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旅马队缓缓前去,突然有一骑调头疾驰而来,相貌英俊的年轻骑士在距离那对男女十几步外勒马停下,笑脸灿烂,对那名让自己惊为天人的白衣女子抱拳笑道:“在下鱼龙帮陈简斋,敢问姑娘芳名?姑娘你放心,在下绝无歹念,只是经不住帮中朋友怂恿,他们跟我打赌,赌我肯定打听不出姑娘的芳名,若是他们输了,就要请我喝半年的绿蚁酒。”
鱼龙帮的年轻俊彦咧嘴一笑,善解人意道:“姑娘你若是不便告知芳名,随便说一个即可。”
只可惜哪怕陈简斋退让一步,那个女子依然无动于衷,看待自己的眼神很平静,既无寻常中原闺秀面对登徒子的恼羞,也没北凉小娘对外乡浪荡子的怒目相向。
绵绵细雨中,头发微湿的陈简斋笑脸阳光,没有退缩的意思。
那个被陈简斋故意忽略的年轻佩刀男子笑道:“她叫姜白菜,大白菜的白菜。”
被同行男子称呼为白菜的绝美女子瞪眼怒道:“你叫徐柿子,烂柿子的柿子!”
如今在鱼龙帮小有名气的陈简斋有些受伤,心想你们俩这种看似较劲的插科打诨,在我这种单身汉光棍狗眼中,实在是比打情骂俏还要过分啊。
那个被骂作烂柿子的年轻人微笑问道:“听说贵帮帮主刘妮容要让位给别人?”
陈简斋脸色顿时有些凝重,终于正视那个胆敢擅自悬佩凉刀的家伙。鱼龙帮鱼龙帮,名字取得真是有远见,鱼龙混杂的程度,胜过离阳其它所有九大宗门帮派,聚集了将近两万之众的江湖草莽,这么个在人数上一骑绝尘的庞然大物,鱼龙帮上上下下都心知肚明,如果说鱼龙帮不是北凉某个大人物亲手扶持起来的傀儡,绝不至于扩张到今天这个地步。但是鱼龙帮那些跟随老帮主一起打江山的元老,都已经金盆洗手,而之后的主事人都已经换过了一茬,所以关于鱼龙帮的内幕,五花八门,有说是前任陵州刺史徐北枳把鱼龙帮这个原本籍籍无名的小丫鬟,扶正为北凉武林的正宫娘娘。也有说是当初陵州的土皇帝,上任怀化大将军钟洪武试图勾结江湖势力,只是鱼龙帮帮主刘妮容反戈一击,攀扶上了清凉山,用老将军的头颅做了投名状。如今更有人私下传言刘妮容其实就是梧桐院的一个私宠,言下之意是刘妮容没有资格主持两万人马的前程,一个大帮派可以跟官府眉来眼去,但绝对不能嫁入高门做小妾,因此暗流涌动,刘妮容的辞任帮主一事就是在这种背景下传出来。他陈简斋作为大体上属于第四拨进入鱼龙帮的后起之秀,对于此事心情比较复杂,内心深处,很佩服帮主刘妮容的待人接物,但是同样不希望鱼龙帮跟官府以及边军扯上太多关系,江湖是江湖,江湖人做江湖事,否则难道在第二场凉莽大战中,一旦关外战事告急,他们鱼龙帮两万余人就都要去关外厮杀搏命?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拼命,那是小帮派没地盘没银子的时候才干的事,如今鱼龙帮可谓已经在北凉根深蒂固,隐约有了藩镇割据的气势,又是处于远离边关驻军相对孱弱的陵州境内,陈简斋相信鱼龙混杂的偌大一个鱼龙帮,肯定会有很多人的心思在活泛。
陈简斋的长久沉默,让那名佩刀男子一笑置之,没了继续等下去的耐心,转头跟女子说了声走吧,夹了夹马腹,两人两骑跟陈简斋擦肩而过。陈简斋没有阻拦他们的离去,缓缓拨转马头,凝望着两个往凉州境内远去的背影。
两骑正是从蓟北关外进入幽州的徐凤年和姜泥。
姜泥不露声色地瞥了眼徐凤年,鱼龙帮的横空出世在中原江湖也有诸多版本的秘闻,她知道当年他那趟北莽之行,好像就是跟一伙鱼龙帮同行出关。
