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云垂和周康面面相觑,周康是急性子,藏不住话,压低嗓音好奇问道:“王爷,这是拂水房获取的谍报?”

徐凤年笑道:“先前在武当山脚的逃暑镇,我跟殷茂春还有韩林的儿子打过交道,就顺手做了笔见不得光的买卖,这次韩林主动泄露京城中枢的真正意图,算是跟北凉表示诚意吧。”

周康惊讶道:“这就奇了怪了,难不成赵家小儿和姓顾的脑子都给门板夹到了?怎的突然转性,做起与人为善的菩萨了?”

徐凤年一语道破天机,“顾剑棠要打,是形势所迫,不说他跟王遂这位东越驸马爷的恩怨,这趟王遂大摇大摆离开东线,是明着打顾剑棠的老脸,顾剑棠再能忍,也得考虑朝野上下的悠悠众口,之所以要让蔡楠晚些出手,我猜是要配合两辽边军打一场大的,在这之前,自然要让王遂先跟我们的幽州守军死磕一阵子,他和蔡楠才好坐收渔翁之利。对顾剑棠来说,这次机会实在是太好了,一旦功成,两辽那边的两朝边境局势,就可以从势均力敌的持久对峙,瞬间转变成两辽的优势。至于朝廷那边…韩林也没有多说,我只能琢磨出一些言下之意,好像是有人在小朝会上提出了一份极富进攻性的战略,要以蓟北和河州作为诱敌深入的诱饵,为了完成部署,不光是蔡楠,还有袁庭山仅剩的李家雁堡私军,以及新近崛起的蓟州副将韩芳,都将成为身不由己的棋子。”

周康啧啧道:“这可是太安城罕见的大手笔了,王爷,那帮尸位素餐的老家伙,如赵隗杨慎杏之流,应该没这份魄力吧?”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脸色晦暗不明,“门下省左散骑常侍陈望,刚从国子监卷铺盖滚蛋的孙寅,从靖安王赵珣身边换了个新东家的隐士陆诩,肯定是这三人中某一个的谋划,只不过这份方略提出来后,没有齐阳龙和桓温的点头,没有赵右龄和殷茂春的附和,注定无法出京传达给地方上的韩林。”

周康神情古怪道:“怎么听着像是咱们北凉承了一份天大的人情。”

徐凤年打趣道:“不能这么说,太安城就是个顽劣任性的小兔崽子,突然有一天知道稍稍顾及大局了,虽然说到底还是保全自身利益作祟,但难免还是会让旁边的大人觉得出人意料。”

陈云垂笑过之后,忧心忡忡道:“王遂大军压境,会不会对葫芦口战事造成影响?”

徐凤年点头道:“影响当然有,不过王遂依然改变不了大局,而且说不定王遂从头到尾就没这个念头,杨元赞,柳珪,重新复出的黄宋濮,都是王遂执掌北莽军权的拦路石,能够先见之明地驰援幽州,在老妇人和太平令那边已经说得过去了,看着吧,只要北莽东线被顾剑棠拖入泥潭,加上杨元赞大军的覆灭,王遂一下子就能够脱颖而出,从仅仅一条战线的主帅跻身为不输董卓的权势人物,等到那一天,才是王遂真正施展身手的开端。”

陈云垂感慨道:“虎头城丢的不是时候啊,不过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刘寄奴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仗打到现在这个地步,就只能看谁更能熬了。”

在李义山燕文鸾这些老一辈北凉幕僚和军头的既定策略中,虽然早早设想到了北莽会以举国之力南攻北凉,但是具体哪一处作为突破口,除去后方陵州,流州和幽州两座战场,显然都要比兵马鼎盛的凉州更符合常理,但是董卓先后做出了两个意料之外的举动,先是三线压境,最大程度压缩了单支北凉铁骑在某一州战场上的战力优势,以及北凉边军通过己方完善发达的驿路进行辗转腾挪的战术意图。然后是亲自坐镇中线大军,不遗余力不计损耗地大举进攻虎头城,并且在凉州关外骑军主力精锐都悄然奔赴葫芦口的关键时期,“凑巧”地攻下了原本有望再死守两到三个月的虎头城。

徐凤年平静道:“北凉北莽这场大战,其实出现过两个转折点,一次是茯苓骑将卫良的贸然出击,双方各自设伏,现在回头再看,确实是董卓当时的胃口更大,只可惜因为那名茯苓小都尉乞伏龙关的横插一脚,让双方意图都落空了,无意中也让北凉逃过一劫。第二个转折点是董卓试图重新把流州作为突破口,让数万董家亲军隐蔽脱离中线,结果被褚禄山的八千骑拦下。我本来以为葫芦口会成为北凉掌握主动的第三个转折点…”

徐凤年自嘲一笑,“现在说这个好像没什么意义了。”

陈云垂正色道:“将近二十万北莽蛮子的头颅,尤其是还有杨元赞这么一颗!王爷,这岂会没有意义?!”

