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没有站起身,抬头看着她的背影,“我不会走,但是你姜泥可以。你要是不走,我就绑着你走。”

姜泥冷笑道:“不愧是手握三十万铁骑的北凉王!不但在离阳京城大杀四方,在大楚京城还是这般跋扈横行!”

她缓缓转身,突然间愤怒道:“但你徐凤年别忘了,我已经不是那个任人欺侮的清凉山丫鬟了!我姜姒是大楚皇帝,我姜姒还是天下长剑共主!”

一瞬间,万剑齐发,一座精致玲珑且历史悠久的临湖水榭就变成一堆废墟。

尘土飞扬,尘埃落定。

仅剩一小截的长椅,坐着纹丝不动的徐凤年,他脚边的她那双靴子不染纤尘。

徐凤年四周的地面上,插满了七歪八扭的百余柄长剑,一道道剑气萦绕,其中气息古老如迟暮老人,活泼气息如豆蔻少女,雄浑气息如西北健卒,凌厉气息如沙场猛将,婉约气息如大家闺秀,巍峨气息如山岳雄关,深沉气息如无垠江海。

徐凤年轻声道:“道理也讲过了,你不听。今天要么你跟我走,要么我就留在这里,等你跟我走。我才不管你是姜姒还是姜泥,才不管你是西楚的皇帝还是清凉山的小丫鬟。”

徐凤年咧嘴一笑,但是不轻佻,只有凄然,“反正我的不讲理,你早就习惯了,再习惯一次好了。”

胭脂评四人之一的姜泥,对上武评大宗师四人之一的徐凤年。

既有国仇又有家恨的两人之间,隔着庙堂之高,隔着江湖之远。

徐凤年拍了拍衣衫,缓缓站起身。

满湖十万剑顿时嗡嗡颤鸣,姜泥虽然体内气机被宋家让人以药物禁锢,但是读书人出身的宋家三代人根本就无法想象,连李淳罡都青眼相加的先天剑胚姜泥,她在剑道上的一日千里是何等蔚为大观,心念所起,心意所至,即是飞剑与意气联袂所至。

杀气腾腾的姜泥似乎太过愤怒,身体颤抖,那些如一座天外飞来峰的十万剑山也开始剧烈摇晃。她盯着那个年轻人,咬牙切齿道:“你真的会死的!”

徐凤年点头道:“我知道,一剑刺死我,你念想了很多年。”

姜泥猛然抬起手,五柄飞剑如获得仙人敕令,瞬间脱离剑山急速掠来,钉入姜泥身边两侧的地面。

站在原地的徐凤年双肩两袖都已经被擦破。

姜泥似乎犹然不解恨,五指颤抖,百剑千剑开始“坠山”,在她和徐凤年之间眼花缭乱地肆意飞掠。

她颤声道:“你就这么想死在大楚京城?!”

对面那个混蛋竟然笑眯眯道:“你猜?”

好像积攒了一辈子的委屈都在瞬间爆发,她眼眶通红,一只手臂向侧面伸出,握住了一柄以雷霆万钧之势浮现在她手边的飞剑。

与此同时,剑山缓缓移动,大山压顶,最终悬停在她和他的头顶高空,遮天蔽日。

光线阴暗,她终于看不到他那张脸。

只听她怒喊道:“徐凤年,你到底走不走!”

她只听嗓音温暖,“不走。”

一座剑山,十万剑,如大雪纷纷落,就那么壮阔凄凉地落在大地之上,落在江湖之中。

徐凤年抬头看着天空,就在他头顶几尺高处,有一柄本该落在他头顶的长剑,却没有落下。

他自言自语,悄不可闻。

以前我总是欺负你,喜欢在三更半夜去你屋子外头装神弄鬼,喜欢在你从水井打水的时候突然爬出来,喜欢下雪的时候朝你丢雪球,喜欢藏在树上等你经过的时候吓唬你,我知道你很委屈,很生气…

但是,如果那些年我不欺负你,你根本就不会理我啊。

然后他听到一个哭泣的声音,那一刻,他闭上了眼睛,满脸痛苦。

“徐凤年,这是你逼我的!”

徐凤年头顶的那柄长剑化作齑粉。

但是在他和她之间,有一柄飞剑掠至。

一剑刺入他胸口。

飞剑不快。

可他没躲。

那些年,韩生宣要他死,柳蒿师要他死,王仙芝要他死,钦天监仙人要他死。

无论那些对手如何不可一世,他徐凤年从未束手待毙,只会以昂然之姿,战而胜之!

