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建锐转头狠狠瞪了一眼,吓得牛千柱缩了缩脖子。牛千柱的体型看上去得有两个庞建锐,但是在大雪龙骑军中,同样是统领千骑的校尉,一直是牛千柱在庞建锐跟前就像小媳妇遇上恶婆婆。
就在此时,袁左宗突然出声道:“我做先锋,五百骑足矣。”
庞建锐挠挠头,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跟统领大人争功。何况只要是大雪龙骑军的老人,就都知道那场青州襄樊城的十年攻守战,袁左宗作为徐家军中继吴起徐璞之后的第二代骑军统领,当年在襄樊城下,战事艰辛酷烈到了麾下骑军不得不做步卒使用,蚁附攻城,到最后十不存三,这才有了之后褚禄山千骑开蜀的壮举,并非是徐家铁骑不想抽调出更多骑军,而是实在无骑可用,无论骑卒还是战马皆是如此。
徐凤年点了点头,随后抬起凉刀在两军僵持的广陵道两处战场,先后指点了一下,“在越过许拱麾下各路兵马之后,我们要接应的那支西楚骑军将在此处破阵而出,位于瓜子洲以南三十里,负责这处战场的吴部将领叫周冉,总兵力达到两万,不容小觑,周冉用兵老成持重,擅长阵地战,从未贪功冒进的先例,麾下有两千骑军。届时我方主力会在瓜子洲西北方向二十里左右,在这里,香薇河一带,进行短暂的停马驻军。周冉必然会派遣大量斥候盯梢我军动静,不但如此,因为我们的到来,吴重轩必然会命令北部莱县战线的向南适度倾斜,主将元嘉德虽然兵力不足一万,但是骑军几乎占到半数,四千五百余骑,此部曾是南疆大军北上平乱的先锋,战力显然不弱。袁左宗,你率领主力向瓜子洲沿香薇河推东三十里,直逼周冉驻地,王伯远,你到时候领两千骑直插莱县和香薇河之间,截断元嘉德主力骑军的南下增援之路,配合主力,摆出我们要一鼓作气先吞掉周冉两万人马的架势,宋金山,你领一千骑与中军右翼保持三四里间距放缓推进,主要职责是盯住周冉的两千骑,以及清扫周冉在南方的各路斥候侦探,一旦凤字营南下接应那支马队的行踪泄露,或是前线有吴部兵马衔尾追击,期间周冉两千骑若是得到消息往南截杀,你就要咬住他们,务必要给凤字营争取到完整接收那数百人的空当!”
袁左宗和两位骑军将领都抱拳领命。
突然有游弩手前来禀报军情,随后徐凤年和诸位武将都有些哭笑不得。
截获许拱麾下斥候传递给青州方面的军令,命其按照原路退回靖安道北部边境的大镇黄栌城,不得擅自出城北上。
徐凤年无奈道:“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西蜀那边也是差不多。看来许拱不乐意给我们虚张声势的机会。”
徐凤年没有因为截获一封密信就以为大功告成,这种根本不惧泄密的军令,自然不会只派遣单独一骑传递,用多多益善来说都不过分。
但是徐凤年很快讥讽道:“西蜀那边不好说,也许会听令后撤,接下来会有默契地撤伺机而动,但是堂堂靖安王应该比一个侍郎说的话要管用,那支青州兵马未必会听从许拱‘蛮不讲理’的调遣。那赵珣沙场用兵,不管胜负,只表忠心。这支兵马的主将是靖安王府的心腹裨将出身,出兵之前肯定得了赵珣的密令,无非是哪怕摊上贪功冒进的嫌疑以致全军覆没,也绝对不可以给朝廷留下贪生怕死的印象。这位年纪轻轻的靖安王,不愧是朝野赞誉最盛的贤良藩王啊。”
牛千柱等将校都有些茫然,毕竟中原形势对这拨久在关外厮杀的北凉骁将来说,实在是既懒得关心也不屑理睬。
只有袁左宗点了点头,冷笑道:“青州军执意北上的可能性很大,以后赵珣‘送死藩王’的绰号算是名副其实了。”
跟统领袁左宗一样经历过襄樊城战役的老将宋金山,叹了口气,感慨道:“听说现在的青州水师很不像话,但是从去年广陵战场青州骑军的昙花一现来看,且不论战力高低,只说其勇烈程度,颇似当年,想我们当年不管对青州对那座襄樊城如何痛恨,但对青州兵,还是要伸出大拇指的,这样的对手,当得起敬佩。结果摊上这么个败家藩王,可惜了,可惜了啊。”
帐内出现片刻沉寂,徐凤年突然打趣道:“宋将军,你可没有含沙射影吧?”
宋金山冷不丁歪头朝地面吐了口唾沫。
这个以下犯上的大胆举动,吓得牛千柱庞建锐等人都提心吊胆。
很快宋金山就笑脸灿烂道:“赵珣那小王八蛋,给王爷提鞋都不配!”