徐凤年沉默片刻,缓缓道:“先前在议事堂,我只说了些鼓舞士气的空话大话,既然你周康主动找上门来了,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些亮话。”

周康悻悻然道:“要打要骂,王爷随意,今天我还能走进这个院子,没吃闭门羹,就已经很心满意足了。”

徐凤年摆摆手道:“骑军方面,目前凉州关外有你周康聚集在一起的三万左骑军,齐当国的铁浮屠和袁南亭的白羽卫,加上何仲忽零零散散的四万右骑军,总计八万有余,可以说我北凉边关骑军的大部分战力都在这里了,步军这边,抛开已经进入怀阳关和柳芽茯苓两镇的兵力不说,顾大祖手上还有三万,在座陈老将军也带来一部分幽州步卒。你周康不愿意龟缩重冢一带没有错,但是顾大祖担心三万左骑军全部消耗在兵力互换里头,更没有错,顾大祖有一句话可谓切中要害,现在凉州关外任何人任何兵马都可以死,只要能够让新城在祥符三年入秋以前顺利建成,才算死得其所。那么接下来,以怀阳关和重冢两地作为各自攻守中心的一切调兵和出击,都需要围绕着这个宗旨进行。”

徐凤年倒满一杯酒,手指蘸了蘸杯中酒,在石桌上迅速指指点点,“我凉州关外第一条完整防线,是以虎头城为核心,后方位于两翼的柳芽茯苓两镇骑军用作牵扯,然后坐拥险隘的怀阳关,和倾向防守的重冢清源两镇,作为大框架下第二条小防线,互成犄角,哪怕虎头城失陷,也不至于满盘皆输。现在没有了虎头城这根肉中刺,北莽大军已经形成全线铺开之势,目前除去重冢,不但是怀阳关,柳芽茯苓和清源三镇都已经面临北莽步军的攻城战,在我看来,茯苓柳芽可以丢,甚至怀阳关也可以守不住,唯独清源这座军镇不能沦陷,丢了控扼凉州关外西门的清源,不但何仲忽分散各处的四万骑军就不得不收缩起来,还会让董卓想怎么打流州就怎么打,所以周康你需要驰援清源,拦截已经分流的董卓骑军,不但要阻滞其部太过顺畅地长驱南下,还要争取一口气吃掉这支人数在四万人以上的骑军,为此我会让袁南亭调出一半白羽卫配合你,在清源一带形成我方在局部战场上的兵力优势。”

周康皱眉道:“如此一来,重冢这边姓顾的…”

周康突然察觉到徐凤年轻轻投来的异样眼神,赶忙改口道:“顾统领会不会压力太大了?只有六千铁浮屠和一半的白羽卫,重冢军镇的战事可就完全丧失主动了。”

徐凤年瞥了眼这位锦鹧鸪,沉声道:“所以这是顾大祖在以重冢步军当缩头乌龟被动挨打的代价,来让你周康能够在清源驰骋沙场。”

周康默不作声。

徐凤年提醒道:“我北凉无比在乎清源的得失,董卓多半也能看出,清源会不会成为北莽围城打援的圈套,这需要你们左骑军到了战场后自行判断,到时候我希望你们可以忍得住数千人甚至上万人的军功,一旦落入北莽骑军主力的堵截,你应该清楚,谁都没有撒豆成兵的本事,没办法给你再变出三万骑军投入清源战场,而且左骑军和半数白羽卫被北莽反包围后,别说清源,重冢都不用守了,我,顾大祖,还有陈老将军,只能一口气退到何仲忽军中,并且身后只有一座破土动工没多久的城池。”

