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昀嘴唇颤抖,说不出一个字。

中年人又说道:“你放心,我今日前来原本只杀张大椿一人,现在也不过是加上地上那个,以及逃离剑雨楼的益州副将,至于其他几个死人,既然是想杀我,那他们就得为自己生出杀人的念头付出代价。虽说在我看来,你妻女两人也该死,但是我徒弟从无这种想法,我不会让他感到愧疚。”

张昀已经根本无法理解这个人的想法。

就像他自幼每次登楼观看那些所挂的历代剑仙图像,从来想不明白为何同样一把剑在他们手中,便可气冲斗牛,便可神仙一剑地动山摇。

但是中年人又说道:“你们剑雨楼从今以后就不要再开张了,什么剑落如雨大是奇观,真是侮辱你们手中的剑,我相信天下任何一把剑,只要握在真正的剑士手中,都不屑与他人之剑为伍,李淳罡的木马牛是如此,世间平平常常的剑也是如此。所以顶楼那些挂像所画之人,如果有在天之灵,估计早就笑都笑死了。剑在鞘中,只为不平而鸣,一剑出鞘,更需问心无愧,岂是拿来给外人赏景拍手叫好的?”

张昀惨然一笑,眼神坚毅起来,沉声道:“前辈所说,大有道理,只是剑雨楼毕竟是我张家先祖数百年心血所凝,因此今日张昀可死而楼不存,唯独不可楼不存而张昀苟活!”

中年汉子是第一次正眼看待此人。

张昀紧紧握住那把火烛剑,心中再无杂念,“我张家剑雨楼,曾有吕祖骑鹤而过,曾有剑皇苏秀登楼点评天下剑客,更有剑神李淳罡在此指点过祖父剑术,我张昀今日若是一退,那么剑雨楼就是真的亡了!张宁静,张致远,张淡泊,张明志,你们四人记住,在我死后,剑雨楼人可死,匾额可坠,唯独剑雨楼三字不可无!不可辱!”

张昀拔出火烛剑,慷慨赴死,笑道:“死之前,先谢过前辈让我拔剑之恩。对于前辈之徒,那个叫李怀念的年轻人,我张昀人之将死,也斗胆说几句心里话,事实上我对李怀念颇有好感,并非是因为他根骨并不出众,但对剑术见解极为高屋建瓴,而是看到这个年轻人,让我想起自己年少时的意气风发,愿意为心仪之人不管不顾,我的本意是想让他多吃几顿闭门羹,就像我年轻时候的惨淡遭遇一般,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小女突然就转变了心思,当时还有些遗憾,也未深思,更未想到张大椿对那个年轻人出手。”

说到这里,张昀转过头,看着那个眼角已有皱纹的美貌妇人,柔声道:“以前的你,不是这样的。”

妇人一脸茫然。

中年汉子不再双手负后,看着眼前这个持起手剑式的剑雨楼楼主,笑道:“尽管出手,我自有分寸,会让你何时力尽何时身死。”

西蜀剑雨楼号称收集天下精妙剑招一千有余,虽然事实上大多数剑招都是历代剑楼楼主和出色弟子的招式而已,放眼天下并不算如何出类拔萃,只是数百年积攒下的底蕴,一些压箱底的招数,的确是当世一流剑术,只可惜张昀也自知许多剑招妙至巅峰,而他不得其中真意罢了,毕竟太多剑道宗师的传承各有千秋,剑意更是零散驳杂,甚至不乏有两两矛盾之处,张昀终究没有达到返璞归真的境界,如遇黄金万两而双手空拳只能拿走几百斤。

中年汉子一手负后,一手伸出。

张昀出剑气象万千,忽而气势磅礴如大日东升,忽而细柔连绵如江南阴雨,忽而厚实凝重如隆冬大雪,忽而轻盈空灵如枝头雀飞。

更难得是种种截然不同的剑意之间,张昀衔接缜密,并不显突兀生硬。

需知剑雨楼家训首句便开篇明义:昆仑日出,沧海明月,春神湖水,广陵大潮,赤城烟霞,两辽飞雪,大漠黄沙,种种奇观,皆蕴剑意,化而为一,剑道止境!

