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后的太阳温煦暖和,有个唇边满是青短胡茬子的年轻人,就坐在门口台阶上晒太阳,世世代代都在这条街巷土生土长的他,因为瘦弱,从小就有个谢竹竿的绰号,哪怕后来离开小街跑出去求学,回来后扳手腕赢了住在街头那个胳膊差不多有他小腿粗的赵大壮,可邻里街坊不论辈分,仍是喜欢顺口喊他谢竹竿子,估计是改不过来了。所有人只知道这位老谢家晚年得子的年轻伙子,好像读书也没读出啥大出息,只不过衣食无忧倒是真的,可惜那孩子常年不着家,所以到如今也没能娶上媳妇给老谢家续香火,于是卖酒营生的老谢就不太高兴,尤其每次听着别家孩子做了衙门小吏或是考中了秀才,总是凑不上话,便是憋着说出几句漂亮话,也没谁真听进耳朵当回事,如果不是有次儿子的先生来陪他老谢喝过一次酒,那位先生说他家小子读书不错,保证以后肯定能不差,卖酒老谢早就揪着兔崽子的耳朵让他跟着自己卖酒挣钱了。家里是攒下些不厚不薄的家底,不在乎那孩子帮忙多赚银子,只是穷苦人家的娃,不怕家世不好,毕竟穷人有穷人的门当户对不是?可将心比心,谁家的闺女,乐意找一个脚底板不着地成天飘着的男子嫁了?小门小户的人过日子,不怕穷苦,不是兵荒马乱的世道,肯流汗多半就能拖家带口一起吃饱肚子,可就怕男人眼高手低啊。隔壁街上的刘老媒婆,也拿话刺过谢老头,笑着说她才不敢把好闺女往火坑里推,让谢老头到现在还想起来就一肚子闷气,偶尔放开肚子喝酒那也没啥个滋味。

一帮流里流气的市井无赖从老谢家门口经过,都是跟谢竹竿一起长大的同龄人,其中一人停下脚步对晒太阳的家伙笑道:“竹竿子,走,哥带你去赌坊赚几十两银子去,保管你进门是光棍,出门就有媳妇了!竹竿子,到现在还没有尝过荤腥吧?”

谢竹竿子朝他们竖起一根中指,笑骂道:“滚蛋!”

他们对谢竹竿子的死要面子活受罪,倒也不生气,笑着骂骂咧咧就走远了。那帮年轻人虽然厮混日子,但从不欺负街坊只去祸害别处,终究街上家家户户都有看着他们光屁股长大的乡亲长辈,就像他们这辈子头一回喝酒,就是从谢竹竿子他老爹那里偷来的酒,虽说事后给抠门的老谢头堵在门口骂了半天的街,他们也就是躲在家翘二郎腿掏着耳朵,骂着骂着就揭过了。再说了谢竹竿子从小就是出了名的焉儿坏,是谁第一个有胆子真正爬墙去偷窥马家寡妇洗澡的?还不是他谢西陲!又是谁往街上最水灵的同龄女子茅房里丢石子?那会儿他和她都才十三四岁吧,吓得那丫头在茅房半天不敢出来,等到爹娘找到她的时候,终于敢嚎啕大哭了,事后谢竹竿子给老谢头那一顿往死里打的饱揍啊,真是让人看得触目惊心,以至于瘸腿的谢竹竿子到现在为止,十多年了,都没跟她说过一句话,偶然在巷弄里遇上,两人都是恨不得贴着墙根走路。可惜她不知为何到今天还没嫁人,从好好一个漂亮黄花大闺女,愣是熬成了其她女子的娃都能给爹买酒的岁数,她爹娘都愁得只要有人要就恨不得赶紧把自家闺女当泼水给泼出去了。明眼人都清楚,她是在等人呢。而她那原本眼睛长在脑门上的爹娘,这几年私下也跟卖酒老谢偷偷见面,老谢头也不是没有想法,只是一年到头就见不着自己儿子几回面,寥寥几次回家,也是来去匆忙,就一拖再拖,直到这一次儿子难得在家留下,看架势不会急着走,闷葫芦的老谢头终于撂下狠话,再不成亲,以后就当没他谢西陲这么个儿子!

