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桂哆嗦了一下,差点当场从马背上摔下去,打了个哈哈掩饰自己的窘态,自我安慰道:“应该不会的,上回北凉王进京觐见先帝,不管是在下马嵬驿馆还是在朝堂上,到底还是懂规矩讲规矩的。”
安西将军显然已经把那位世子殿下在国子监外的举动和九九馆的风波,都自动忽略了,更把自己当年扬言要是碰着那小蛮子一定要过过招的豪言壮志抛掷脑后了。
两军对峙不过五里,仍是不见有任何一名北凉骑军出现。
赵桂一巴掌摔在自己脸上,愤愤道:“你这张乌鸦嘴!”
尉迟长恭不用去看身后的骑卒,就已经感受到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遥想当年,胡骑校尉尉迟长恭在辽东以骑军伍长身份初次上阵杀敌,就仿佛能够清晰听到自己的粗重呼吸声。
因为过度紧张,新卒往往在冲阵之前,整个天地间会变得万籁寂静,甚至会让人听不到战鼓声。
相距不过三里地,依旧没有北凉骑军离开队伍。
赵桂如丧考妣,已经没了跟尉迟长恭说话的心气,眼神痴呆,在马背上自言自语:“北凉王,咱好好说话行不行?说到底北凉跟离阳还是一家人嘛,自家人动刀动枪多不好啊,你们北凉杀了几十万北莽蛮子还没杀够吗?杀自己人算什么英雄好汉…再说了,王爷你老人家好歹是跟邓太阿并肩的高手,跟我这种人打打杀杀的,多掉身价啊!”
尉迟长恭高高举起一只手,没有转身朝后,竭力吼道:“起阵!”
四千步军居中,层层布阵拒马,盾牌如墙,弓箭手已经准备挽弓。
左右两翼总计三千多骑军开始提起长枪。
按照两淮和赵勾双方的谍报显示,那八百北凉轻骑不曾携带长枪,一律仅是负弩佩刀。
已经策马来到左翼西垒营骑军阵前的尉迟长恭,悲哀地发现自己好像又成为那个初次陷阵的辽东边军雏儿。
西垒营,是京畿西军第一营,向来眼高于顶,坚信一个西垒营就能打趴下其余两个营。
营号取自西垒壁。
不过二十多年,连同尉迟长恭本人在内,都忘了西垒壁是谁打下的了。
似乎只有此时,当他们站在北凉的对立面,真正需要自己去直面徐家铁骑,才意识到这个被遗忘的真相。
脸色苍白的安西将军赵桂带着一队亲骑扈从去往了骑军右翼,不断转头瞥向尉迟长恭那边,这是他这辈子头回后悔跟尉迟长恭交恶。
每逢大战,必须有将领身先士卒,原本历来是离阳军律,只不过除了两辽,至多加上南疆,其它绝大多数地方的军伍,或多或少都不再如此生硬刻板。
这会儿主将赵桂就在不断缓缓往后撤退,导致整个右翼骑军都发生轻微骚动,阵型出现涣散。
京畿西军中的寻常士卒,虽说并不知道北凉已经大破北莽的惊人消息,可是谁没有听说新凉王是胜了武帝城王仙芝的武道大宗师,这种可是飞来飞去的神仙人物,哪怕他们觉着年轻藩王一人怎么都杀不干净七千大军,可杀个七八百人约莫是可以的吧?作为两翼骑军之一,冲锋在前,可不就是先死的那拨?这么算三四个骑军里头就要死一个,运气不好可不就是给杀鸡一般宰了?退一万步说,侥幸活下来了,三十万北凉铁骑共主的年轻藩王在这个地方战死了,惹来北凉大军直扑太安城,这笔帐算在谁头上?还不是他们这些小卒子!位高权重的六部大佬们会跟你讲义气?
阳光下,大地上。
众人视野中,那支清一色身披白甲的轻骑,熠熠生辉。
八百骑军缓缓前行,暂时并未展开冲锋。
就在众人以为北凉骑军会止步阵前,然后派人来跟安西将军胡骑校尉两位大人交涉的时候。
异象横生!