只是任由张昀一剑一剑递出,那个中年人每次皆是以手指轻轻弹开火烛剑尖,故而每一次颤鸣,都意味着张昀一道精妙剑意的戛然而止。

这幅荒诞场景,就如风流士子每一次朗诵千古名句后,都被一个粗鄙村夫以放屁二字硬生生打断。

广场上,只见剑气如虹。

张昀一人一剑模糊不清,唯独那名中年汉子始终站在原地,轻描淡写,双指轻弹。

哪怕是再门外汉的剑雨楼杂役弟子,也心知肚明,两者剑道造诣高低,如云泥之别。

他们的师父或是师祖,西蜀剑雨楼楼主张昀,位列西蜀道十大宗师之一,哪怕是身为榜首的春帖草堂首席供奉刘阅微,也绝不敢说仅凭双指对敌倾力出剑的张昀,更别谈是身形不动如山的前提之下。

这个中年汉子的横空出世,既让人震撼那种传说中陆地神仙一般的玄奇修为,无形中也为许多志在剑道登顶的剑雨楼弟子,铺开了一幅高远壮阔的武道画卷。

在场所有人都心情复杂,剑雨楼遇上这样的生死大敌,谁能力挽狂澜?今日已经注定无法一雪前耻,可是十年二十年后就当真可以?

就在张昀剑势渐弱之际,也是剑雨楼楼主心知必死之时,张昀反而心中并无太多不甘,只是觉得酣畅淋漓展现毕生所学后,仍然不过是此人双指一弹的事情,有些愧对先祖罢了,千辛万苦求不得,却在此刻恍恍惚惚之间剑心达到清澈空明境界的他,已经没有遗憾。

“师父,别杀人,杀人是犯法的啊!”

突然远处一个焦急嗓音响起,那个并不陌生的嗓音落在剑雨楼弟子耳中,以前只觉得可笑可憎,这会儿无异于天籁之音。

至于那言语内容,再没有人感到滑稽了。

中年人双指弹开张昀一人一剑,逼迫其退出数十步远,转头对那个匆匆赶来的徒弟气笑道:“什么时候杀人不犯法了?”

年轻人跑到他身边,低声道:“犯法不犯法先不去说,可你在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杀人啊,传出去多不好听,桃花剑神在西蜀剑雨楼大开杀戒,有损威名!”

那个跑去满大街寻觅年轻人踪影的门房老人,不知道自己等于救了剑雨楼一命。

中年人无奈道:“我何时在意过名声?”

年轻人理直气壮道:“做徒弟的我,在意!很在意!”

中年人一笑置之。

汗流浃背的张昀收剑入鞘,双手抱拳,脸上笑容无比真诚开心,一揖到底,“晚辈已经知晓前辈身份了,剑雨楼因前辈而在西蜀除名,张昀此生无憾!剑雨楼亦是无憾!”

此言一出,自张昀以下所有剑雨楼供奉客卿、门中弟子,全部惊骇异常。

在江湖上,对所有白道人物而言,个人名声本就极为重要,至于涉及所在宗门的声望,更是重上加重。

张昀这个惊世骇俗的说法,言下之意,便是说眼前这位相貌平平的中年人,之于天下剑道,就如同吴家家主挟剑冢之威说飞剑,如同柴青山代表东越剑池说铸剑。

否则无论此人武道修为何等之高,无论此人如何视众生如蝼蚁,都不至于让怀有以身殉剑之意的张昀主动说出这句话。

中年人对此没有任何脸色异样,坦然受之,或者准确说是全然不予理会。

那名先前被益州别驾之地推开的女子,此时依偎在她娘亲怀中,楚楚可怜,见到私下两人曾经有过一段海誓山盟的外乡游侠儿后,她怯生生的容颜中带着几分天然娇媚,惹人怜爱,她向前走出几步,深情凝视着那个在娘亲灌了迷魂汤后便被自己弃之如敝履的年轻人,柔声道:“怀念,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我其实一直没有忘记过你,只是家里…”

李怀念转头望着那个自己让她留在远处的少女,她拎着那只竹编花篮,翘首以望。

篮中杏花已经卖完,桃花还有三两枝。

他笑着转头,收敛了笑意,看了剑雨楼女子一眼,没有说话。

中年汉子问道:“总算死心了?”

