今日登台,但嗓子还是不太舒服。今天她想跟着过来,让我给拦住了,让她继续休养着。天婴是我们戏班的招牌,要唱,就唱最好的,不能随随便便将就,砸了招牌,您说是吗?”

马老板点点头:“您说的在理。但您现在身体也抱恙,谁能上?”

九岁红看了看段天赐:“我的大弟子——段天赐。要论起来,他跟我的时间更长,不比天婴差。”

段天赐愣了,化妆的手一顿,险些画错眉。他一直唱的是旦角,从没有单挑大梁唱过老生。

马老板亦是有些不信任地看着段天赐,又看向九岁红,却也没有别的选择,有些无奈。“既然班主您这样说,希望今天能不负戏迷众望,否则,您懂的,砸的是您自个儿的招牌。”

九岁红故作镇定地点点头,马老板离开。他一脸难看。大师姐上前来汇报。“师傅,我又沿着师兄弟们找过的地方找了一遍,还是没找到天婴师妹。”

“肯定又去哪玩了,这孩子越来越没规矩了。就不该一时心软放她出门!”

段天赐着急,走到九岁红跟前。“爹。真的要我上?可我……我还在担心天婴,要不……我还是去找她吧?”

九岁红急了,把段天赐拉到角落无人处,一巴掌扇了他。“救场如救火你知不知道?”

“知道,可是……”

九岁红又扇了他一巴掌:“戏班未来的班主是你,你知不知道?”

“知道,可是……”

九岁红又抬起手,终究没有舍得扇下去。“以后你要掌天婴的家你知道不知道?我儿啊。你真想靠着媳妇的过一辈子?”

看着苍老的九岁红,段天赐坚定地点点头,咬咬牙,深吸口气再次走进化妆间。

开场的锣鼓已经渐起,鼓点越来越急促,师兄弟们悉数亮相,观众的叫好声不断传来。

汽车急速划过土路,卷起一阵沙尘。快速旋转的车轮,飞速向前跑着。天婴昏睡在后车座上。

段天赐登台亮相,观众并未冷场,欢呼声同样到达了沸点。段天赐被鼓励,使出浑身力气:“手握兵符,关当要路!”

马老板和九岁红在台下的角落里紧张地看着。段天赐唱的是天婴的成名大作《借东风》,鼓点渐入下一场。

“施英武,扶立东吴。师出谁敢阻!”同样的唱段和同样的动作,虽也合格,但却不及天婴韵味的一半。观众的表情渐渐失望,指点着议论纷纷,继而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嘘声。

九岁红一脸的担心。马老板焦急地看向九岁红。

段天赐随着嘘声越发紧张起来,气势减弱。鼓点却越来越急,渐入下一场。段天赐有些踉跄地走进后台,站在九岁红面前,羞愧难当。“都怪儿子学艺不精,仓促上阵……”

九岁红打断他,一脸失望:“罢了。我算是看透了,到底天婴也只有一个。”

经过此事,九岁红算是明白段天婴就是段家班,是段天赐的救命草,而且是唯一的那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