徐凤年重重拍了拍老将军的肩膀,“不愧是徐骁带出来的老卒,打仗没二话,拍马屁也硬是要得!”
宋金山一张老脸笑得那叫一个夸张,还不忘对牛千柱那拨年轻后辈斜眼挑眉了一下,老人一副有些欠揍的德行,显然是在对更年轻一些的骑军校尉说学着点,老子这才是真正的拍马屁,你们还是太嫩了!
徐偃兵掀开营帐帘子,徐凤年朝他点了点头。
徐凤年让帐内诸将都散去,然后和徐偃兵并肩站在帐外。
徐凤年皱起眉头,有种不祥的预感。
有客自远方来。
从极远处极快而来。
第289章 天上大风
日出天地正,煌煌辟晨曦。
天亮了,有飞剑先于人而来。
徐偃兵望向远方,冷笑道:“好像有点来者不善的意思啊。”
徐凤年破天荒有些魂不守舍,照理说他不该有类似近乡情怯的感触,若说是对方来势汹汹让徐凤年心生忌惮,就更是笑话。这类凭借剑气剑意的先声夺人,如同北莽剑道第一人黄青的剑气近,离阳京城祁嘉节在武当山脚逃暑镇的剑气雄壮,徐凤年都领教过,事实上,天底下用剑的武道宗师,徐凤年已经见过不少,从最早的老黄和羊皮裘老头儿,再到东海畔飞剑杀天人的邓太阿,牵马挂剑入城赴死的宋念卿,以及吴家剑冢老祖宗等等,徐凤年早已到了能够见怪不怪的地步,但是不知为何,这一次遇到掠空百里拜访大军营帐的那一剑,徐凤年有些忐忑不安。
正值天地青白之际,朦朦天色如同一幅宣纸,那一剑,恰似在宣纸上写就出极其笔直的一横。
徐偃兵问道:“王爷,要不要我去拦上一拦?剑气虽壮,但比起邓太阿仍是稍逊一筹,至多跟柴青山之流在伯仲之间,必然耽误不了我方大军前行。”
徐凤年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了一句,“是西楚硕果仅存的剑道宗师吕丹田。”
徐偃兵一时间吃不准徐凤年的心思,也就不去擅自行事,既然确定了对方的身份,徐偃兵不觉得一个西楚吕丹田能够造成什么威胁,如今大雪龙骑军哪怕没有他和年轻藩王坐镇,但依旧还有藏拙多年的袁左宗,更有吴家百骑百剑,真要硬闯,十个吕丹田也讨不到好处。何况北凉骑军这次南下中原,对困兽之斗的西楚而言,无异于雪中送炭,吕丹田这一剑多半是身为武道宗师的兴之所至,仅有挑衅意味,而无死战之心。
徐偃兵有了几分看热闹的闲情逸致,笑道:“听说此人自幼练剑,资质极差,早年寻遍大楚宗门也无人肯收为弟子,不曾想大器晚成,凭借着钻牛角尖的狠劲,在不惑之年终于在剑道登堂入室,然后登船观广陵江水悟出一剑,登山观旭日东升又悟一剑,登楼观沧海又悟一剑,只是听说西楚灭国后就退隐山林,这次西楚复国,族内弟子大多投军入伍,本人也出山担任西楚京城的御林军统领。这一剑乘风而来,紫气升腾,想必就是那吕丹田在甲子高龄妙手偶得的观日一剑了。”
徐凤年心情似乎有所好转,只是笑脸仍有些涩意牵强,“真佩服这些前辈高手,赏个景也能增长功力,我就不行,都是给人打出来的。”
徐偃兵打趣道:“王爷,便是我听到这种话,也不是个滋味啊,我们这帮经历过春秋战事的武夫,一把年纪岂不是个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徐凤年自嘲道:“一样的,我现在看余地龙他们几个,也觉得自己已是个老江湖了。”
日出东方,紫气东来。
百里之剑,在过半之后开始突然加速,在霞光中拉出一条美妙至极的下坠弧线。
徐偃兵眯眼望着那柄飞剑,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开口问道:“王爷,在担心什么?”
徐凤年轻声道:“怕白跑一趟。”
徐凤年搓手取暖,“也许我错了,不该意气用事拉着北凉骑军来广陵道。”
徐偃兵摇头道:“王爷你要是这么想就错了,这次骑军出境,燕文鸾顾大祖周康这些老家伙,起先肯定有这样那样的顾虑,未必如袁左宗褚禄山这般愿意毫无原则地支持王爷,但是换成庞建锐牛千柱这拨中层武将,那可是求之不得的美差,在西北忍了二十年,一边在前线死人,一边还要被后方冷嘲热讽,这趟好不容易能跑到别人家门口耀武扬威,好歹算是出了口恶气,以后便是战死关外,多多少少都没不至于太过憋屈。这是人之常情…王爷,飞剑离这里可只有三十里地了,还不出手?”