常年在外头飘着的谢家孩子,坐在台阶上,每当有街坊邻居经过家门口,肯定会笑着打招呼,长辈们也多半会打趣几句啥时候让你爹抱上孙子之类的,到时候也好蹭酒喝嘛,能让谢铁公鸡心甘情愿给人拔毛,这辈子肯定就你谢家小子成亲那一天喽。谢西陲也苦着脸说我是想有媳妇可不知道媳妇在哪儿啊,这个时候不是没人故意拿眼神瞥刘家那位老姑娘那边,从小就有股机灵劲儿的谢西陲就要开始装傻。

谢西陲就这么悠哉游哉坐在台阶上,只是忍不住转头看着大门两边的春联,字写得一般,内容也俗气,但是听娘亲偷偷说,是去年末他爹好不容易才跟宋家那个考中童生功名的小子求来的,宋家今年少说也从自家酒铺白拿走十多斤酒了。谢西陲叹了口气,想着这回离家前,不管其它事情,一定要他个七八幅迎春对联和几十个春字,总不能再让爹娘受这口气了。这里的男人,大多读书不多,年轻的时候比谁的媳妇好看,谁的女红更好,然后整个后波澜不惊的后半辈子,大概就只是比较谁家的孩子更出息,谁家的女婿媳妇更孝顺了。

谢西陲狠狠揉了揉脸颊。

他不是不想让自己爹娘自己的儿子,不比别人家的孩子差,甚至要有出息的多,可是爹娘虽是再寻常不过的市井小民,可如今整个大楚,整座京城,谁不知道现在一场仗接着一场仗,儿子有大出息,跟儿子平平安安,谢西陲知道自己爹娘肯定选择后者。他不希望爹娘成天提心吊胆,宁愿他们埋怨着自己还不成亲,怎么还不乐意踏踏实实过小日子,跟他碎碎念叨着别家同龄人的儿子都上私塾会写春联了。原本这次谢西陲回家,是准备咬着牙告诉他们真相的,可是当他这回看着好像一夜之间就老了的爹娘,看着那个板着脸不给好脸色却坐下来跟自己一起喝酒的爹,谢西陲又说不出口了。他怕自己有一天真的战死沙场了,爹娘就立即知道他死了,而不是在远游求学。

今日酒铺不开张不做生意的老谢头走出院门,看到不务正业的儿子,冷哼一声,背手离开。谢西陲的娘亲走出门,轻声笑道:“别管他,其实是买肉去了,你爹嘴上不说,但是偷偷摸摸从床底下钱罐子拿了好些碎银子,我也就是假装没看见。”

谢西陲咧嘴一笑,他爹这臭脾气,做儿子的早就习惯了。

妇人又笑道:“刘家那姑娘,我打小就喜欢,只不过那时候刘家哪里瞧得上眼咱们家,现在姑娘年纪大了,才着急的,娘跟你说心里话,虽说你是娘的儿子,但如果不是这样,你啊,可真配不上人家姑娘。”

谢西陲抬头嬉皮笑脸道:“娘,我真是你亲生的?”

妇人作势要打,“油嘴滑舌,难怪找不着媳妇!要是给你爹听见这话,看他不抽死你!”

谢西陲弯曲了一下手臂,“小时候天天被爹撵着满院子跑,现在爹可打不过我了。”

妇人轻轻给了这不省心儿子一个板栗,“臭小子,别气你爹,以前你小,娘亲次次护着你,以后娘亲肯定要偏袒你爹了。”

谢西陲做了个鬼脸,“知道啦!”

妇人语重心长道:“刘家姑娘岁数是不小了,可瞅着那是真俊,这附近几条街就没比她好看的闺女,你小子真没想法?娘亲可要跟你说句透底的话,听说有位官老爷,想要纳她做小,她爹娘今年自打入秋可是没有一次来咱们家窜门了。”

谢西陲终于笑不出来了。

妇人也不为难自己儿子,“你年纪也不小,娘亲相信你其实最知道轻重,不催你,自己看着办。说到底,爹娘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总归是想着你好。”

谢西陲嗯了一声,等到娘亲走回院子,又开始发呆,不知不觉地望了又望那个方向。

一个一路小跑进巷弄的少年大声笑道:“谢竹竿子,瞅啥瞅?”