猜出她所思所想的徐凤年笑道:“年轻的时候,没有生死之忧,更小的时候也经常听我娘叮嘱,说世间女子可爱且可怜,要多怜惜。所以那会儿总觉得那么好的女子,我为什么不喜欢。如果我能拥有,我为什么不要。我以前很喜欢收集古人珍稀字帖,比如花了很多很多银子,才收集齐全了《十里春风贴》、《大雨浇暑贴》、《高枝秋蝉贴》和《快雪初晴贴》这套四季字贴,甚至连《霜降贴》在内的二十四节气贴,也只差三幅而已。那时候我只顾着喜欢我喜欢的女子,一定要喜欢我,希望她们像那些名贵孤品的字帖一样,全部都在我的梧桐院内,字帖得以善存,无风雨无虫蛀,女子们则得以无忧而活,没有颠沛流离。”
姜泥啧啧道:“我看当时顾剑棠要帮你当皇帝,其实心里在偷着乐吧?当了皇帝,就能名正言顺地三宫六院,臣子们哭着喊着帮忙找嫔妃,然后一边嘴上说这样不妥吧一边痛痛快快收下,什么四季贴二十节气贴,一百幅帖子都少了。”
徐凤年难得没有跟她针锋相对,仰头眯眼,似乎在感受小雨朦胧的清凉,自顾自说道:“后来发现世间所有值得可亲可爱的女子,其实根本不用我自作多情,就可以活得很好,甚至不摊上我,也许可以活得更好。梧桐院外的世道再乱,未必就比那座无风无雨四面是墙的小院子更坏。女子怎么可能是那些死物的字帖?又岂能把她们束之高阁一般约束在梧桐院或是清凉山。听潮湖是很大,但是江湖更大啊。我也是很后来才发现如果能够从头来过,大概还是会在心里喜欢她们,但一定不会再去撩拨她们了。比如大雪坪的轩辕青锋,就活得很逍遥,鱼幼薇在上阴学宫做稷上先生,想必也很自在。不过有些人,我不后悔,就像把陈渔接到北凉,把赵风雅救出太安城,我对他们没有歪念头,只是单纯希望她们能够为自己而活。”
姜泥气呼呼道:“反正道理都是你的,但是我知道,我只是说不过你而已!”
徐凤年赶紧识趣地转移话题,感慨道:“如果你的棋待诏叔叔当年能够早点在大楚军中手握实权,而不是在广陵江的南面偏居一隅之地,我爹未必能够打赢西垒壁战役。当时其实双方都是在争谁的最后一口气先没有,有曹长卿接替叶白夔高举旗帜的话,大楚那口气就还在。这次我能够跟王遂大致谈妥,最终成功把整个两辽、蓟北、北凉和西域这条漫长的离阳边关防线串联在一起,我师父,还有曹长卿,再加上你,你们三人居功至伟。在这个大势之下,胶东王赵睢、两淮节度使蔡楠、经略使韩林、蓟州副将韩芳等人也将成为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当然这之外还有郁鸾刀、寇江淮和谢西陲以及许煌等北凉外乡人。至于两万人的鱼龙帮,说不定在将来也要发挥作用,只不过如果那场大仗,打到需要鱼龙帮在流州青壮之后赶赴战场的地步,就说明凉莽双方都已经元气大伤了。”
姜泥顾不得哀伤棋待诏叔叔的去世,忧心忡忡道:“北莽蛮子的人真的很多啊,茫茫多。”
徐凤年哑然失笑,“是很多,不过我在北莽那边也不是没有后手。你等着吧,只要北莽没办法一鼓作气攻破拒北城,我就能让他们后院起火。”
结果姜泥牛头不对马嘴地来了一句,“那个陈渔,很漂亮?”
徐凤年呲牙咧嘴,装痴扮傻,就是不开口回答这个问题,有些话,开口就错,说多错多。
姜泥好像在自言自语:“这位被金屋藏娇的胭脂评大美人,到底有多漂亮呢?我有机会一定要瞻仰瞻仰,唉,就怕到时候会自惭形秽啊。”
徐凤年突然转头说道:“虽然知道这个请求很过分,你听到以后也一定会不开心,但我还是要说出口,就是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带着她们一起离开北凉,越远越好。”
姜泥满脸怒气,直截了当道:“办不到!”
