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阴唐家的家主,大楚的从一品平章政事,唐师跟在身后,凄然低声道:“孙希济,世人皆言人须往高处走,你为何偏偏要从离阳庙堂来到这座庙堂。”

唐师老泪纵横,突然加快几步,对那名太监喊道:“我来背!”

蟒袍太监满脸惊讶看着年迈老人,唐师凄然笑道:“老人背死人,慢一些又何妨?”

唐师背起孙希济,缓缓前行。

满城春风里,一个名叫孙希济的昔年大楚风流人,在一个叫唐师的老人后背上,无声无息,落叶归根。

朝会缓缓散去,众人头顶,一抹璀璨剑光升起于皇宫大内,落在皇城大门外。

踩在剑上的姜泥茫然四顾,怎么突然就找不到他了?而且一点气机都感受不到。

她尽量让自己静下心,闭上眼睛,满湖剑瞬间掠起飞向京城四方。

十万飞剑恰如一朵巨大莲花绽放于广陵道。

姜泥开始试图凭借世间剑意与天地相通,以此来断定徐凤年的大致行踪。

她心头默默起念,一定要等我。

她突然睁开眼睛,有震惊,有疑惑,有惶恐,有惊惧。

剑心自明,告诉她徐凤年其实就在附近。

她开始驾驭数千飞剑掠回皇城。

然后她发现有数剑妨碍剑心,好像在绕路而行。

她御剑而去,悬停在空中,抬起头。

若是有澹台平静这般大神通的练气士宗师一旁观看,就能够发现有一条雄踞京城的巨大白龙,口吐龙珠。

而那颗龙珠已经快要支离破碎。

第299章 人间天上,原来如此

先前徐凤年在殿内大梁上打瞌睡的时候,身材异常高大的白衣女子身处京城闹市,照理说应该尤为引人瞩目。

但事实上除了几道斜眼和冷眼,根本就没有正眼看她。

她很茫然。

如果说北派练气士都是离阳王朝的依附,是一拨极为另类的扶龙之臣,那么南海观音宗的练气士显然就要纯粹许多,悄然行走天地间,真正如同餐霞饮露的仙人,作为观音宗的宗主,貌似三十岁妇人的澹台平静已是百岁高龄,否则吃剑老祖隋斜谷也不至于对她念念不忘了大半辈子。澹台平静当然是出世人,举宗北迁从南海进入北凉,当时摆在台面上的理由是凉莽大战在即,需要练气士为不计其数的天地游魂“搭桥过河”,也等于为自身修善积攒功德,徐凤年当时虽然有些怀疑,但毕竟就战力而言,在北凉地盘上,无论是澹台平静自身修为,还是整个观音宗的实力,都折腾不起太大浪花,也就听之任之,北凉道对这拨白衣仙师开门纳客。但是徐凤年没有真的就此不闻不问,要知道当时卖炭妞那幅陆地吵仙图之上,位列榜首的人物是谢观应,而他徐凤年紧随其后!现在谢观应已是丧家之犬,至今还在被邓太阿追杀不休,那么徐凤年放眼天下,真正需要忌惮的对手,澹台平静已是他心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在昨夜西楚京城的城头重逢之前,徐凤年一直以为澹台平静即便想要替天行道,也应该在曹长卿身死之后,但是没有想到哪怕曹长卿依然在世,她就已经可以吸纳西楚残留气数,这也就罢了,今天在姜泥决心离开广陵道之后,她干脆就是以鲸吞之势疯狂吸收大楚姜氏的气数。

徐凤年一步走出,离开了皇城大门附近,然后一步走到了一处看似平平常常的闹市,各色铺子各种摊子,顺着街道绵延开去,市井百姓,游人如织,鱼龙混杂,低处有黄狗趴卧打盹,高处有鸟雀绕屋檐,一派盛世之中的祥和。

烈日当空,徐凤年站在街这一头,白衣女子站在街那一头。

以徐凤年如今堪称恐怖的眼力竟然也无法看清她的面容,模模糊糊,只能看到她站在闹市中,茕茕孑立。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一步跨出。

瞬间万籁寂静,但是刹那间后,重归喧闹。

有两位布衣老者一左一右跟徐凤年擦肩而过,皆似有呢喃,“太白才气过高,露才扬己过盛,失了平和心,惜哉惜哉。”

“杜老儿你亡国后入蜀,便无才子气,只剩下一身老憨气,莫要来贬我!”

徐凤年心头一震,没有转头去看那两位老者。

眼角余光看到左手数位摊贩,有人卖玉石有人卖书画有人卖钗子,吆喝声四起。

有人捧起印章模样的玉石,“吾有三玺,分别刻有小篆‘天命姜氏’、‘范围天地,幽赞神明’和‘表正万方’,谁要啦?吾今日仅以五两三钱卖之。”

很快就有同行朗声笑骂道:“二十年前就不值钱的玩意儿,糊弄谁呢,三钱都贵了!”