周康突然小声问道:“清源一战,敌我双方的企图依旧不算隐蔽,相信以董卓的眼光,北莽蛮子想要围点打援的可能性很大,最多就是没有想到不但我麾下三万左骑军全部出动,甚至还有白羽卫也会配合,既然如此,王爷,要不然咱们干脆就把目标直接定为北莽伏兵?我对咱们的游弩手有信心,在自家地盘上,肯定能够精准找出北莽蛮子的后手,何况就算狭路相逢需要捉对厮杀,那董卓的乌鸦栏子也不够看!王爷你放心,我周康保证绝对不会由着性子来便是,就听那顾大祖的,左骑军所有厮杀,都以保存兵力为主。”

徐凤年毫不犹豫地摇头道:“在清源打这一场,只是尽力让我北凉不至于太过被动,不是我不想兵行险着,不是不想去跟董卓豪气干云地在沙盘上豪赌一次,而是不能。北莽赌得起,输得起,最不济还能再赌输一次,但是我们一次机会都不能挥霍。”

说到这里,徐凤年笑问道:“周将军,蛤蟆要命蛇要饱,是不是感到很憋屈?”

周康呵呵笑道:“窝囊是有点窝囊,不过好歹是个跟随大将军在那春秋血水里摸爬滚打好些年的老卒,知道轻重。不过说心里话,到了北凉以后,顺风顺水这么多年过去了,这次要不是王爷到了重冢,顾大祖未必能拦得住我。”

一直言语不多的陈云垂若有所思道:“确实需要自省一二,王爷你也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今日议事堂的事了,除了顾统领,恐怕连同我在内,都忍不下这口气。是啊,这二十年,咱们北凉边军跟北莽蛮子较劲,几百人的战事不说,过万人的战场,咱们就没输过一次,所以这回虎头城突然丢了,导致葫芦口那边即将到手的战果大打折扣,咱们似乎一下子都有些懵了。这根筋拧不回来,我们说不定这次就要吃大亏了。王爷,非是我陈云垂说奉承话,你这趟来得及时。”

徐凤年在把周康和陈云垂送到小院门口的时候,对周康没来由说了一句,“若是董卓在清源设有两支甚至更多的大规模伏兵,你左骑军在撤退方向的选择上,不妨考虑一下西面,实在不行就绕个圈子再返回重冢。”

周康愣在当场,“西边?王爷,再往西没多远,可就要跟流州边境接壤了啊?”

徐凤年没有说话。

周康猛然间眼睛一亮,小心翼翼问道:“王爷是说流州战事,咱们能拿下?”

徐凤年轻声笑道:“寇江淮和石符两人,都是那种能够力挽狂澜的将领。至于他们到底能否做到,能否让清源骑战变成凉莽大战的第三个转折点,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好了。”

第232章 两个消息

宁峨眉当年能够由一个从六品的凤字营低级武将,一跃成为实权从三品的铁浮屠副将,显然是沾了跟徐凤年近水楼台的光,此次得以率先在小院觐见年轻藩王,虽然属于意料之外,但在情理之中,毕竟宁峨眉代表着北凉军新近几年所有被徐凤年破格提拔的青壮将领,徐凤年对宁峨眉表现得格外青眼相加,落在旁人眼中,自然是有意为之。而陈云垂周康两位目前重冢军镇内官职最高的边军副帅,紧随其后踏足小院,就显得相当中规中矩。接下来徐凤年分别接见了齐当国和袁南亭等人,最后再以召见那拨常年驻扎重冢军镇的几名将领校尉作为收官,一场场紧密衔接的会晤,徐凤年始终都不温不火,这其中重冢守将方面不太熟稔年轻藩王的脾性,期间有人想要用豪言壮语跟徐凤年表忠心表决心,结果给徐凤年一笑置之,轻描淡写就转移了话题,这让那帮毕竟离开北凉传统官场好些年的武夫起身离开凳子时,还在惴惴不安,生怕自己马屁是拍在马蹄上了。好在徐凤年亲自将他们送到院门口的举动,让他们安心不少。

这也怪不得他们多想,自从徐凤年当政以来,在边军上层暗中一直就流传有新凉王“寡恩施惠双管齐下”的说法,而寡恩的对象,恰恰就是他们这些边军大将,例如那位将陵州视为自家后花园的怀化大将军钟洪武,不就连一个寿终正寝的结果都没捞着?至于盘踞幽州的大将军燕文鸾据说也给压制了许多锋芒,麾下虎扑营还被徐凤年摘了营号,并且大力扶持了郁鸾刀,明显是要其接替田衡成为幽州骑军主将,并且这之前便调离了对燕文鸾百依百顺的刺史田培芳,换上了相对而言派系色彩不重、山头阵营模糊的胡魁,加上最早安插在幽州的嫡系心腹皇甫枰,这不是往幽州军政掺沙子是什么?而顾大祖与周康陈云垂这些在边军中根深蒂固的大佬军头关系闹得那么僵,这里头当真没有年轻藩王的授意?否则一个进入边军没几年的外来户,能够在重冢议事堂那般硬气说话?听说如今尉铁山刘元季林斗房等老人重返边军,更是无疑会一定程度分化削弱周康陈云垂等人的既得兵权。