年轻人嗯了一声,使劲点头。

年轻人像是察觉到什么,满脸讶异问道:“师父,你该不会是故意骗我来的吧?”

中年汉子无动于衷。

年轻人走到他身边,小声郁闷道:“师父,以前没觉得你是弯弯肠子啊,早这么老奸巨猾的话,江湖上的名头早就超过什么王仙芝曹长卿了,更别提那个徐凤年了。”

中年汉子懒洋洋道:“你的事了,师父自己还有点小事未了,有个益州副将要杀,不过想必跑路再厉害,也比不过那个姓谢的家伙吧。”

然后他瞥了眼毕恭毕敬如同看见先祖转世的张昀,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练剑之人,不要重胜负而轻生死,死人是提不起三尺剑的。嗯,最后说几句,你张昀剑术凑合,剑意倒是还不错,好歹让我知道了一件事,苏秀黄阵图两人之后,西蜀仍有剑。所以这剑雨楼就继续开下去吧,只不过今日之事止于你们剑雨楼大门之内,如果以后恩怨牵扯到门外,我下次登门,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张昀如释重负,更是感激涕零,再一次抱拳弯腰,隆重异常。

师徒二人转身离去。

“师父,你末尾这几句话说得…真是极有宗师风范,是上次那趟出远门跟谁学来的吗?”

“…”

“师父,以后再跟人起了冲突,如何说话就按照这个套路走,准没错!”

“…”

“师父,咱们师徒明算账,你可不能因为自己摆足了高手架子,就拍拍屁股潇洒走人,不能不管我以后在益州城内的生计啊,我可是要在这里过长久日子的人…阿草他们家都是穷苦人,我的剑术也不行,你昨日才发话让我过安稳生活,银子啊聘礼啊我都已经不要你出了,可不许留给我和阿草一个烂摊子…”

“闭嘴!”

“那头犟驴你自个儿照顾去!”

“哈哈,今天的太阳不错啊。”

看着那对师徒在和卖花少女碰头后,渐行渐远。

张昀百感交集。

曾经被春帖草堂谢灵箴亲口誉为“二十年后必定大器晚成”的剑雨楼大弟子王宣霖,来到师父身边,小心翼翼问道:“师父,这位前辈也是剑客?”

张昀没有回答这个大弟子的问题,望着大门方向怔怔出神,许久后才笑问道:“去年末你们这帮愣头青就热闹讨论,必须找个良辰吉日将桃花剑神的画像挂到顶楼,如果为师没有记错的话,当时你还力主将这位剑仙的画像,挂在吕祖与李淳罡之间,日子挑好了没有?”

王宣霖好奇道:“可是咱们剑雨楼不是有那雷打不动的祖训规矩,必须在那些举世无双的剑道宗师去世后,才准在我们楼内挂起画像吗?”

张昀自言自语道:“为他那句临别赠言‘西蜀犹有剑’,我哪怕被先祖们骂作不肖子孙,也想要挂起他的画像。何况为差点与我剑雨楼成为亲家的桃花剑神破例一回,又如何?”

王宣霖呆若木鸡。

猛然间,张昀沉声道:“剑雨楼弟子,一律拔剑出鞘!起倒持太阿式!”

最后张昀望向大门处,高声道:“西蜀剑雨楼三百二十四人,以手中三尺剑,为桃花剑神送行!”

妇人痴然,喃喃道:“桃花剑神,邓太阿,原来你是邓太阿…”

那年轻女子满脸悔恨泪水,“为什么,为什么你是他的徒弟…”

剑雨楼大门外,天真无邪的卖花少女扯了扯李怀念的袖子,奇怪问道:“他们嘴里的桃花剑神是谁?”

李怀念憋着笑意,撇了撇嘴。

少女看着走在他们身前的邓叔叔,这个昨天牵着驴一起走入院子的中年大叔,开心笑了,“李大哥,这个名号…听上去就很了不起呢,我听过些说书先生的戏文,那些大侠的名号好像都不如邓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