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坦翁眯眼冷哼道:“哦?怎么不晓得装死啊?”

王铜炉挠挠头道:“下官光顾着冒冷汗了,没想到这一茬啊,然后不是一眨眼就走到这里了嘛,后来想了想,干脆破罐子破摔,别人爱咋的咋的了。”

王铜炉欲哭无泪道:“老爷子,要不送佛送到西,再救下官一次?”

坦坦翁冷笑道:“你是不是佛不好说,但是你想去西天的话,想必不用人送行。”

王铜炉束手待毙。

坦坦翁没好气道:“行了,跟着我走。”

死胖子笑逐颜开。

老人轻声问道:“那姓徐的小子跟你说啥了?”

胖子憨笑道:“全给吓忘了,一时想不起,等老爷子带下官进了门,在朝会上一定好好想,回头就给老爷子禀报去。”

坦坦翁刮目相看道:“开窍了啊!”

胖子悻悻然,突然灵光乍现,压低声音道:“老爷子,想起来一点了!最后那位王爷好像走前说了句话,徐…老凉王第一次走御道的时候,身边没有谁愿意同行,他徐…王爷第一次不作数,第二次是真有人不怕死跟着,那么他就懒得那啥‘朝堂不跪,佩刀入殿’了。”

坦坦翁一双眼眸精光四射,哈哈大笑,拉着王铜炉的手快步走到齐阳龙身边,然后坦坦翁跟中书令大人交头接耳说了几句,脸色古怪,有种我赢不了你但是有人可以压你一头的表情。

王铜炉看到那位高不可攀的本朝首辅大人盯着自己笑了几声,一巴掌拍在自己肩膀上,“王铜炉,王大祭酒是吧?你小子可以啊!”

王铜炉肩膀一歪,咽了咽口水,脸色发白道:“小祭酒,下官是小祭酒,很小的祭酒!”

齐阳龙笑眯眯道:“听说姓徐的家伙因为你,连朝会也懒得参加了?”

王铜炉眼珠子急转,拍胸脯震天响,“绝对没有!”

老子真他娘急智啊,机智啊。

王铜炉都有点佩服自己了,惹恼了老爷子坦坦翁,大不了被骂得狗血淋头,撑死了被踹几脚,可要是惹怒了这位曾经的齐大祭酒,别说两百斤肉,他就算有两千斤秋膘也不够削!

坦坦翁先是一愣,然后跳脚骂道:“狗日的王铜炉!养不熟的白眼狼崽子!你他娘的今天就给我滚来门下省,看老子收拾不了你!”

王铜炉张大嘴巴。

齐阳龙笑脸那叫一个和蔼,轻轻拍着这个年轻胖子的肩膀,“别听坦坦翁瞎咋呼,嗓门大,没用!小朝会上,我会亲自跟陛下打招呼,要你来我们中书省,官不大,还是正四品,至于能不能爬上去,靠你自己的本事。”

胖子左看看右看看,然后低头小声道:“中书令大人,下官很用心想了想,还是觉得去门下省好了。”

低着头的胖子,没有看到两位老人相视会心一笑,都悄悄点了点头。

桓温又踢了这胖子一脚,“滚回国子监同僚身边去,别杵在这里碍眼。”

就王铜炉那体型,屁颠屁颠小跑起来,真跟滚没什么区别了。

桓温转身望向那扇大门,“齐先生,等广陵道战事平息,我就辞官回乡,以后…”

齐阳龙打断坦坦翁的言语,沉声道:“没事,我尽量再撑几年。”

桓温突然哀伤道:“碧眼儿啊碧眼儿,你还是输了。”

齐阳龙摇头道:“桓温,你错了,看似一人输而天下赢,其实啊,是天下输一人赢。我齐阳龙相信,后世百年千年,很多人翻过有关我们的书页,翻过也就翻过了,唯独张巨鹿,这个碧眼儿,会让人在夜深人静之时,缓缓翻回那几页,仔细再看几遍,说不定还会遗憾一句:为何桌边无酒可饮?”

桓温喃喃道:“手边再有碟花生米,就更好了。”

多年以后,那个爆竹声声辞旧岁的冬末,病榻之上的坦坦翁,临终言语,无人可闻。

老伙计啊,有无酒?有无花生?

