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便有沙场之上从无万人敌的说法,为何独独北凉徐龙象有望打破先例?
当然不是徐龙象的境界有多高,而只在于他的天生金刚境,战场中,容得一位面对千军万马的武道宗师换气再换气,但是随着体内蕴含气机越来越少,只要大军兵力足够,自然而然就能耗死那名气机枯涸的宗师。
这个粗浅道理,天赋之高根骨之好皆冠绝吴家剑冢的年轻人,当然懂。
但他仍是执意要独自向前破阵。
吴六鼎弯下腰,他背对着那位一同闯荡江湖的女子剑侍,重重吐出一口浊气,神色有些伤感,轻声说道:“翠花,我想这辈子是都比不上那个姓徐的家伙了,他估计都一路杀到北莽大纛了吧,我这才到哪儿啊,差了十万八千里。”
剑侍翠花嗯了一声,没有任何安慰言语。
吴六鼎叹了口气,“真是气人,记得那次在襄樊城外的芦苇荡,我一只手就能撂翻七八十个北凉世子殿下吧?”
剑侍翠花嘴角翘起,眼神温柔,“应该是的。”
吴六鼎默然无言,握紧双刀。
突然,年轻剑冠察觉到一只手掌轻轻按在自己脑袋上。
男人的头,女子的腰,怎么能摸呢?
只不过吴六鼎不在意。
给任何人印象都是安静平和不惹眼的女子剑侍,揉了揉吴六鼎的脑袋,睁眼望向远方,柔声道:“虽然我一直很奇怪你为何偏偏要跟那位年轻藩王较劲,但不管如何,既然你愿意认输了…”
吴六鼎眼神坚毅,使劲摇头道:“不认输!”
剑侍翠花收回手,抬起手臂,握住背后所负素王的剑柄,“其实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没说。”
吴六鼎猛然转过头,满脸悲苦道:“翠花,别说别说,万一你跟我说你偷偷喜欢姓徐的,我上哪哭去?!”
女子剑侍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缓缓拔出那柄素王剑,与他擦肩而过后,轻轻撂下一句,“我大概已经是陆地剑仙了。”
吴六鼎瞠目结舌。
大阵之外,徐偃兵并没有急于破阵,面对那座结阵推进的厚实步阵,徐偃兵做出一个谁都没有料到的举动,作为枪仙王绣的师弟,这位在离阳江湖始终少有被提及的武道宗师,猛然将手中铁枪插入大地。
徐偃兵向前踏出一步,身后右侧便是那杆铁枪。
似乎这个男人是想告诉那座万人步阵。
我北凉徐偃兵在此,北莽便无人能过长枪。

十八位出城宗师最后方,是那位来自西蜀的目盲女琴师,薛宋官。
但恰恰是这位看似距离战场最远的年轻女子,承受的压力最为沉重。
北莽一拨拨泼洒向拒北城的箭雨,都被她和跻身大天象境界的程白霜联手阻拦下来,甚至连两千多架投石车的攻城大石,那些其中最巨者,几乎无一例外,都被这位仅仅是指玄境的女琴师一一当空粉碎。
那种上百拽手驾驭的大型投石车,抛掷出来的巨石,声如震雷,无坚不摧,入地可深陷七尺!
竟然就被这么一位看上去腰肢纤细身躯娇柔的女子,如春风化雨般悄无声息浇灭了那股气焰。
薛宋官已经改为盘腿而坐,那架古琴就搁在双腿之上。
四根琴弦已断。
第一根琴弦是被她勾断,之后三根,分别是擘断,猱断,拂断。
目盲女琴师低头,双手十指轻微颤抖。
琴身之上,滴落有点点滴滴的猩红鲜血。
她知道自己的付出,是值得的,虽然她是杀手出身,不谙兵家战事,但是在攻城步卒赶到城下之前,北莽每多抛射出一波原本是帮助步卒用以压制城头的箭雨,就等于让拒北城的北凉边军少死一些人。
薛宋官缓缓抬起头,有些疑惑地“望向”不知何时来到自己身边的年迈儒士,她知道他姓程名白霜,是旧南唐的读书人,也是南疆的武道宗师。
老人神色和蔼道:“薛姑娘,你还年轻,不用这般拼命。先前你出手委实太快,且老夫担心打乱你的气机,竟是无从下手去拦阻你,接下来就换由老夫来出力,换姑娘你一旁查漏补缺,如何?”
