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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犹豫了一下,这才接过白碗,抖落那人按在她肩头的手掌,转过身去,低下头,鲜血吐入茶碗,连同茶汤一饮而尽。
也许除去徐凤年,附近那些桌子旁的江湖人物,就只有雪庐枪圣李厚重想透了些许玄机。
即便是在缥缈峰陆节君和拳法巨匠冯宗喜看来,年轻剑客的出手除了快,貌似并无丝毫出奇之处,而这种快,似乎也仅是快而已。
至于其他人,更是满头雾水莫名其妙。
那名年轻剑客望着樊小柴的背影,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能说出什么话。
他转头看向徐凤年,问道:“你要么是不曾习武的平常人,要么是擅长练气的顶尖人物,否则我不至于捕捉不到你气机流转的独到之处。但既然你有胆子悬佩凉刀招摇过市,身边又有…这位姑娘同行,相信身份不简单,那么…”
徐凤年安静等待下文。
只是这一次年轻剑客果然又没有让人失望,“那么敢问这位姑娘的芳名?”
徐凤年微笑道:“以前叫樊小钗,钗子的钗,如今叫樊小柴,柴火的柴。”
那人点头道:“如我所料,都是好名字!”
徐凤年无言以对。
自己闯荡江湖这么多年,终于又遇着脸皮厚度不相上下的对手了?
只是自己当年最落魄的那趟江湖,好歹除了脸皮还是靠脸的,与村妇小娘们讨水喝,堪称所向披靡从无败绩,可眼前这位,那纯粹是靠一张脸皮啊。
那人想了想,“算了,本来还想跟你打听一件事,现在不需要了。反正去不去武当山,已经无所谓。”
已经知道年轻剑客身份的徐凤年笑问道:“为什么无所谓?难道你真的不去跟那位北凉王一争高下?”
年轻剑客满脸错愕道:“你知道我是谁?”
徐凤年点头。
他揉了揉下巴,恍然大悟道:“你能够仅凭相貌就猜出我的身份,殊为不易,不过话说回来,也在情理之中。”
徐凤年开始有些理解樊小柴的心情了。
樊小柴已经转回身,白碗搁放在桌面上,死死盯住那人,“我必杀你!”
那人既无讥讽也无恼火,咧嘴一笑,阳光灿烂,“随你喜欢。”
徐凤年好奇道:“你不是开玩笑?”
那人正襟危坐,沉声道:“我从不与人开玩笑!真正喜欢一个人,难道不应该正是一见钟情才对?我想不是相濡以沫才会喜欢上一个人,而是喜欢上一个人后,才会相濡以沫。怎么,你不信?”
徐凤年看着这张年轻脸庞,有些恍惚。
他想起了羊皮裘老头儿和那位酆都绿袍。
原来,如今江湖,亦有痴人。
不可理喻,不用理喻。
徐凤年笑着轻声道:“我相信。”
樊小柴面无表情问道:“你是谁?!”
徐凤年情不自禁地揉眉头,果不其然,对面这个家伙又开始伤人于无形了,“小柴姑娘,我喜欢你,与你喜欢不喜欢我,没有关系。”
然后他对樊小柴眨了眨眼睛,“如果有一天,我不再喜欢你了,不要奇怪。”
樊小柴的情绪几近崩溃,怒吼道:“你到底是谁!”
年轻剑客直到这个时候,才按住腰间剑柄,眼神清澈,望着她笑道:“太白剑宗,陈天元!”
他略作停顿,大声道:“所以!我不喜欢你之时,只有陈天元剑断之时!”
附近那几桌,只要是刚好在喝茶汤或是嚼饼的年轻男女,无一例外都当场一口喷出。
太白剑宗,谪仙人陈天元!
百年江湖,群峰竞秀,可自春秋剑甲李淳罡之后,陈天元仍是当之无愧的剑道天赋最高!破境最快!
陆节君和冯宗喜同时悄然望向雪庐枪圣李厚重,后者微微点头。
应该就是太白剑宗那一位。
与三位前辈坐在一张桌子上的蛤蟆脸和薄唇美人面面相觑。
不是说太白剑宗谪仙人,初出江湖,便以白衣白马悬佩白鞘长剑名动天下吗?