这个答案,完全就是在徐凤年意料之中,所以他也没有任何异样神色。
徐凤年捏了捏有些胡茬子的下巴,自嘲道:“一想到自己如果战死沙场,就再也见不着你们,当下和裆下都很是忧郁啊。”
调笑过后,徐凤年眼神逐渐凝重起来。
凡有金戈铁马之处,必然是立尸之地。
今年春季一过,最多再有一个还算安稳的夏季,等到秋风渐起的时候,凉州关外和整个流州,恐怕就要死人死得让人收尸都来不及了。
武评四大宗师中,除去了无牵挂的桃花剑神邓太阿,西楚有曹长卿,北莽有拓拔菩萨,北凉有他徐凤年。
后三者都属于大仗输时即必死之人。
就在此时,徐凤年听到小泥人说了一句他打破脑袋也没想到的言语。
她那句话不太吉利,但是语气很坚决。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那么你徐凤年的尸体在哪里,我就站在哪里!”
第307章 两人扶龙
徐凤年是一个人返回清凉山,姜泥去了武当山,说是挂念那里的菜园子,趁着还有些春雨,如果再不种下点什么东西就来不及了。大概是以为徐凤年会折去凉州关外的拒北城,徐渭熊专门让拂水房给他捎了一封“家书”,意思很简单明了,不管关外军务如何紧急,你徐凤年必须先回一趟清凉山,这件事没得商量。徐凤年对此哭笑不得,当然明白二姐的良苦用心,是怕他因为兴师动众接回小泥人的缘故,心里有鬼就不敢去见梧桐院的陆丞燕,这位北凉道官方认可的正妃。其实徐凤年并没有“躲债”的念头,有些话不说就是个心结,说开了心头就有个伤疤,两者未必有好坏之分,但是徐凤年在当初离开北凉的时候,就已经想好如何面对陆丞燕,不是说什么你陆丞燕以后还会是北凉的正妃,而是三个字。当徐凤年和她一起走出梧桐院,走到听潮湖的湖心亭,当她听到那三个字后,笑意恬淡,轻轻往湖里抛了一把饵料。然后那个不怕王仙芝不怕离阳君王不怕北莽大军的年轻藩王,天不怕地不怕连仙人也敢杀的徐凤年,略显局促地坐在她身边。陆丞燕不说话,他也不知道说什么,两只年幼虎夔没有眼力劲地拼命往他身上蹭,徐凤年狠狠瞪了一眼,两个可怜的“小家伙”顿时吓得跑出亭子,又舍不得离去,只好趴在台阶下懒洋洋晒太阳,等着主人回心转意。
所幸有王府管事宋渔帮这位北凉王解围,说是副经略使宋洞明有要事相商。徐凤年如释重负,告辞离去,陆丞燕起身相送,柔声说了句王爷你回头再写一幅春联吧,找人送到武当山去,以后别说什么对不起,真的不用。徐凤年欲言又止,随即一笑,大概这就是一家人的味道。他执意要送她先回梧桐院,一路上随口问了些老丈人陆东疆的事情,陆丞燕好像也看开了,对于这位跟她已经父女关系决裂的新任凉州刺史,言语中既无刻意的疏离,也没有多余的亲近,徐凤年对此也不知如何开解,主要是怕自己画蛇添足,清官难断家务事,就在于道理和情分的尺度太难拿捏,照理说,徐家对陆家可谓处处照拂,但显然陆家仍是觉得亲家做得不够,从来不觉得家族在北凉的水土不服是自身原因,而是视为清凉山的扶持力度不够,以及陆丞燕的不吹枕边风。
徐凤年在把陆丞燕送回梧桐院后,看着那个纤细柔弱的背影,他犹豫了一下,终于下定决心。之后跟随宋渔前往宋洞明位于半腰的那片绵延成势的密集官衙,后者没有像以往那样随意,出乎意料地亲自站在门口相迎,徐凤年和这位北凉道副经略使在衙厅落座后,宋洞明不等胥吏端茶送水,就开门见山说出了缘由,原来是陆东疆升任凉州刺史后,一下子就提拔了十数位陆氏子弟进入刺史府,而且有几项涉及到四品官身的任命,本该必须经由经略使府这边批红勘定才能生效,但是看陆刺史的架势分明是想要先斩后奏了,说实话,先前宋洞明对于原凉州刺史田培芳的辞任和陆东疆的填补空缺,没有点头但也没有摇头,如果是寻常官员,也就该大致摸清楚宋副经略使的底线所在了。