徐凤年不复先前惆怅,笑道:“再等等又何妨。”
袁左宗出现在远处,徐凤年摆摆手,后者心领神会,去下令大雪龙骑各部依旧各司其职,不用理会那名不速之客。
当飞剑临近骑军驻地十里左右,再度骤然加速前掠,快如一尾年幼蛟龙初次开江。
声势之大,天空中先是传来一阵如同街道尽头的爆竹声,仅是依稀可闻,但是很快声响就越来越刺耳,最后简直如耳畔雷鸣。
徐凤年伸出双手,分别按住了左右腰间的北凉刀和过河卒。
剑拔弩张之际,徐凤年突然松开了刀柄,与此同时,原本直刺营帐的飞剑剑尖向下微微一压,钉入了地面,这柄半截留在地面的长剑距离徐凤年不过十步,长剑纹丝不动,但是仍有紫色剑气萦绕剑身,流光溢彩。
稍候片刻,只见一名身穿布衣的高大老者大踏步闯入营地,老人背负有一只用棉布包裹的长条形物体,在徐凤年和徐偃兵五十步外停下脚步,环顾四周,老人明显有些诧异,竟然没有一兵一卒来“招待”他,这让原本想着大打出手的老人颇有些失落愤懑。老人白发白眉白须,相貌有南人的清逸,身材如北地健儿,宗师风范扑面而来,他瞥了眼那名这两年自己差点听到耳朵起茧子的年轻藩王,然后冷哼一声,随手一挥,钉入地面的长剑顿时拔地而起,掠回悬挂腰间的乌黑剑鞘。
从头到尾,徐凤年的视线始终停留在老人背负的身后物之上。
这位西楚剑道宗师当年在大楚的江湖地位,类似之后一剑独霸太安城的离阳祁嘉节,跟国师李密和太师孙希济算是一个辈分的人物,曹长卿遇上这个老人也应当执几分弟子晚辈礼。
吕丹田中气十足,明知故问地沉声道:“你小子就是北凉王徐凤年?”
徐凤年略微收回视线,望着这个有点像是兴师问罪的老人,语气温和道:“我就是。”
吕丹田解开绳子,摘下身后用棉布遮掩的物体,重重竖立在身前,嗤笑道:“姓徐的,你小子连老夫的一剑都不敢接下,是怎么当武评四人的?咋的,只是因为身后跟着吴家一百条走狗,再加上徐骁给你留下的一万凉骑,才给你点胆子来咱们中原摆威风?”
徐凤年反问道:“她人呢?”
没有得到答案的吕丹田勃然大怒,好不容易才压抑下满腔怒火,声如洪钟,“关你卵事,孬种!”
老人话语过后,军营中只有偶尔几声战马嘶鸣,此处格外寂静。
但是吕丹田腰间佩剑已经颤鸣不止,老人更是如临大敌盯住年轻藩王身旁的那名中年汉子。
徐凤年横出手臂拦在徐偃兵身前,继续问道:“要还东西,就让她自己来。劳烦前辈把东西带回去…”
吕丹田很不客气地打断话语,冷笑道:“你小子也配对老夫发号施令?也配对陛下指手画脚?”
徐凤年一本正经道:“请前辈打道回府。”
一个请字,咬字极重。
吕丹田如同听到一个天大笑话,拇指轻轻摩挲着剑柄,“可知老夫这把佩剑?铸于广陵江畔的山海剑炉,原名‘大江’,西垒壁一役后,老夫改为‘杀徐’。只可惜陛下此次御驾亲征,我大楚百万雄师重新屯兵西垒壁,听闻你们北凉骑军即将进入广陵,陛下不愿见你,顺便让老夫携带旧物归还北凉,且不准老夫大开杀戒,若非如此,方才那一剑,可就要向前推进五步了。”
徐凤年皱眉道:“说完了?”
吕丹田继续挑衅道:“说完了又如何?你敢和老夫一战吗?若是不敢,老夫再说十句百句,你徐凤年又能如何?”
徐偃兵面无表情道:“西垒壁一战,吕氏直系子弟战死十六人,亲家马氏,上阵百余人全部阵亡。”
被揭开心头伤疤的吕丹田眉发皆张,顿起杀心,五指握紧剑柄。
徐凤年叹息道:“你走吧。”
吕丹田怒吼道:“徐凤年,身为北凉王,又是天下有数的武道大宗师,何惧一战?!”
下一刻,吕丹田瞠目结舌,不敢动弹,更不敢多说一个字。
眼前,的确就是在老人的眼前,有双指作剑,距离老人眉心仅有寸余。
若说先前腰间佩剑向前五步,就“有望”斩下年轻藩王的头颅,那么现在徐凤年双指只要稍稍向前推进一寸,就能入他头颅。
其中道行差距,无异于天壤之别。
那一刻,措手不及的吕丹田才明白一个粗浅道理,“眼前”这个貌似很好说话的年轻人,并非是因为一颗软柿子而不得不摆出一副好脾气。
徐凤年一个字一个字缓缓说道:“带着剑匣返回西垒壁战场,把大凉龙雀剑交还给她姜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