桓温辞世的第二年,离阳新帝为永徽年间第一人张巨鹿平反,追封安国公,美谥文正。

有个姿色并不如何出众的温婉妇人,带着已经可以背诵许多儒家经籍的孩子,看着那一排坟墓,让她儿子依次磕头过去。

最后娘俩并肩坐在一块刻有张边关这个名字的碑前,孩子像往年一样,为他爹,为他爷爷,为母子两人和一位女子之外的那张家一家人,大声读书。

更远处,站着没有任何扈从的离阳皇帝和皇后,却不敢打扰。

有个归隐田园的老人,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暮色中,步履蹒跚,不是前往那仅有娘俩扫墓却也不算缺酒的安国公墓,而是去了远远称不上极尽哀荣的一座小坟前。

在碑前倒了杯酒,放了碟花生米。

就在老人离开后,又有个毅然辞官的门下省官员。

为他经常挂在嘴边的老爷子,又添了酒,又添了花生米。

一夜独坐风雪中。

也许有些人,临死事也未了,也从未如何潇洒拂衣去。

但是这些离阳读书人,到底还是无愧离阳的。

第262章 回凉州

齐阳龙还真就去了下马嵬驿馆,亲自催促年轻藩王带兵离京,只不过等到老人才下马车,驿丞就跑到跟前,双手捧着一只小布兜,因为不敢确认老人的身份,小心翼翼问道:“敢问老先生是不是中书省…”

驿丞的问话点到即止,没有直接问是否中书令大人,而是折中提到了衙门而不提官职,即便出错,也能补救。

老人点头嗯了一声,问道:“北凉王难道已经离京了不成?”

驿丞膝盖一软,好在这个时候老人已经一把拿过了布兜,掂量了一下,纳闷道:“印章?”

差点跪倒在地的驿丞硬生生挺直腰杆,手足无措,涨红了脸。下马嵬驿馆一直是个寻常官吏避之不及的瘟疫之地,他也是去年不小心惹恼了兵部一位职方清吏司的主事大人,才给丢进这里自生自灭,哪里能想到会有跟中书令大人面对面说话的一天?驿丞当时听王爷说中书省的齐阳龙今早会来下马嵬,也没当真,觉得撑死了来个三四品官员就算自己祖坟冒青烟了。驿丞一咬牙,也顾不得唐突,满脑子都想着多跟齐首辅多说一个字就多为家族增添一分荣光,颤声问道:“中书令大人,要不要进驿馆小憩一会儿?”

齐阳龙笑了笑,正要婉言拒绝,突然想起一事,问道:“这下马嵬有没有绿蚁酒?”

驿丞小鸡啄米道:“有有有!”

驿丞领着中书令大人进入驿馆内院的时候,故意兴师动众地让驿馆诸多小吏忙着忙那,齐阳龙也没有揭穿他这份浅显心思,任由驿丞带路跨入那栋僻静小院。

驿丞连忙给老人搬出一条藤椅,解释说王爷有事没事都喜欢躺在藤椅上养神,听上任驿丞说过王爷上次进京也是这般,对这藤椅可谓情有独钟。

齐阳龙在藤椅上躺着,看着像是在闭目养神,驿丞从下属手中拎过了两壶酒,也不敢打搅,就弓着腰站在檐下安安静静候着。

齐阳龙休息了一炷香左右,睁眼后轻声问道:“把东西交给你的时候,那位年轻王爷说了什么?”

驿丞一拍脑袋,赶忙说道:“小人差点给忘了,王爷的确叮嘱了句,如果是中书令大人大驾光临,那就让小的跟大人说,这小玩意儿是一个姓张的读书人暂借给他的,如今就当还给天下的读书人了。如果不是中书令大人亲自来下马嵬,那就什么都别说。”

齐阳龙愣了一下,“姓张的读书人?”

碧眼儿?肯定不是,张巨鹿绝对不会跟北凉有任何私交。即便果真有这遗物留下,那也是交给桓温才对。

哦,那应该就是张家圣人衍圣公了。

齐阳龙缓缓站起身,收起小布兜后,从驿丞手中接过那两壶绿蚁酒,笑问道:“喝过这酒?”

驿丞汗颜道:“昨儿才喝过几口,有些难入口,太烈了,火烧喉咙似的。”

驿丞说到这里,溜须拍马道:“中书令大人,便是要喝,也慢些才是。”

齐阳龙一笑置之,拎着酒径直离去。

给银子?

老人没有这个念头。

真要给了银子,这名不知姓名的官吏,如何敢拿自己中书令的名号去与同僚吹嘘,如何心安理得地凭此谋取前程?

太安城太安城。

是很太平的一座城,可这儿没有几个真正心安人啊。

今日朝会,昨天那个到了门口却返身的年轻藩王,终于没有再次露面,这让那支声势比昨天更为浩大的胭脂军,大失所望。

礼部侍郎晋兰亭已经接连两日没有参与早朝,跟礼部老尚书司马朴华告了假,近期连衙门也会不去了,闭门谢客,据说连高亭树吴从先这些人也不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