徐凤年沉吟不语,归根结底,症结不在刚刚换了个父母官的凉州官场,甚至不在陆丞燕和陆东疆身上,而是就在他徐凤年身上,这两年他对赴凉以后陆家的观感算不上有多好,但是很多事情上他不明确表态,北凉上下抓不准他这位藩王的心思,就只能处处忍让退让,尤其是拒北城一事上吸纳了陆氏子弟担任实权官职,北凉官场自然而然就对陆家不敢小觑,尤其是这次陆东疆破格升官,无疑助长了陆家的气焰。宋洞明脸色平静,但是心底难免有些积郁,原本他对陆东疆还心存结交,不曾想这位享誉中原的青州名士竟然如此得寸进尺,以至于有可能打乱凉州格局,宋洞明何尝不知白煜对陆东疆担任凉州刺史一事是持有异议的,所以陆东疆此举,无异于打了他宋洞明一个没有声响的耳光,想必白煜这个时候正在那里隔岸观火。徐凤年叹了口气,跟宋洞明没有多说什么,只说那三项任命在经略使府邸这边暂且搁置,他会亲自去一趟凉州刺史府。然后徐凤年换了一个话题,笑着说经略使李功德也递交了辞呈,只保留拒北城监造一职,然后李功德向自己推荐了你宋洞明作为北凉道历史上的第二任经略使。宋洞明没有答应,只说北凉目前仍需要李功德这位老成持重且声望足够的本土官员担任经略使,否则如今凉陵幽流四州的刺史都换成了外乡人士,如果他宋洞明一旦升任经略使,可谓雪上加霜,难免会让北凉本地士子心生怨望。徐凤年也没有强求,只说让宋洞明再考虑考虑。
徐凤年离开衙厅后,轻车简从去往那座凉州刺史府邸。坐在车厢内,徐凤年手指下意识抚摸腰间悬挂的那枚龙衔尾玉佩,宋洞明为何放弃唾手可得的经略使位置,并不奇怪,比宋洞明晚到北凉的白煜,如今在清凉山位卑而权重,这位白莲先生在官面上的身份并不显赫,但是他身边已经聚拢有一拨志同道合的年轻俊彦,白煜只差一个名分而已,一旦宋洞明腾出副经略使的座椅,白煜毋庸置疑就要坐下,显然在宋洞明眼中,副经略使的位置就像一座险要关隘,绝对不能让给虎视眈眈的白煜,否则名正言顺的后者就会在北凉官场真正崛起,宋洞明决意要在副经略使的座椅上再坐两三年,到时候只要凉莽大战落幕,北凉文武官员论功行赏,一个官身不够分量的白煜,一步慢步步慢,将来就很难成为他的心腹大患了。徐凤年会心一笑,宋洞明的这份阴私心思,他没有揭破的打算,其实这是好事,这意味着宋洞明已经有了在北凉扎根的迹象,至于会不会亏待白煜,徐凤年顾不上,话说回来,如果宋洞明真能挑起白煜的争胜心,才是北凉天大的好事。
当徐凤年的身影出现在刺史官邸大门外,胥吏吓得一个个屁滚尿流,赶忙打开中门迎接大驾光临的北凉王,徐凤年快步走入,没多久就看到二三十号刺史府大小官吏拥簇着那位身穿紫袍的陆东疆,徐凤年一笑置之,离阳刺史按律是正三品官员,官补子也就应该是绣孔雀,而北凉道的凉州刺史历来比幽州陵州高出半品,即是从二品大员,这在离阳朝廷吏部那边很早就是报备存档的,挑不出半点毛病,但是北凉历任凉州刺史都没有谁胆敢正大光明穿上绣二品锦鸡的官服,一二紫三四绯之后皆青绿,这是离阳官场的规矩,所以紫袍官服和大红官袍之间有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在太安城,以尚书省为例,六部尚书是正二品,当之无愧的紫袍公卿,但是六部当中绝大多数左右侍郎都是三品,依旧不得身穿紫服,永徽年间,之前唯有吏兵两部的左侍郎高配为从二品,在祥符以后,不但这两部的右侍郎也提升为从二品,就连礼部左侍郎也在今年擢升为从二品,而且成为离阳定例。陆东疆可以算是北凉道第一位穿上紫袍官服的刺史大人,这在离阳版图内也是屈指可数的高品刺史,如果徐凤年没有记错,当今天下,应该只有北凉道凉州、靖安道青州和南疆唐州以及京畿南部边缘越州的一把手是从二品,所以说陆东疆是仅在一正一副经略使之下的北凉道文官第三号人物,是说得过去的。