不是说那位谪仙人丰姿如天上神仙吗?
徐凤年慢悠悠举起茶碗,没有急着喝茶汤,举目远望,怔怔出神。
此人此时此景。
他人别时那景。
曾经有位喜欢抠脚的糟老头,气哼哼说,“什么老剑神!就是剑神!”
曾经有位穷的叮当都不响的木剑游侠儿,豪气万丈说,“如果有天江湖上出现了一位姓温的绝代剑客,不用怀疑,那就是我了!”
有人已不在世间。
有人已经不在江湖。
有人则还在眼前。
徐凤年回过神后,放下茶碗,对那边战战兢兢的茶摊掌柜喊道:“有没有绿蚁酒,来两壶!”
如今北凉道辖境已经禁止酿酒,所以大大小小的酒肆酒楼,新酿绿蚁是注定喝不上了,多是往年窖藏,这座茶摊因为赶上趟,要做外乡江湖豪客的生意,毕竟一碗定神汤才几文钱,远远不如卖酒来得容易赚钱,特意与酒楼买了些相对粗劣的陈年绿蚁酒过来,现在还剩下四五坛,就给这一桌拎了两坛过来,如今一坛的价格约莫是前几年的四坛绿蚁了,好在北凉这边从无兑水的习惯,绿蚁有好坏,但都地地道道。随着中原江湖人蜂拥赶赴武当山,也不知是谁率先喊出来的,说是“不喝绿蚁酒,就白来了北凉”。
陈天元问道:“你请客?”
徐凤年点头道:“你请我定神汤,我回请你绿蚁酒,有何不妥?”
陈天元认真道:“没有不妥,只不过我不喝酒。”
徐凤年讶异道:“天底下还有不喝酒的剑客?”
陈天元指了指自己,一脸天经地义道:“我就是啊。”
徐凤年看着桌上两坛绿蚁酒,有些尴尬。
第361章 剑开云海
徐凤年陈天元那一桌之外,心情最为复杂的人物,肯定是蛤蟆脸薄唇女子这些心高气傲的年轻人,他们若是在离阳一州之内,毋庸置疑,俱是头等风流,可这人就怕货比货,就像那名背负琵琶的冷艳美人,不管她在淮南道江湖有多少裙下之臣跟风之徒,真正走入更大的江湖,有幸接触到一品四境的顶尖武夫这些“天上风光”,都会心虚。对于太白剑宗的年轻谪仙人,远在天边之时,作为年龄大致相当的江湖子弟,既有惊艳,又有质疑,更多是艳羡,当下冷不丁换成了近在眼前,就更是百感交集,觉得对方高不可攀,难免自惭形秽,又奢望能够言语攀谈一二。
他们心知肚明,自己更多是靠宗门靠师父才得以风风光光走江湖,但是陈天元截然不同。
据说北莽有人曾一人即宗门,那么在短短一年内连破二品、金刚和指玄三境的陈天元,也逊色不多了。
这位在同龄人中一骑绝尘的年轻剑客,是有资格与他们的靠山平起平坐的,至于前程,更是不可估量,离阳江湖公认四小宗师之中,无疑以陈天元未来成就最高!
到底有多高?可能是剑甲李淳罡和凉王徐凤年有多高,陈天元就有多高。
蛤蟆脸向那位绰号响当当的冯宗喜小声问道:“师父,这位太白剑宗的年轻人,如今武道修为真的进入指玄境了?”
身材矮小却独具气势的拳法宗师点头道:“应该不假。”
薄唇女子眼神熠熠,秋波流转。
她怎么想不到那个貌不惊人的青衫男子,一眼斜斜瞥过就不愿再看第二眼的家伙,正是心目中的未来天下剑道领袖人物。
落差很大,但惊喜也很大。
虽说陈天元不是传闻中的李淳罡第二,最不济看上去就并非风流倜傥之人,但只要他的剑道天赋没有太大水分,就足以让她心甘情愿地竭力依附、
冯宗喜小声笑道:“长风,借此机会,跟你说一桩秘事,你可知为何天下剑道登顶之人,往往能够成为那一代江湖的天下第一人?”