八百骑几乎在眨眼睛,就铺展出一条冲锋阵形。
没有铁枪。
但是八百白甲轻骑都握住了腰间北凉刀。
明摆着这支兵力绝对劣势的北凉骑军,面对以逸待劳的朝廷七千人大军,依然是随时都会抽刀出鞘,随时都会开始冲锋。
安西将军赵桂开始快马加鞭,却不是陷阵杀敌,而是展露出惊人的精湛骑术,绕到了右翼骑军的最后头。
胡骑校尉尉迟长恭无比清楚,只要北凉骑军开始冲锋,己方无论获胜还是兵败都是小事,一旦使得貌合心离的朝廷跟北凉完全撕破脸皮,秋后算账,一个尉迟长恭加上整个尉迟家族,都担不起这份罪责。
但是他同时也不能后退,一步都不能退。
今天退了,那他这辈子的仕途就算彻底完蛋了,不光是他尉迟长恭遭殃,整个家族都别想在离阳官场有一天舒坦日子。
所以尉迟长恭猛然夹了一下马腹,单骑出阵,来到那北凉骑军的锋线之前不足百步,躬身抱拳大声道:“末将尉迟长恭,参见北凉王!”
北凉每一排骑军锋线不过两百人,而居中地带,孤零零停着一辆扎眼的普通马车,附近不过四五骑护驾。
马车的前帘,静止低垂。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胡骑校尉继续低着头,朗声道:“启禀北凉王!藩王入京,按离阳律,北凉、淮南两王扈从需要停马京畿西军大营!”
尉迟长恭抱着拳,度日如年。
这名实权校尉咬牙缓缓抬头,当他看到一名都尉模样的北凉骑军,没有任何要开口说话的迹象,只是手势已经由握刀变成抽刀。
尉迟长恭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沙哑说道:“末将恳请北凉王依律行事!”
就在此时,西军传来一阵哗然。
原本已经心如死灰的尉迟长恭愕然转头望去,只见三骑疾驰而至,其中一人身穿醒目的大红蟒袍,是宫中老太监,一手高举黄绢,尖嗓子嘶声喊道:“圣旨到!”
另外随行两骑中有个颇为年轻的官员,看那官补子,应是来自兵部的翘楚人物。
尉迟长恭顿时如释重负,如同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只差没有瘫软在马背上。
就在大太监一旁听宣的胡骑校尉,竟是没有听仔细圣旨具体说了什么,只听出个大致意思,是说皇帝陛下特许八百藩王亲骑随同北凉王一起入京,在下马嵬驿馆附近驻扎。
当蟒袍老太监高高喊出接旨那两个字的时候,全场寂静。
尤其是那个年纪轻轻的兵部官员,嘴角翘起,笑意玩味。
那个运气不好被抓来做恶人的礼部官员就要老道城府许多,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如果不是圣旨才刚刚结束,他都恨不得在马背上装着打瞌睡。
车帘子纹丝不动。
高居司礼监秉笔太监之位的年老宦官,一张枯如树皮的僵硬老脸竟是跟车帘子如出一辙,丝毫不动。
就连尉迟长恭都能感受到老太监的阴沉气息了。
作为司礼监的二把手,太安城众多宦官中的一等一大人物,得以身穿大红蟒袍的高高存在,此时此刻,哪怕面对如此大逆不道的臣子,老人仍是死死压抑住怒火,不流露出半点多余表情,不言不语,捧着圣旨。
一个嗓音响起,“说完了?”
老太监愣了一下,终于低下头,缓缓道:“说完了。”
车中那个嗓音没有任何语气起伏,“那就给本王让路。”
尉迟长恭瞠目结舌。
年轻兵部官员正要出声斥责,年迈太监立即转头阴恻恻瞪了后者一眼。
然后这位几位尚书都要执礼相待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对尉迟长恭轻声道:“尉迟校尉,还不为北凉王护驾。”
当尉迟长恭拨转马头去指挥大军散开阵型的时候,如今风头一时无两的京城红人,在兵部观政巡边中名声鹊起的榜眼郎高亭树握紧拳头,指甲刺入手心。
老太监低眉顺眼细着嗓子说道:“北凉王,老奴还要先行返京,就不能陪同王爷了。”
车厢中没有回应。
老太监带着兵部礼部两位官员率先返程。
圣旨依旧在。
从离阳一统天下以来,自永徽元年到祥符二年,只有两次圣旨被拒。
而且两次拒收圣旨的悖逆之徒,是同一人。
就是那个连车帘子都懒得掀起的北凉王。
礼部官员小心翼翼偷瞥了一眼司礼监秉笔太监,老人脸庞上看不到任何变化。
高亭树转头看了眼从西军步卒大阵中央穿过的八百骑军,冷笑道:“好大的架子!”
礼部官员明明不见秉笔太监嘴唇如何张开,偏偏能听到一阵从喉咙里渗出的细微笑声,这让他毛骨悚然。
高亭树嘴角再度翘起。
先前正是他有意无意放缓速度,而秉笔太监也未提出任何异议。
高亭树知道一场好戏就要揭开序幕了。
因为这里是太安城,而不是北凉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