一场突如其来的会晤,言笑晏晏,相谈甚欢,无论是凉州刺史官邸的老面孔,还是那十来张姓陆的新面孔,看到始终笑容温和的年轻藩王后,都松了口气。如果说太安城是赵家天子脚下,那么凉州则是当之无愧的徐家门口,凉州刺史曾经空悬多年,凉州别驾其实就等于是刺史,而凉州将军向来是由北凉都护兼任,田培芳由幽州刺史升任凉州刺史后也没有任何改动,推崇无为而治,陆东疆一改先前,一口气推出十数位陆氏子弟,加上沉寂多年的石符出任凉州将军,亦是动静不小,凉州军政两位一把手的翻云覆雨,如何能够让耳目灵光的凉州官员继续老神在在?好在王爷今日一席谈话后,对新人旧人两拨刺史府邸官员都流露出肯定的意思,点名道姓嘉奖了七八人,对新人寄予厚望,对旧人持有欣赏态度,对于剑拔弩张的双方都没有棍子只有枣子,也没有厚此薄彼,这让刺史府老人尤为感激涕零,他们是真的担心陆东疆当家做主后,塞进十来号陆家人还不够,非要把他们都撵去坐冷板凳才罢休,一旦连王爷都对此默认的话,那就真是连神仙也挽救不了他们的仕途了。
不知为何,今天亲眼见到了这位王爷,对陆家有怒气,导致对清凉山也颇有腹诽的刺史府老一辈官员,肚子里那点愤懑一下子就烟消云散。
大概是那个年轻王爷坐在椅子上谈笑风生的模样,太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了。
徐凤年最后跟老丈人陆东疆有一场私下的闲聊,外人不知道年轻藩王到底说了什么,但是只看到满面春风的刺史大人愈发红光满面了。之后陆东疆也主动收回了几项违例的任命,对那几位族人也好言安慰一番,许诺不用三年就会各自有一场大富贵,不但如此,陆东疆还破天荒地第一次严肃叮嘱众人,让他们在这段时日内必须多加收敛,切不可辱没陆氏门风。陆东疆除了给家族吃了一颗定心丸,还有三名陆氏成员在一夜之间被从族谱上除名,那一刻起,陆东疆才有了几分陆氏家主的气象。
当白煜醉醺醺地从一座僻静府邸走出,突然看到一辆马车掀起帘子,他愣了愣,大步走去,上车坐入车厢,面对那个年轻人,白莲先生泰然自若。
来北凉道副节度使府邸接人的徐凤年打趣道:“白莲先生,就不怕惹众怒?”
白煜因为视力问题,习惯性使劲眯眼看人,笑道:“热灶烧不得,王爷还不许我烧烧冷灶?”
徐凤年哑然失笑,转移话题道:“李功德说要辞去经略使一职,还有幽州刺史胡魁也想进入边军,白莲先生有没有想法?如果有,不妨直说。”
白煜毫无忌惮,直截了当道:“王爷先说说看你的想法,当然还有宋副经略使的想法。”
徐凤年也直言不讳道:“我的本意是让宋大人顺势升任经略使,由你补上副经略使,但是宋大人建言当下北凉时局已经有太多的‘外乡刺史’,不应当再多出一个外乡经略使。”
白煜懒洋洋靠着车厢墙壁,嗤笑道:“哦?那简单,李经略使辞官后,宋大人做他的正经略使,让新任凉州刺史陆东疆担任副经略使,再让陵州别驾宋岩这个北凉自己人担任幽州刺史。至于凉州刺史嘛…”
说到这里,白煜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
舍我其谁。
徐凤年默不作声,白煜笑道:“北凉道这么安排,是让宋大人为难,可如果我索要的官帽子小一点,跑去幽州当刺史,不再在宋大人眼皮子底下当官,可就是让王爷为难了。”
白煜收敛笑意,“其实最适合做凉州刺史的人选,不是我白煜,而是原陵州刺史徐北枳。王爷且放心,不管如何,副经略使也好,刺史也罢,我都不去做。”
徐凤年纳闷道:“那先生如何自处?”
白煜掀起车帘子一角悬在挂钩上,清风扑面,为车厢带来几分凉爽,白煜叹息道:“关键不在我如何想,而看王爷魄力有多大。”
徐凤年愈发疑惑,“先生此话怎讲?”