少年叫吕思楚,这是第二次登门拜访“老谢家”,上回背了把剑,结果给街坊邻居和谢西陲爹娘当成了脑子拎不清的孩子,差点把少年给憋出内伤,这次学聪明了,不但没背剑,还补上了上次欠下的见面礼,双手拎着鸡鸭,有关见面礼应该送什么这件事,少年身后那些吃饱了撑着没事干的吕家长辈,为此专门讨论了一个上午!有说送上等贡酒的,但是很快被骂没脑子,谢家就是卖酒的,你这不是砸场子打脸是干啥?有说送丝绸茶叶瓷器等等的,还是被反驳了,说送些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根本就不诚心,后来有人说不然扛条檀木椅过去,中看也中用,可惜还是觉得不妥,估计谢西陲的爹娘也不舍得摆出来给人坐啊,吕家这样的瞎炫耀要不得。到最后,还是大楚硕果仅存的剑道大宗师吕田丹,吕老爷子大手一挥给一锤定音了,让吕思楚拎两只鸡鸭过去,当天就给宰了下锅!吕家晚辈皆叹服,姜不愧是老的辣啊!于是少年就这么一路从豪门林立的京城那一头坐马车来到这一头,他娘的那两只鸡鸭估计是吃饱了的,在车厢里的时候还拉屎了,把马车停在得有两里外的地方,少年下车后一手拎鸡一手抓鸭,一路飞奔而来,真是满地鸡毛鸭毛。

谢西陲没好气道:“瞅你大爷。”

少年站在谢西陲眼前,提了提手中那只鸡,“大爷在此!”

看到谢竹竿子要踹人,少年赶忙跑进院子,嚷嚷道:“婶婶,鸡鸭放哪儿,中午咱们就能杀了下锅吗?下午我还有事儿,怕吃不着啊…”

大门口的谢西陲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真不把自己当外人,送礼没这么送的。

就在他娘亲跟吕思楚在院内热络聊天的时候,谢西陲皱了皱眉头。

小巷尽头,并肩走来两个年轻男子。

由于他们的到来,几个迎面而走的街坊真夸张到不但停下了脚步,并且恨不得躲避到墙壁里头去。

一些个坐在小竹凳小竹椅上晒太阳的老人,也突然沉默不语。

一个是裴穗,春秋十大豪阀裴家的未来家主,谢西陲跟他是同窗好友,当时将杨慎杏和蓟州步卒瓮中捉鳖,正是谢西陲和裴穗堪称天衣无缝的配合,才为大楚赢得第一场大胜仗。

但是另外一个人,谢西陲并不喜欢。

宋茂林,宋阀嫡长孙。

与他谢西陲被誉为大楚双璧的年轻人,玉树临风,当得谪仙人一说。

但是很奇怪,谢西陲能够接受寇江淮的那种自负狂傲,反而不喜欢宋茂林那份无懈可击的温良恭俭让。

少年吕思楚同样不喜欢这个“美姿容,有清操”的如玉君子,理由再简单不过了,少年不喜欢这个家伙喜欢皇帝姐姐,更不喜欢这个家伙想要“嫁给”皇帝姐姐。用少年的话说就是他宁肯退一万步几万步,宁肯皇帝姐姐嫁给那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年轻藩王,也不希望很早就在白鹿洞认识的皇帝姐姐,跟这个道貌岸然的宋茂林沾边。少年的想法从来都跟吕家长辈一模一样,直来直去,他就是觉得这种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公然放屁的家伙,肯定是个伪君子!很少去讨厌一个人的谢西陲对此深以为然。

所以谢西陲站起身,笑着走向好友裴穗和大驾光临的宋家公子,抓住裴穗胳膊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拧了拧,裴穗不愧是他谢西陲的至交好友,也不动声色地忍着痛陪着笑。

谢西陲不由分说道:“走,带你们找家铺子喝酒去。放心,我家铺子今儿没开张,我也没杀熟的习惯。不过以后哪天揭不开锅,可就难说了…”

谢西陲带着他们挑了家相对干净的酒楼,当然在宋茂林眼中,想必其实都一样。

大半个时辰后,尽欢而散,谢西陲和裴穗把宋茂林送上马车,目送离去。

两人走回巷弄,裴穗打趣道:“难为你又跟人说了半个时辰的废话。”

谢西陲淡然道:“浪费的口水,都从酒水里补回来了。美中不足的就是你结的账,不是他宋大公子。”

裴穗微笑道:“宋公子怎么会随身携带那黄白之物。不过若是无钱付账,宋公子肯定不会吝啬摘下腰间千金玉佩当酒钱。”

谢西陲皮笑肉不笑道:“那就又是一桩美谈了。”

裴穗搂过谢西陲的肩头,耍赖道:“行了,反正我跟宋家的交情也就只到这里了,你就当陪我喝了半个时辰的酒。”

