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温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陛下,温太乙也好,靖安王也罢,与北凉徐家都有旧怨,若是因私废公,耽误了朝廷大事,到时候?”
赵篆笑眯眯道:“靖安王赵珣忠心无疑,温太乙的学问事功皆有美誉,担此大任后,相信不敢在漕运一事上马虎。”
桓温依依不饶地不客气说道:“我离阳漕运分南北,南运以广陵江为主,北运以数段运河为主,也衍生出两派顽固势力,温太乙早年与南运主官结怨甚深,怕就怕温太乙能够诚心做事,南系漕运从上到下却百般刁难,而原本可以制衡漕运十多万大军的青州将军洪灵枢,此时又已经身在京城,恐怕百万石漕粮入凉一事,少不了摩擦。依老臣之见,若是让温太乙出任靖安道经略使,还需派遣一位威望不弱的副节度使,除了震慑中原腹地的蛇虫,正好还能顺便理清南系漕运积郁多年的淤泥!”
虽说桓温有些咄咄逼人,但是赵篆还是笑容不变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不知坦坦翁觉得安东将军马贤良,出京担任副节度使一职,如何?”
桓温有些惊讶。
陈望正想要说话。
马忠贤无论领兵打仗的本事,还是军中口碑,或者是家世背景,以正三品的实权安西将军升任藩王辖境的从二品副节度使,又是武官系统内部的升迁,其实挑不出大毛病,但是作为马禄琅之子,马忠贤这一去,弹压尾大不掉的漕运官员是够用了,说不定果真能够将漕运大权从各方勋贵手中收拢回朝廷,可是与保证漕运顺利入凉的初衷,难免背道而驰,温太乙跟北凉徐家不对付,马家
不更是如此?
就在陈望已经酝酿好措辞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被人扯住了袖子,转头看去,陆诩“望向”前方,好像根本没有伸手阻拦陈望。
陈望何其谨慎,很快就打消了谏言的念头。
同时陈望心中有些震惊,身边陆诩是如何知晓自己要开口说话的?
又小半个时辰后,几名臣子退出密室,吴重轩笑着跟其余四人告辞一声,率先大步离去。
齐阳龙和桓温并肩而行,作为勤勉房“老人”的陈望则领着新人陆诩前往那里。
两个老人与两个新人,恰好是不同的方向,向背而行。
陈望轻声道:“谢了。”
陆诩神情淡然,置若罔闻。
那边,无需宫中太监带路的桓温没来由感慨道:“不同了。”
齐阳龙说了句大不敬的言语,“怎么,陛下不做那点头皇帝,坦坦翁就不乐意了?”
桓温怒道:“放你的屁!”
中书令大人装模作样闻了闻,“秋高气爽桂花香,沁人心脾啊,哪来的臭屁?”
桓温冷哼一声,加快步伐,显然是不愿意继续跟中书令并肩而行了。
齐阳龙也不阻拦,不过也跟着加快步伐,轻声笑道:“在钦天监,那北凉王亲口称赞我的学问冠绝天下,坦坦翁,做何感想啊?”
桓温扭头看着这个满脸得意的中书令,不屑道:“唬谁呢?”
这回换成是齐阳龙大踏步前行。
桓温看着这个背影,喃喃道:“那小子瞎了狗眼不成?还是说这老家伙家里有貌美如花的孙女,给那小子惦记上了?”
…
当九九馆老板娘在徐偃兵的亲自带领下进入小院,结果看到让她啼笑皆非的一幅场景,那个堂堂北凉王坐在一条小板凳上,搓洗着那件华贵至极的藩王蟒袍。
问题在于年轻人的动作很娴熟!
徐凤年刚刚洗好衣服,拧干后快步晾晒在院内早已架起的竹竿上,擦了擦手笑着道:“洪姨来了啊?随便坐,反正就两张椅子。”
然后徐凤年对妇人身边的年轻女子也笑道:“这么快又见着陈姑娘了。”
蹲在走廊中的贾家嘉和徐婴正在下棋,看到妇人和陈渔后都没上心,低头继续落子,贾家嘉的棋子都放在那顶倒着放的貂帽里,徐婴的棋子就兜在大袍子里。
老板娘在藤椅上,陈渔本意是站在洪姨身边就可以,没想到那个年轻藩王就挑了个靠近两个奇怪女子身边的位置,懒洋洋蹲靠着廊柱,挥手笑道:“陈姑娘也坐。”
老板娘开门见山道:“凤年,听说你只跟朝廷要了五十万石粮草?”
徐凤年乐了,笑道:“没有的事,是齐阳龙那老狐狸为老不尊,厚着脸皮要我别下刀子太狠,他答应在明年入秋前会有保底一百万石漕粮入凉,至于五十万石的说法,估计是中书令大人是想着好歹给朝廷留点颜面吧。反正我到时候肯定会带着几万北凉骑军杀入广陵道的,想了想,当下就别太过分,所以就随口答应了。现在想想看,其实挺对不住他老人家的。以后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当面道个歉。”
老板娘目瞪口呆,沉默了半天,终于笑骂道:“真够不要脸的…不过洪姨喜欢!”
陈渔心头一震。
数万北凉铁骑直扑广陵道?这是什么意思?