白煜沉声道:“北凉地狭,是老黄历,如今坐拥第四州流州在内的广袤西域,再增添一个凉州关外以拒北城作为支点的第五州,那就足够成就一番大事了。”
徐凤年心头一颤,平静道:“北凉一道占据五州之地,朝廷那边不会答应的。”
白煜笑眯眯道:“事已至此,需要朝廷点头答应吗?我无意间看到一些匆忙更改的边军部署,原本注定在第二场凉莽战事中作壁上观的幽州,竟然重新凸显其重要性,为何?敢问两淮蔡楠韩林、北莽王遂,两辽顾剑棠,这次王爷领军出境跟这三拨人,见过了几人?谈妥了几人?又不知王爷在北莽南北两朝那边谈妥了几人?”
一连串的问题,让徐凤年脸色微动。
白煜也没奢望得到答案,好似自言自语道:“某人当了皇帝,我白煜在哪里当官不是当官,都挺好的。”
徐凤年答非所问,“咱们北凉的读书人要官,要得如此理直气壮。我很高兴。”
白煜微微睁大眼睛,看着那张依旧模糊不清的脸庞,微笑道:“如果王爷让天下所有读书人可以不去卑躬屈膝。我也很高兴。”
徐凤年感慨道:“怕就怕天下人不高兴。”
白煜冷笑道:“一家一姓不高兴而已。”
徐凤年愕然。
白煜说道:“也许王爷会奇怪为何我白煜要改变初衷,其实很简单,我最近想明白了一件事,某人当皇帝,也许在位不过三四十年,最多五六十年,但也许足可以使天下承平两百年,风调雨顺两百年,很可观了。”
徐凤年看着这位风度翩翩的白衣读书人。
就像当年徐骁看见赵长陵。
先后两人,皆要扶龙。
第308章 敬酒一百万杯
当徐凤年率领白马义从赶赴凉州关外的拒北城,也有一些人悄然而动,徐偃兵单枪匹马去了北凉西蜀接壤的腊子口关隘,拂水房大档头糜奉节和樊小钗护送徐北枳秘密出幽州入河州,一人即一宗的呼延大观也离开妻儿,不知所踪。
徐凤年身边多了一位“籍籍无名”的年轻随从,策马披甲却不佩凉刀不背凉弩,不苟言笑,心思重重。徐凤年一路北行,没有刻意笼络这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不是不想,而是毫无意义,徐凤年无论是跟他说家国大义还是高官厚禄,都显得荒唐滑稽,因为他叫谢西陲,是曹长卿的得意弟子,是广陵道战事中脱颖而出的大楚双璧之一。五百西楚读书种子如今大多都安置在了陵州各大书院,远离是非之地,唯独谢西陲提出要去北凉关外看一看,徐凤年当然不会拒绝,他现在有些理解离阳先帝赵惇之于陈芝豹的心态了,有些人物,哪怕不能为己用,但是只要留在身边,就像一位倾国倾城的女子站到了眼前,同样赏心悦目。而且平心而论,相较桀骜不驯锋芒毕露的寇江淮,温良恭俭的谢西陲显然要更让徐凤年舒心放心,与寇江淮相处,如痛饮大碗烈酒,痛快是痛快,可要担心是否酩酊大醉,与谢西陲相处,则如小盏品清茶,不伤胃也不头疼。
一路上徐凤年只会在收到拂水房谍报的时候才会跟谢西陲打招呼,谍报多是离阳朝廷地方高层独有的邸报,谢西陲看完之后,一份份悉数保留下来,每一张纸上的到手,往往意味着西楚一条战线的失利,或是一座数座城池的沦陷,谢西陲只是越来越沉默寡言,并没有太过明显的神情变化,一位位熟悉的西楚武将被斩首成为离阳领军大将的军功,一个个熟悉的名字选择投诚归顺离阳,西楚掌控的疆土越来越小。吴重轩,卢升象,宋笠,以至于许拱和袁庭山等人都越来越多次数出现在邸报之上,西楚大势已去,无疑是板上钉钉的结局。最后一封邸报是告知天下,离阳天子将要在初夏时分御驾亲征西垒壁,同时下诏,只要西楚各路叛军放弃抵抗,那么朝廷大军在战场上就不杀一人,广陵道百姓依旧全部视为离阳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