目盲女琴师轻轻摇头,异常坚定。
老人对此并不觉得奇怪,一边挥袖以浩然气砸碎头顶一颗颗巨石,一边仍然和颜悦色劝说道:“薛姑娘,老夫年长你两辈,那就容老夫倚老卖老,说些个大道理,老夫不知你为何会出现此地,不知是为谁,但既然老夫与你这小闺女并肩作战了,就没有女子先死的道理,此事不合理,也不合礼,对不对?”
女子婉约一笑,似乎是想起了苏酥身边那位同样喜欢讲道理的老夫子。
有些读书人,好像无论年长年少,都有些天真可爱。
她还记得早年苏酥与赵老夫子争执,苏酥一气之下口无遮拦,质问老人为何当年没有殉国,不曾想老夫子理直气壮答复苏酥,读书人本就该在庙堂上为君王运筹帷幄,那种鞠躬尽瘁,才是天经地义,沙场厮杀,从来是武夫职责,死也死得其所,若说我赵定秀一介书生,怕死于沙场,又有何过错?苏酥顿时呲牙咧嘴无言以对,赵老夫子双手负后悠哉游哉离去,只是老人背影有些萧索罢了。
程白霜笑呵呵打趣道:“薛姑娘,如你这般内秀的稀罕女子,怎能不嫁人?岂不是要让世间某位男子少了那份天大幸运!老夫我啊,也就是年纪大了,若是年轻个三四十岁,定要作佳诗写名篇美文赠送于你,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
薛宋官脸色赧颜。
程白霜收敛神色,“接下来,就让只能算半个读书人的老家伙,多出些气力,薛姑娘,如何?”
薛宋官不知如何回答。
年迈儒士程白霜深呼吸一口气。
儒家先贤有言,虽千万人,吾往矣。
正合此景!

骤然间,天地起异象!
一道粗如山峰的光柱从天而降,彻底覆盖住北莽大纛之前那片方圆一里的大地。
那就像一条从九天之上垂落倾泻人间的雪白瀑布!
那一刻,拓拔菩萨终于现身,就站在距离邓太阿那柄飞剑不过数丈的地方,这位北莽军神眼神冰冷地望向桃花剑神,“我之所以来此,不过是诱饵罢了,其实根本就不需要我出手截杀徐凤年,自有天道镇压。”
邓太阿面容显得肃穆凝重,远眺那道从天上持续不断冲击大地的光柱,蕴含着一股人间绝对不存在的无上威严,邓太阿陷入沉思。
拓拔菩萨冷笑道:“邓太阿,要不然你我借此机会,分出胜负生死?”
邓太阿缓缓收回视线,终于开始正视拓拔菩萨,却是摇头,讥讽笑道:“轮不到我。”
拓拔菩萨随即转头望去。
尘土飞扬的北莽大纛之前,隐隐约约,从远处望去,光柱与地面之间,好像出现了一条黑线。
天道镇压之下。
有人直腰而起!