徐凤年瞥了眼贾家嘉和徐婴那天马行空的棋路,嚷着“下这里下这里”,就从贾家嘉貂帽里掏出一枚棋子帮着落子,发现徐婴的幽怨眼神,又赶紧念叨着下这里下这里,也给帮着落子了。
陈渔瞪大眼睛看了看,有些呆滞。
分明是两条“你别管我我也不理你”的一字长蛇阵,那也算围棋手谈?
徐凤年在下棋的时候,抽空嬉皮笑脸说道:“钦天监的事,洪姨别生气啊,生气不好,容易长皱纹,洪姨还年轻呢,这要跟我一起出门,我喊姐姐,路人都觉得喊老了,保不准就要义愤填膺地出拳揍我。”
洪姨笑着揉着那眼角的鱼尾纹,使劲点头道:“嗯嗯嗯,这倒是事实。”
陈渔悄悄深呼吸。
洪姨突然柔声笑道:“凤年啊,我是不是你的洪姨啊?”
徐凤年如临大敌,立即起身跑到妇人身后,小心翼翼揉捏着她的肩膀,“洪姨,有事啊?实不相瞒,别看我现在活蹦乱跳的,其实是假装没事给朝廷看的,毕竟身在京城,四面环敌,一旦露馅,那就危险了啊!我现在是走路都很是困难,只不过为了不让洪姨担心…”
洪姨对站在院门口的那个男人喊道:“徐偃兵,你家王爷说走不动路了,我想请他去趟九九馆,不然你背着咱们王爷去马车?”
徐偃兵笑道:“这个…”
徐凤年赶紧使眼色。
但是徐偃兵还是豪爽道:“完全没问题。”
先前在钦天监门口是谁说“好快的枪”来着?
徐凤年哭丧着脸道:“洪姨,你真不怕惹麻烦啊,我后天就要离开京城,到时候你还想不想继续开九九馆啦?”
洪姨猛然起身,拉着徐凤年就向院门口走去,这位无可奈何的北凉王转头对下棋的她们说道:“回来帮你们带好吃的。”
等一行人走出下马嵬驿馆走向那辆小马车,就连洪姨和陈渔都能听到远处大街的无数尖叫声。
有一些喊声,很是撕心裂肺可歌可泣啊。
本想和徐偃兵一起骑马前往九九馆的徐凤年顿时没了想法,然后听到洪姨笑眯眯道:“你瞅瞅,以后九九馆生意能不火?到时候你坐过的座位,洪姨要收一百两银子起步,谁出价高谁坐,而且只能坐半个时辰!咋样?”
徐凤年笑脸尴尬,“洪姨,突然感觉有点身体不适,明天!我明天一定去九九馆找洪姨!”
洪姨狠狠瞪了一眼,不由分说拉着他坐入马车,徐偃兵骑马护送,看着那些拥挤在窗口门口、一个个近乎癫狂的女子,不少人甚至都已经冲到大街上,徐偃兵第一次觉得是如此的前路坎坷。
洪姨和陈渔并肩而坐,徐凤年缩手缩脚坐在对面角落。
洪姨打趣道:“凤年,就没想着挑几个水灵媳妇带回北凉?”
陈渔撇过头,望向窗帘子。
徐凤年头疼道:“洪姨你就饶了我吧。”
一条下马嵬驿馆大街,马车行驶得跟乌龟爬差不多,窗外都是此起彼伏的一声声徐哥哥。
徐凤年摸了摸额头,这次是真有冷汗了。
洪姨突然问道:“钦天监两座大阵都毁掉了?”
徐凤年也不知道洪姨如何得知的秘闻,点头道:“毁掉大半了,因为衍圣公给了我一样东西,反而保存了离阳的元气,没有让谢观应得逞。不过姓谢的也不好受,那口破碗被我打烂,又给邓太阿盯上,估计那一剑,得让谢观应一口气跑到广陵江以南。总的来说,离阳气数尚在,但是有了变数。如果不出意外,那位北地练气士领袖已经告知那个年轻天子,我最奇怪的地方也在这里,他竟然没有为此兴师问罪,说不定又是谢观应在其中捣鬼。我当时没料到那个…骑牛的会来太安城,打算准备借着龙虎山初代祖师自以为可以返回天门的机会,顺势闯过天门,斩一斩更多仙人来着,所以就没有追谢观应,早知道是这样的话,怎么就该追上几百里的。”
洪姨叹息道:“心真大,像你爹。”
徐凤年咧嘴一笑。
察觉到陈渔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徐凤年玩笑道:“怎么,陈姑娘不认识几年前最早的那个牵马乞丐了?”
陈渔坦然道:“是有些认不出了。”
到了九九馆,发现破天荒的门庭冷落,洪姨笑道:“中午就歇业了,不乐意伺候那帮大爷。今儿洪姨也破个例,亲自下厨,给你做顿好吃的。”
开锁入门,洪姨迅速关门的时候,徐凤年猛然看到一个站在不远处的帏帽女子。
徐凤年愣了愣,快步来到她面前,轻声道:“姑姑你怎么来了,虽然现在赵勾焦头烂额,顾不过来很多地方,可是九九馆难免还有人盯梢。”
女子摘下帏帽,面犹覆甲。
她正是吴素当年的剑侍,赵玉台。
徐凤年第二次游历江湖,在青城山青羊宫相遇。
藏有大凉龙雀剑的紫檀剑匣,也是她亲手交给徐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