出身寒庶的谢西陲能跟云泥之别的裴家子弟成为好友,无异于一个奇迹。要知道在门第森严的大楚,向来是冠冕之家流品之人,视寒素子弟贱如仆隶,耻于为伍,绝不同席而坐。当时谢裴两人成为同窗,互不知晓身份,裴穗的口头禅是我最喜欢跟视金钱如粪土的人做兄弟了,我愿意每天都挑粪。谢西陲猜得出来这个家伙出身不俗,但是当裴穗最后自己亲口说出家世身份后,谢西陲还是有些震惊。昆阳裴氏,那可是从大奉王朝起就是“只嫁娶九姓,不入帝王家”的真正豪阀,也正是那个时候,谢西陲把裴穗当成了朋友,不是因为他是什么高不可攀却愿意折节相交的裴氏子弟,而是愿意坦然地告诉谢西陲这位当时依旧籍籍无名的寒门子,他裴穗的真实身份。

他们的先生,曹长卿,就是曾经跟谢西陲父亲一起盘腿喝酒的那个人。

曹长卿很早就告诉他们这两个身份悬殊的学生:世间的道理就是道理,不因人少而无道理,不因人多而有道理。不以人贫而欺之,不以人贵而媚之。不以人贫而以为皆善,不以人贵而以为皆恶。知理自有礼,有礼自无崩坏之忧,故而天下太平,人人自得,这便是儒家的道。

裴穗轻声道:“宋茂林的心思不复杂,现在朝堂上有人建言趁着吴重轩叛出南疆,我们借机与燕敕王结盟,言下之意无非是尝试着说服赵炳让世子赵铸‘入赘’我大楚姜氏,宋茂林当然坐不住了。”

谢西陲冷笑道:“有本事自己去打拼,靠着小算盘算计来算计去,就能算计出一座江山?不是个东西!”

裴穗嘿嘿笑道:“没有连我一起骂吧?”

谢西陲转头笑道:“要不然让我想想?”

裴穗无奈道:“误交损友,悔之晚矣!”

谢西陲没好气道:“那你赶紧去追上宋家大公子,这个还不算晚。”

裴穗哈哈笑道:“那就算了,浑身不自在,我这种不小心出身豪阀门第的异类,跟他们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谢西陲面无表情道:“是喝不到一个尿壶去吧?”

裴穗脸色发白,苦着脸道:“谢西陲,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恶心?”

谢西陲一板一眼道:“难!”

裴穗重重一声叹息,认识这么多年,裴穗知道该怎么跟这个喜欢一本正经说冷笑话的家伙打交道,得用自污的手段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才行,咬牙切齿道:“不愧是我裴挑粪的好兄弟!”

谢西陲笑道:“裴挑粪,等下到我家上桌吃饭前,记得洗手啊。”

裴穗深呼吸一口气,“行!”

走入小巷前,谢西陲突然莫名其妙说道:“裴穗,我问你,如果有件事我很想做,但是又怕自己后悔,该怎么做?”

裴穗直截了当道:“做了怕后悔?这本来是句废话啊,明摆着不做是肯定后悔的,既然做了是‘有可能’后悔,为啥不做?谢西陲啊谢西陲,你是不是脑子给门板夹到了?”

好不容易扳回一城的裴穗有些洋洋得意。

低头前行的谢西陲轻声道:“是啊。”

裴穗好奇问道:“天底下还有你谢西陲犹豫不决的事情?”

裴穗突然惊悚道:“你小子该不是想要跑去太安城当官吧?小心我告密!”

谢西陲大声怒道:“裴挑粪!姓裴的!找屎嫌不够,还要找死?!”

然后谢西陲发现这个家伙保持微笑望着前方。

再然后,谢西陲就发现不远处一栋宅子门口,站着一位目瞪口呆的女子,好像是被他的粗俗言语给惊吓到了,手足无措,楚楚可怜。

谢西陲咽了咽口水。

裴穗何其眼光歹毒,一下子就看出端倪了,那叫一个幸灾乐祸啊。寻常女子,能让谢西陲这般失态?

世间男儿,有几个逃得过“青梅竹马”这柄天下头等厉害的杀人飞剑?

裴穗终究没好意思落井下石,就要先行离开,突然发现自己的袖口给人攥紧。

谢西陲低声道:“先别走,帮我壮壮胆。”

裴穗差一点就要捧腹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