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双手负后,神情自若。
轩辕青锋也没有生死之战过后的疲态,但是她来时挽了一个小结的裙摆,已经松开。
结已解。
只是轩辕青锋手中多了那片枯叶,语气淡漠道:“三年后我跻身陆地神仙,大雪坪分生死。”
徐凤年微笑道:“如果到时候我还没死,不管你有没有成为陆地神仙,我不出意外都会去徽山那边看看的。”
轩辕青锋双指捻动梧桐叶,眯起眼,气息阴沉。
徐凤年嘴唇微动,没有出声。但是轩辕青锋知道他在说什么。
徐凤年的意思很简单,想要把他当成磨刀石,一战胜之,从而登顶武道,现在为时过早。时下太安城,曹长卿,邓太阿,徐偃兵,陈芝豹,洛阳这些大宗师都“盯着”这里,怎么都轮不到你轩辕青锋出头。
轩辕青锋不动声色。
龙爪老槐树上,呵呵姑娘皱了皱眉头,屁股下的枝丫轻轻颤抖,但是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安安静静坐在原地。
只见街面上那具本该死绝的“尸体”,身形暴起,而且这一次总算是完整出刀了。
“死尸”的身形如同陆地起龙卷,刀锋绽放出绚烂的雪白电光,如同一颗光球,地面上撕裂开一条沟壑,碎裂的青石疯狂飞溅。
滚刀之势,有几分轩辕青锋出场时的风范。
而且不同于轩辕青锋光明正大地露面,这位的暴起杀人显得尤为诡谲凶悍。
李懿白这些能够第一时间发现异样的江湖人,都以为会是一场短兵相接的血腥厮杀,但是下一刻景象就让他们感到荒诞至极,看似搏命的刀客在临近年轻藩王五步左右的时候,猛然折向,然后脚尖一点,就要掠过高楼,这是打算逃之夭夭?
徐凤年看都没有看一眼赵勾头目,而是望向了一座酒楼门口。
那个去势惊人的家伙,突然安静悬停在了空中,不升不落,就那么“挂”在那里。
李浩然猛然发现,这个“少年”宛如一件瓷器,被人用小锤敲击了成千上百次,瓷器本身其实已经碎裂不堪,却偏偏没有就此破裂绽开。
以秘术返老还童并且成功装死的赵勾头目,这一次是真的死得不能再死了。
轩辕青锋拔地而起,紫虹长掠而走。
在几乎所有人都在望向静止少年或是轩辕青锋逝去身影之际,一位两鬓霜雪的中年儒士跨过门槛,缓缓走下台阶。
阳光下,青衫儒士没有转身面朝年轻藩王。
徐凤年面带笑意,双手下垂,轻轻抖了抖袖子。
街道尽头,一位貌不惊人的中年剑客率先映入眼帘,紧接着是第二位,第三位,每一人无论容貌还是气态,如出一辙!
但是没人持剑式,则略有不同。
为首剑士,是那位桃花剑神成名的“倒持太阿”。
他,或者说他们,不断踏足这条通往下马嵬驿馆的青石板路。
同一人,不同剑。
与此同时,青衫儒士双指捻住一枚棋子,轻轻松开,任由那枚棋子缓缓坠向地面。
棋子下坠半尺有余,他开始背朝那群剑士,大踏步走向徐凤年。
已经露面的街上数十提剑人,在那枚棋子下坠后,所有手中剑,无论是何种提持姿势,剑尖不动,但剑身都无一例外开始向下弯曲。
然而异象不仅于此。
身穿蟒袍的年轻藩王站在原地岿然不动。
但是他左右两旁,同时出现了一位身形飘渺的羊皮裘老人,双手负后抬头望天,对天下事浑不在意的神态。
一名背负剑匣的矮小老人,咧嘴笑着,缺门牙。
一个魁梧赤足的白发麻衣老人,双臂环胸,气势如虹。
一位身穿武当道袍的高大老人,缓缓抬手,作出一指断江式。
有个黑衣和尚,板着脸摸着自己的脑袋。
有个身穿大红蟒袍的宦官,双手十指交错在腹部。
…
柴青山很没有宗师风范地直接坐在酒楼门槛上,望着年轻藩王身边那个穿着一双草鞋的老者。
柴青山眼神恍惚。
吴家剑冢老祖宗手肘搁在窗栏上,微笑着。
司礼监秉笔老太监,看到这一幕,嘴唇泛白。
陈芝豹终于来到窗口附近,身后跟着身穿便服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宋堂禄,后者看着街上那个大红蟒衣的前辈,神情复杂。
老槐树上的貂帽少女,停下啃大饼的动作,不知是她吃饱了,还是想着留些那个人吃。
大战在即!
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屏住呼吸。再无喧嚣,落针可闻。
…
天下四大宗师中的三人,离阳三位陆地神仙,新武帝徐凤年,大官子曹长卿,桃花剑神邓太阿。
齐聚京城,三足鼎立。
皆是一人战两人!