但不管怎么说,有和没有徐凤年坐镇的重冢,实在是天壤之别。不管这位城府深重的凉王会不会借机对凉州左右两支骑军清洗一番,只要他坐在那栋小院中,哪怕不具体发号施令,那么接下来这场大仗,就能打。

小院众多客人中,唯独少了一个极有分量的顾大祖。

徐凤年最终还是没有等到这位步军副帅主动登门拜访,一番权衡利弊过后,也放弃了召见顾大祖的念头。徐凤年有些遗憾,无论胜负,以后顾大祖跟周康这些本土大将的关系注定难以恢复如初了,这种分道扬镳,不同于庙堂官员的朋党利益之争,反而类似政见相悖引发的貌合神离,越是如此,越难弥合,正如离阳桓温和张巨鹿在最后关头的背道而驰,无法简单评定谁对谁错。

徐凤年独自在复归寂静的小院内缓缓踱步,王遂领着北莽东线精锐铁骑的突兀西进,让北凉处境相当尴尬,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天不遂人愿吧,燕文鸾不得不分兵把守目前兵力向北倾斜的幽州东门,以防后院起火,唯恐连累整个陵州都硝烟四起,如此一来,葫芦口内必然会溜走几条大鱼,也许是种檀的私军,也许是洪敬岩的柔然铁骑,甚至有可能是主帅杨元赞本人。不过就目前看来,就算董卓已经意识到葫芦口的战况不妙,匆忙派遣大军去葫芦口与杨元赞兵马内外呼应,也无法更改凉莽东线主力覆灭的结局,杨元赞一定会为他之前拆掉卧弓鸾鹤两城和焚毁所有堡寨烽燧的激进举措,而自食其果,没有了这些原本能够作为北莽临时据点的防御要塞,北凉铁骑和幽州步卒的两面夹击,足以致命。葫芦口大局已定,关键就看袁左宗和郁鸾刀最后到底能够把多少条北莽大鱼抓到砧板上。

接下来可以预见顾剑棠会主动出击,蔡楠和河蓟两州边军也会拦截王遂东归去路,这份边功,明眼人都看得出是北凉给离阳整条北线造就的机遇,不过太安城为皇帝陛下和顾大柱国歌功颂德的同时,肯定会假装睁眼瞎,只会盯着凉州虎头城的失陷大做文章,先前新任两淮经略使韩林有过隐晦提醒徐凤年,朝廷如今在王朝版图推行设置节度使,已经是大势所趋,虽说暂时只在各大藩王辖境内添设一名副节度使,以此掣肘历来兼任节度使的割据藩王,而有望成为北凉新任副节度使的人选,极有可能是那个在广陵道灰头土脸的杨慎杏。

徐凤年低声念叨几遍杨慎杏这个名字。

杨慎杏作为离阳八位大将军之一,曾经的蓟州土皇帝,在整个祥符二年都可谓夹着尾巴做人,这次冒死出任北凉道副节度使,称得上是孤注一掷。既是想着跟年轻天子和离阳朝廷将功赎罪,也有最后扶一把嫡长子杨虎臣这个新任蓟州副将的心思。北凉和离阳以及杨慎杏本人,三方都心知肚明,跑到北凉道当节度使,不管带不带那个副字,实权都比不上一个官帽子芝麻绿豆大小的都尉。说不定杨慎杏这趟主动要求贬谪西北,多半已经怀揣着必死之心。