有人双手摊开,胸前的双手之间,恍恍惚惚,飘飘渺渺,如同铺开一幅画卷,如有山岳屹立如有江河流转,“这幅《大奉江山图》,只需两钱便可取走。”

又有持笔人随手一挥,笑眯眯望向徐凤年,懒洋洋道:“只要一钱,我吴姑苏便赠送五百字。”

徐凤年视线中,卖字人手中那只样式普通老旧的毛笔,四周有两株铁树盘绕。

很快就有另外一位持笔人笑道:“一钱五百字是公道价了,不过客官要不要顺便看看我韩松山手中的这支笔?一钱五,足以写出二十年斐然文采,记得早年有位江家小儿曾经从我这里买去一支。”

吴姑苏,北汉书圣。韩松山,南唐时期享誉天下的文豪。

徐凤年没有答话,继续前行。

路边有两人坐在小板凳上,在下棋,并无棋盘,也无棋子,但是两人身前,依稀有叮咚声马蹄声江水声。

有一人愤然道:“李三皇,如此心不在焉,如何能与我手谈,当真不要那座洞天福地了?罢了罢了,无趣之极!我也不趁人之危,且先封盘百年。”

对面那人喟然叹息,满脸痛苦,转头望向徐凤年,眼神复杂。

徐凤年依然无动于衷。

大楚国师李密,字三皇!

有人背三尺剑气,迎面走来。

是剑气而非剑。

他瞥了眼没有停步的徐凤年,犹豫了一下,有些不情愿地让步,喋喋不休道:“李淳罡那小儿咋的就不来,否则定要领教领教他的两袖青蛇…哼,有蛟龙处斩蛟龙,也值得吹嘘?有啥稀奇的,老夫在世之时,蛟龙多如牛毛…只是不知邓太阿那晚生又是何种境遇…若不是沾碰生人就要倒霉,老夫怎么会让道,晦气,真是晦气…上次是谁来着,吕来什么来着?此人倒是当真了得,佩服佩服…”

徐凤年步步前行,脸色如常。

这条街上,没有谁是在装神弄鬼。

这才真正可怕之处。

好龙之人若是见真龙于雷霆中绕梁而现,降妖伏魔的道士若真是见到了魑魅魍魉狰狞扑来?当如何自处?

随着徐凤年的缓缓前行,开始有谩骂声。

“大秦暴戾,残害生灵!为何能窃踞高位?!”

但是此话一出,很快就有人低声阻止,“真君且慎言!凡间世人举头三尺有神明,我辈其实又有何异…”

“短短两百年春秋,文脉受损何其严重,三百后中原便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赵徐两家皆是罪魁祸首!”

“也亏得此处不是那几处,否则你早就神形俱灭!”

“此子岂敢背弃天道在先,更与那武当道人联手断绝天地联系在后?!”

“龙虎山当兴,武当山当败!当初那大胆吕洞玄转身走入凡间之时,就该让武当山香火断绝!”

众人漫骂声中,黄雀鸣叫如凤凰,土狗咆哮如蟒蛟。

徐凤年凝神屏气,尽量不让自己的絮乱气机散落丝毫,因此他走得每一步都极其艰难痛苦。

如孱弱稚童独自行走于峡谷,有阵阵罡风刮过。

徐凤年嘴角泛起冷笑,想要以此削减我北凉气数?

所谓的几两几钱,应该也就是你们天上仙人独有的“铜钱银两”吧,大概跟凡间给人称骨算命有些相似,若是我今日守不住诱惑选择停步购买,我徐家和北凉的家底肯定就会一穷二白了。

当徐凤年走到街道中段,终于有两人对他流露出善意的笑容,一僧一道,盘腿而坐,隔着街道相对而坐,不同于摊贩行人,两位都坐在台阶上,都像隐约坐在莲台上,他们虽非徐凤年认识的熟人,但都对他笑着点了点头,一人慈悲,一人自然。

徐凤年也分别点头致意还礼。

有怒喝声响起,是对那个老僧,“老秃驴,胆敢坏我中原气运!竟然还敢来我东方…”

老僧笑而不言,消散不见。

有三名披甲军士模样的人物,巡视街道的时候看到徐凤年后,虽说犹豫了片刻,但仍是毕恭毕敬地让出道路。

街道那边尽头,澹台平静始终站在原地。

徐凤年终于发现她满脸挣扎痛苦的表情,眼眸缓缓趋于银色,愈发冰冷无情,心口处有刺眼光芒绽放,如明月悬挂沧海。

徐凤年皱了皱眉头。

看破有尽身躯,体悟无怀境界,一轮心月大放光明。

这是道教生僻古籍上记载的证道迹象之一。

记得呵呵姑娘跟他说过,黄三甲临终前曾经说过,自从天地间有史以来,这一千年是佛道飞升占便宜,等到将来有个读书人提出“存天理灭人欲”一说后,儒家成圣也会轻松许多,就像有了条终南捷径,就像佛门的立地成佛,能够一步登天,但代价就是潜移默化的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的大愚蠢之事,是“大日已落西山,明月不起沧海”的大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