第244章 噤若寒蝉(七)
今日的太安城早朝,盛况空前。
永徽至祥符,朝会尤其是早朝,很大程度上就是离阳王朝政局形势的直观体现,其中参与朝会人数的多寡,往往是一种对某些中枢重臣的无形评价,例如陈芝豹和卢白颉先后赴京担任兵部尚书,上阴学宫大祭酒齐阳龙的出山,大将军顾剑棠的离京主政两辽,对宋家老夫子、阎震春的谥号决议,还有卢升象唐铁霜许拱三位地方名将的初次入京,少保陈望升任左散骑常侍,以及原户部尚书王雄贵和原礼部尚书元虢的“流放”外地、刑部侍郎韩林的高升外任、卢白颉的黯然离京等等,早朝人数都有显著差别。
除了必须参加每日早朝的文武百官不去说,有朝会资格却不必参加的三种人,与国同姓的皇室宗亲,曾经有功于离阳获得世袭爵位的豪阀勋贵,和皇帝开恩特许无需早朝的年迈公卿,他们早朝人数越多,自然就意味着某个官员地位的愈发显赫,若是朝会官员略显稀疏,比如当时王雄贵和元虢的上朝辞别,还有那前不久前往北凉道担任节度使的老将杨慎杏,就没有惊起丝毫波澜,几乎就完全没有宗室勋贵老臣这三种人的到会。
虽然是个昨夜骤然阴雨的糟糕天气,但今早的朝会,可谓群贤毕至。
秋雨绵绵,京城许多道路泥泞,对于某些要穿过小半座京城参与早朝的官员而言,若是搁在以往恐怕就要在马背上或是车厢内叫骂几句了,可今天几乎人人都兴致勃勃,毫无疲态。一些个早朝前有在车厢内点灯读书习惯的臣子,心不在焉翻动书页,时不时撩起车窗帘子查看地址,或是直接跟马夫开口询问还要多久到达。
门下省左散骑常侍陈望的宅子所在街道,街坊邻居都是离阳王朝一等一的勋贵王公,除了他的郡王老丈人,还有像燕国公高适之、淮阳侯宋道宁这些退居幕后多年的离阳大佬,他们的沉默,并不意味着他们丧失了影响朝政走向的话语权。
天未亮,这一大片府邸处处灯火辉煌,奴仆早已备好车驾,一位位身着紫黄的王侯公卿陆陆续续坐入马车。在这条车水马龙中,陈望的那架普通马车难免稍显寒酸,但是在一个转角处,前头那辆本该先行拐入大街的一位侯爷主动让人放缓速度,为陈大人的马车让路。陈望轻轻掀起侧帘,那位养尊处优故而年近五十依然没有老态的侯爷,看到陈大人跟自己点头致意的时候,老侯爷笑着回礼,放下帘子后,捋着胡须,既有跟左散骑常侍打上些许交道的洋洋自得,心底也有唏嘘后悔,当年先帝从赵家宗室和公侯勋贵中拣选女子婚配给陈望,他有个孙女本来是有希望的,只是当时只想着跟一位权贵国公爷攀上亲家关系,如今回头再看,虽说得偿所愿把孙女送入了国公府,但是相较陈望这位货真价实的“乘龙”快婿,真是亏大了。
燕国公高适之和淮阳侯宋道宁是至交好友,奇怪的是门当户对的两家竟然没有任何亲上加亲的联姻,真说起来,燕国公晚年所生的高士廉高士菁兄妹,放在太安城都是相当出彩的年轻子弟,而淮阳侯子女众多,又属于倒吃甘蔗节节甜,因此照理说即便不是嫡长子女,与高家兄妹年龄相当的那几位宋家男女,若是成亲也不算就是如何高攀了燕国公府。
今天燕国公和淮阳侯不但都要参与早朝,而且还共乘一辆马车,车厢宽敞,尚未入冬,国公爷高适之就让人添了只精巧小炉,焚香取暖皆可,这是为了照顾早年染寒的好友宋道宁。
宋道宁眯眼打着盹,高适之轻轻弯腰,动作轻柔地挑了挑炉火。
宋道宁睡眠极浅,很快就睁开眼。
高适之看到宋道宁投来的视线,问道:“有话想说?”
宋道宁默不作声,眼角余光瞥了眼他们和马夫之间的那张厚重帘子。
高适之又问道:“你家那位老马夫终于也自行请辞了?”
入秋便惧冷的宋道宁伸手拢了拢领子,轻轻嗯了一声。
高适之笑了,“既然如此,为何还不敢畅所欲言?”
宋道宁脸色淡漠,“经过这么多年,习惯了。”
作为患难兄弟的高适之心有戚戚然,轻声感叹道:“这么说来,还要感谢那个一刻不愿消停的年轻藩王,否则陛下就算有心撤走赵勾,也绝对没有这么快。”
宋道宁嗓音沙哑道:“一开始,我对先帝此举是有怨言的,这么多年下来,反而心安。说实话,以往偶尔出行,明知道有个先帝眼线盯着,其实也没什么不自在的。现在陛下撤走谍子,高兄,你觉得如何?”
高适之冷笑道:“宋老弟,我高适之又不是官场雏儿,当然是跟你如出一辙,不自在,很不自在。还不如双方其实心知肚明,只要不捅破窗户纸,就能相安无事。现在倒好,明面上走了个马夫,是不是府上就会暗中多个仆役婢女?”
一向在太安城以木讷寡言著称的宋道宁笑意玩味,“高兄,你是否因此便觉得陛下气量不如先帝?”
高适之皱眉道:“你不觉得?”
宋道宁摇头道:“陛下此举,在我看来,不是想要让咱俩为此感恩戴德,陛下不至于如此浅薄,无非是给了你我一道不需要宦官代劳的密旨罢了。你若是不谙深意,接下来的那场盛宴,就没有你的座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