长剑贯胸。

这一剑,甚至比不得祁嘉节的剑,比不得北莽黄青的剑,比不得很多人的剑。

可那一剑,半截留在身前,半截露出身后。

此时此景。

曾经有一对男女也是这般凄然,李淳罡和绿袍儿。

她呆滞地站在原地。

徐凤年睁开眼睛,嘴角渗出血丝,抬起手臂,似乎想要伸手抓住什么,但是最后只是轻轻握住那把长剑的剑柄,深深看了她一眼。

这个风尘仆仆从北凉赶到广陵的年轻人,转过身后,缓缓拔出那柄穿胸长剑后,随手抛在远处。他捂住流血不止的胸口,没有说话。

千里迢迢,从荒凉边关一路来到山清水秀。

他的衣衫早已折皱,他的靴子早已磨损。

他怀揣着千言万语,最终不知如何说起。

对于这个世界而言,就像棋盘上那枚过河卒子的年轻人,摘下那柄过河卒,手心在刀口上慢慢抹过,过河卒竟是饮血如人饮水,一滴不剩,全部渗入刀身。

他蹲下身把这柄过河卒放在那双靴子附近,“如果以后有人欺负你,就折断这把刀,我就远在千万里之外,也会瞬间赶至。”

他停顿了一下,沙哑说道:“就算我那时候已经死了,也会从阴间来到阳间,再来看你一眼。”

然后他站起身,对天地高声一句:“敢杀姜泥者,我徐凤年必杀之!”

当他说完这句话,他抬起手臂挡住眼睛,久久没有放下。

一步跨出,一闪而逝。

她的手始终伸向远方,想要抓住什么。

她突然脸色雪白,另外一只手捂住嘴巴,但是仍有猩红鲜血从五指间渗出。

可那只想要抓住什么的手,不愿放下。

她很想转过头,很想那样就可以看到一张笑眯眯的脸庞,会有一个面无可憎很多年的家伙,在对她满脸笑。

她转过头。

他不在。

第296章 灯火阑珊处,独坐城头人

夜幕中,西楚京城万家灯火。有人欢喜有人愁。

已经夜禁上锁的宫城一扇扇大门依次打开,一架不合规矩不合礼制的马车缓缓驶入,走下一名没有身披官袍的枯槁老人,新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刚要上前搀扶,就被老人摇手举手。

老人跟着莫名其妙就成为大楚宦官第一人的掌印太监,后者的心情忐忑不安,不知道老太师为何执意要连夜造访宫城觐见陛下,更不知为何陛下要在那座太极殿面见这位中书令。

太极殿大门洞开,孙希济吃力地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殿内灯火摇曳,老人依稀可见皇帝陛下的身影。

掌印太监感到一种风雨欲来的凝重氛围,因为那位大楚的皇帝陛下既没有高坐龙椅等待老人,也没有走出大殿迎接这位大楚王朝的定海神针。

她站在大殿门槛之后,身穿龙袍。

她双手负后,竟然是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倨傲姿态。

孙希济在距离大殿门口十数步外停下,凝视着她,老人沧桑的脸庞愈发苦涩。不仅仅是因为今天中书令府邸出现了一场阴险刺杀,更多是眼前女子第一次如此直白流露出来的抗拒,让老人既有灰心又有愧疚。

孙希济在掌印太监弯腰后退远离大殿后,缓缓说道:“陛下,宋家如此有负大楚,如此有愧大楚读书人,老臣孙希济双眼昏聩,难辞其咎…”

那个背对殿内灯火的女子,她的面容晦暗不明,打断了孙希济的言语,“面见一国之君,身为臣子,难道不该下跪吗?!”

连离阳先帝都待之以礼的老人没有丝毫恼羞成怒,心中反而有些释然,只见孙希济双手互拍一下袖口,毫不犹豫地跪下去,“臣孙希济,大楚中书省中书令,叩见陛下!”

她冷笑道:“中书令大人今夜没有身穿官服便入宫面圣,朕念你年岁已高,就不怪罪了。有话就说吧,朕洗耳恭听!”

孙希济始终低着头,用尽气力沉声说道:“陛下,宋家不可信,朝中位列中枢的许多文官不可信,甚至老臣孙希济也可不信,但是恳请陛下相信前线二十万将士,恳请陛下不要迁怒于所有为大楚赴死的英烈,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