因为一个杨慎杏想到盘根交错的蓟州,继而想到两辽和北凉自身的复杂形势,徐凤年不得不感叹庙堂外那些看不见的刀光剑影,才是真正的杀人于无形。小小一个蓟州,就牵扯到蔡楠这个两淮道名义上的军方一把手,虽然失势却依旧握有雁堡李家近万精骑的袁庭山,离阳皇帝亲手拉拢的韩芳和意味着家族势力重返旧地的杨虎臣,以及那个不动声色的新封汉王,和韩林身后文官集团的利益诉求,各自牵扯和制衡。而更为疆域辽阔的两辽,除了台面上总领军政的顾剑棠,还有以兵部侍郎身份代替天子巡边的许拱,扎根已久的老一辈藩王赵睢,以彭家为首的北地士子传统势力,四雄并立。摘出来单独看,似乎人人风光显赫,实则人人身不由己。

徐凤年不知不觉站到了小院墙根,伸出手掌贴在墙上,抬头望着墙头。

大厦将倾。

先前通过拂水房谍报汇总和离阳只下发到各州刺史一级的秘密邸报,广陵道战局已经全面倒向西楚,继曹长卿率水师大败赵毅水师之后,在西楚京城以西的第二处战场上,三名西楚年轻人再度大放光彩,先前主持櫆嚣政务的裴阀俊彦裴穗,辅助从西线返回主持防线的谢西陲,一起成功挡下了南疆道头号大将吴重轩领衔的渡江大军,而在散仓一役中率领两万轻骑死战阎震春大军的骑将许云霞,更是渡江奔袭南疆大军的后方,切断了两条主要粮草路线,不但减缓了西楚西线压力,而且等于打破了离阳四线并进共同包夹西楚京城的方略,为西楚在广陵江以南广袤地带打出一大片宝贵至极的战略纵深,为了配合西线南疆大军而选择快速西进的赵毅大军,骤然间就陷入孤军深入的境地,赵毅麾下三万多擅长山地作战的嫡系精兵,被曹长卿用一万步军和两股各自人数仅三千的轻骑,就打得赵毅压箱底的大军几近支离破碎,在短短半旬内蚕食殆尽。若非南征主帅卢升象剑走偏锋以五千骑突入东南部战场,随后八千步军连克饮马、阳颍两地,先锋骑军与曹部主力仅仅相隔五十里,迫使西楚不得不放弃一鼓作气东进,恐怕赵毅就要沦为淮南王赵英之后第二位战死沙场的离阳大藩王。

看上去西楚在各个战场上接连告捷,势如破竹,迎来了举旗复国以来的最鼎盛国势。

但是徐凤年无比清楚,这其实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光景而已,收复饮马阳颍两地的卢升象,不过是小试牛刀而已,当这名辞去兵部侍郎一职的大将军彻底掌握南征兵权,除非是曹长卿亲自坐镇广陵江北,否则没有谁能够抵挡住卢升象的南下步伐,之前的无所作为,不光是表面上卢升象受到各方面扯后腿那么简单,而是需要配合朝廷削弱赵毅赵英在内各大藩王的兵权,以此做为回报,离阳朝廷也默认了卢升象待价而沽的行径。而吴重轩陷入江北战场的泥泞,何尝不是隔岸观火的燕敕王赵炳乐见其成的一种局面?西楚许云霞接下来要面对的真正敌人,会是燕敕王麾下头号猛将王铜山的南疆精锐。否则那个少年时便杀得南疆道各大蛮夷部落哭爹喊娘的燕敕王世子殿下,哪怕再昏聩无能,到了广陵道再水土不服,也不至于面对许云霞的偷袭竟然连一战之力都没有。

徐凤年突然一脸幸灾乐祸地笑道:“小乞儿啊小乞儿,你现在也不好受嘛,那位吴大将军肯定是彻底转向朝廷了,没办法,你南疆道已经对他功无可赏,可朝廷那边不一样,镇南大将军,兵部尚书,上柱国,甚至是大柱国都给得起,说不定死了以后还能以武将身份荣获文字美谥,所以确实不怪你要跟吴重轩彻底撕破脸皮,眼睁睁看着西楚在吴老儿屁股上狠狠捅上了那么一刀。”

徐凤年收起手掌,弯曲手指随意敲了敲那堵墙壁,响声沉闷。

时至今日,北凉死磕北莽百万大军。号称富甲天下的赵毅,面对西楚已经把家底都打得一干二净。老靖安王赵衡拿自己的命才给儿子换来一个世袭罔替,淮南王赵英更是成为春秋以来第一位死在战场上的藩王。辽东赵睢就藩后则谨小慎微了半辈子。原本兵强马壮仅次于北凉的燕敕王赵炳在转眼间,吴重轩就带着南疆道北部所有兵马投靠了离阳朝廷,堪称元气大伤。

这一切,自然都是先帝赵惇和元本溪以及前首辅张巨鹿的谋划。

与当今天子无关。

徐凤年对着墙壁冷笑道:“赵篆,你啊,比你爹差了十万八千里。等到你用完老一辈留下来的永徽遗产,你以为还能轻松掌控这天下大势吗?顾剑棠,陈芝豹,卢升象,赵右龄,殷茂春,有哪一个,是你可以肆意拿捏的?”