窦长风嘿嘿笑道:“师父请说,徒儿洗耳恭听着呢。”
冯宗喜缓缓道:“习武之人万万千,抛开三教中人不言,就是世间剑士最重气数,此消彼长,都在争个一枝独秀。说到底,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窦长风似懂非懂。
坐在缥缈峰陆节君身侧的薄唇女子柔声问道:“是不是就像陆地神仙的人数,都有定数。”
身负指玄秘术的陆节君微笑点头。
窦长风哦了一声,“那跟官场差不多嘛,六部尚书,六把交椅,一个萝卜一个坑。”
双鬓霜白的雪庐枪圣低头喝茶,扯了扯嘴角,满是不屑。
窦长风小心翼翼问道:“师父,我去谪仙人那一桌坐坐?嘿,就当沾沾仙气了。”
冯宗喜嗯了一声。
这位蛤蟆脸屁颠屁颠一路小跑过来,十分热络地说道:“在下窦长风,能否与…”
陈天元根本就没有理睬这位离阳江湖新评十大公子之一的俊彦翘楚,直接转头望向冯宗喜。
他先前几乎与这个姓窦的同时看到樊小柴,窦长风的那副嘴脸,陈天元都清清楚楚记在心头。
与缥缈峰陆节君同样在大雪坪跻身前列席位的拳道宗师冯宗喜,心底对于这名风头一时无两的晚辈有些不悦,但是脸色如常,只不过却也没有按照陈天元的意思,把热脸贴冷屁股的徒弟窦长风喊回原位。窦长风天资平平,性子更是不堪,冯宗喜既然能够达到今日武道高度,加上需要常年奔波在外,少不得与三教九流打交道,自然早早练就了火眼金睛的识人本领,只不过窦长风是位身世显赫的世家子弟,出身嫡房却非长子而已,家族供奉更是一位退出江湖隐姓埋名的前辈宗师,早年曾经有恩于冯宗喜,窦长风这才成了这位中原神拳的得意弟子。况且冯宗喜这辈江湖人,最重脸面一事,讲究人敬我三分我敬人一丈,只喝敬酒不吃罚酒,陈天元虽说名声极大,与龙虎山齐仙侠、武帝城江姓打潮人、金错刀庄主并称为新武评四小宗师,可是冯宗喜还真不怵这位宗门远离中原的年轻谪仙人,退一万步说,他身边还有宗门势力盘根交错的陆节君,更有大雪锥枪下唯死人的李厚重,因此冯宗喜岂会自降身份向一位晚辈示弱,传出去后他还怎么混江湖。有师父撑腰的蛤蟆脸窦长风顿时心思大定,既然拉拢不了这位太白剑宗的天才剑客,那么借势踩上几脚,毁掉一位江湖名声还要在自己之上的家伙,天大的美事一桩啊。
一袭青衫的陈天元缓缓站起身,脸色平静,“今日起,我佩剑更名为木柴。”
这句话,显然只是向樊小柴一人而说。
徐凤年忍住笑意,瞥了眼她。
后者像是全然无动于衷。
冯宗喜皱了皱眉头,如果是中原江湖那边的不成文规矩,假若冲突双方实力并不悬殊,又都知根知底的话,肯定都是坐下来谈,不坐下来也行,即便最后还是要打,可也会站着先磨一磨嘴皮子。
他没有想到这位后起之秀根本就不懂那套“礼数”。
窦长风唯恐天下不乱,煽风点火道:“陈公子,我并无他意,为何连这点面子也不给?好,就算陈公子你不愿与我窦长风结识,算我自作多情便是,没关系,但是我师父与雪庐宗主和飞婵仙子都在场,你又何必报出剑名,咄咄逼人?”
背对樊小柴的陈天元柔声道:“放心,我不会输。”
徐凤年忍俊不禁,你难道不清楚,樊小柴这会儿是想着你给人乱刀砍死吗?
一人撑起一座宗门的年轻人在说完这句话后,气势浑然一变。
哪怕连剑柄都不曾握住。
满身无剑气。
剑意却冲霄。
腰悬三尺。
如挂大江。
徐凤年抬头望向武当山大莲花峰方向,有些头疼了。
这一刻,冯宗喜终于神情微变。
他自认已经有意高估这位剑道谪仙人了,现在才知道,仍是低估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