第419章 请取头颅
先前那一袭离阳藩王蟒袍凿开大军阵型,长驱直入,直奔四十万北莽大军的腹地,北莽太子耶律洪才始终停马于大纛之下,没有后退半步,这位名义上的未来草原君主,非但没有流露出丝毫畏惧神色,反而眼神炽热,就像一年一度的草原秋狩,亲眼看着一头凶悍无匹的猛兽,一步步落入精心布置的陷阱,越是垂死挣扎,越能让参与狩猎的骑士生出征服的快感。
碌碌无为多年的太子殿下,虽然在北庭始终被草原勋贵和大悉剔视为傀儡而已,认为不过是中人之资,毫无雄才大略可言,甚至被许多怒其不争的皇室宗亲视为玷污了耶律这个尊贵姓氏,可不能否认,继承了先帝七八分相貌的年轻人,身披先帝生前每次御驾亲征必然披挂的那具耀眼铠甲,此时身处战场之上,确实如父辈一般仿佛一尊金甲战神。
耶律洪才右手握住一柄镶嵌数颗价值连城宝石的精致匕首,刀鞘轻轻敲击左手手心,举目眺望,竭力压抑心中的激荡,以至于整张棱角分明的脸庞略显僵硬,这位忍辱负重多年的草原天潢贵胄不断轻轻呼吸,生怕自己露出些许蛛丝马迹,便会让那位在天下彗星般崛起的武评大宗师“悬崖勒马”,导致功亏一篑。
耶律洪才下意识眯起眼,心情复杂,若说那位北凉王能够冠以“年轻”二字作为前缀,就像离阳那位“家中原”的赵家皇帝,一位年轻藩王,一位年轻皇帝,确实都是当之无愧的年轻,因为他们都差了好几年才到而立之年,可他耶律洪才不一样,他早已过了中原读书人所谓成家立业的岁数,三十有五了!按照南朝遗民的说法,中原有句俗语叫人生七十古来稀,他清楚自己武学天赋平平,别说拓拔菩萨、洪敬岩和剑气近这些屈指可数的顶尖宗师,就连种檀、李凤首以及拓拔春隼这些同龄人都远远不如,故而此生必定无缘跻身二品小宗师,自然无法享受到那种淬炼体魄后的延年益寿。
如此说来,半辈子就这么没了,除了在那位皇帝陛下的授意下娶了那名身世显赫的女子,与那位无论床上床下都无趣至极的女子,成了执手偕老之人,记得当时十之八九的北庭权贵年轻子弟,都在等着看他这位太子殿下的笑话,等着他的枕边人公然豢养面首,而那位在棋剑乐府赢得二字词牌名的太子妃,倒还算安分守己,始终深居简出,既不曾学那些生性豪放的贵族女子与雄鹰一般的草原男儿沾染不清,也没有去南朝西京那边勾搭一些春秋遗民出身的士族俊彦,除此之外,似乎他耶律洪才就再也没有一桩拿得出手的事迹。
堂堂一国储君,草原百万铁骑的未来共主,活到这个份上,何其悲哀,何其可怜?!
耶律洪才情不自禁地脸色狰狞起来,五指攥紧刀鞘,青筋暴涨。
终于,那位年纪轻轻的离阳异姓王没有让他这位太子殿下失望,杀出了一条血路,身形站定,手持凉刀,虽然深陷数十万大军包围之中,年轻藩王依旧神情自若,丰姿卓然,大抵这便是世人所谓的那种玉树临风了。
耶律洪才发现自己心中的嫉妒,是如此浓烈,就像秋末广袤草原上的枯草,随手丢下一支火折子,便是熊熊燃烧的光景,一望无垠。即便他明知站在一里地外的年轻人是将死之人,是必死之人,也压抑不住这份心绪。这位北莽太子殿下没来由想喝那种久闻其名的北凉绿蚁酒了,真想当着这位离阳天之骄子的面,肆意痛饮一番。
众目睽睽之下,甲胄鲜明的耶律洪才一夹马腹,充满灵性的汗血宝马轻轻向前踩出几步,人与马离开那杆大纛遮蔽出来的阴影,这位北莽太子哈哈笑道:“好一个万人敌北凉王!若非你我是在战场相逢,我定要与你把臂言欢,我耶律洪才会拿出草原最好的马奶酒,与你徐凤年不醉不休!”
北莽太子身后是铁甲重重的数万怯薛军,距离耶律洪才最近的那两千精锐侍卫扈骑,清晰听到这番措辞后,大多面露异色,显然没有料到这位名声不佳的太子殿下能够如此气势雄壮,所以望向那具金甲背影的视线,都收敛了几分原先人人连掩饰都不屑的小觑轻视,毕竟草原怯薛军比起离阳王朝那支被历代赵室君主誉为“天子重甲”的御林军,更为地位超然,皆是甲乙两字大族出身,当然这也与南朝膏腴华族相对稀少而北庭大姓众多有关,在南朝遗民扎堆的西京庙堂,只要是北莽钦定品谱前列的甲乙两族子弟,别说嫡系,就是稍有才识的旁支成员,往往就能够稳居一席之地,亦是不乏丙丁出身的人氏担任西京要员,反观北庭,无论是中枢朝堂议政,还是王帐的画灰议事,几乎完全看不到甲乙之外的面孔。与北莽太子姓名谐音的三朝顾命老臣耶律虹材,之所以在女帝篡位登基后依然在一场场腥风血雨中屹立不倒,究其根本,就在于这位每次画灰议事不是在眯眼打盹就在神游万里的糟老头子,掌握了将近半数怯薛军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