然后徐凤年沉默许久,扪心自问,“那我?”

没有答案。

就在此时,顾大祖大步跨入小院,饶是这位春秋名将也压抑不住言语中的激动,嗓音颤抖道:“王爷!有两个消息…”

徐凤年笑道:“两个消息?那先听坏消息好了,后头的好消息用来压惊。”

顾大祖哈哈大笑道:“让王爷失望了,两个都是天大的好消息!”

流州方面,徐龙象、寇江淮和石符三人亲率五千骑奔赴清源!

幽州,除去先锋大将种檀不知所踪和洪敬岩的一部分柔然铁骑逃出葫芦口。

连同大将军杨元赞在内,仅北莽将领就有四十六人,全部战死!

葫芦口内筑起足足十六座巨大京观!

祥符二年,北凉在兵力绝对劣势的前提下,尤其是在凉州虎头城失陷的危殆形势下,总计以己方三州边军十余万人战死,大破北莽三十五万。

北凉铁骑甲天下。

第233章 百无一用是(一)

立秋十天遍地黄。

祥符二年入秋后,一个惊人的消息火速传遍大江南北,据传西楚姜姒即将登基称帝,这意味着这位曾经流亡多年的公主,会成为北莽慕容女帝之后的第二位女子皇帝,更是中原王朝历史上的首位女皇。

与此相呼应,西楚各位在外领军的大将要员,除去镇守江北要隘的许云霞,和负责与南疆吴重轩大军对峙的裴穗,连同曹长卿和谢西陲在内,几乎所有西楚文武大员都陆续汇聚京城。

相比之下,离阳朝廷下旨敕封吴重轩为征南大将军,同时擢升横江将军宋笠为镇南将军、兼任广陵道副节度使之一、奉旨重返广陵道辅佐广陵王赵毅统领大军,就要显得黯然失色许多,至于与宋笠悄然随行的两位暂时顶着工部观政郎的年轻官员,在风云变幻的形势中,就愈发不起眼。而在短短两年内便先后担任过礼部户部两任尚书的元虢,这位时下被笑称为救火尚书的旧张庐得意门生,既没有像同僚韩林那样被年轻皇帝寄予厚望外放地方担任封疆大吏,也没有如太安城官场预料那般如同王雄贵被贬谪到战火纷飞的广陵道,没有就此担任副节度使,而是以传旨大臣这么个不伦不类的过渡身份,与宋笠一行人在见过卢升象后兵分两路,元虢去见吴重轩,宋笠则领着那两位工部从七品小官,熟门熟路地前往赵毅所在的藩王府邸。

随着元虢这位天子使臣的愈发临近,战况不利的广陵西线的气氛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照理说吴重轩身为敕封对象,最该兴师动众才对,不说带着几位南疆大将一起出城十里相迎,最不济也该让人着手准备为元虢接风洗尘,且不说元虢是否有机会在庙堂东山再起重返中枢,即便是以元虢在太安城官场多年积攒下来的声望,即将正式涉足离阳官场的吴重轩也怠慢不得,但是到头来,还是靖安王赵珣带着青州水师将军韦栋去迎接的元虢。吴重轩只是出席了在一艘水师楼船上举办的晚宴,唐河和李春郁两位嫡系大将没有露面,身边只跟着一个姓江的陌生年轻人。宴会开始之前,元虢面无表情地宣旨,穿着一身不合时宜铁甲的老将吴重轩,也是面无表情地听旨接旨,在一大帮脱去公服官袍的文武官员中,吴重轩跪地和起身时满身甲叶的铮铮作响,尤为刺耳。这使得之后的晚宴,满桌山珍海味美酒佳肴都味同嚼蜡,寡淡至极,毫无喜庆可言。

夜幕中,离着这艘黄龙楼船有些距离的江面上,一艘今晚负责巡江的青州战舰静止不动,从这边望去,只能望见楼船上的张灯结彩和模糊身影,一个身穿便服的年轻人安静趴在栏杆上,嘴角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