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落拓男子好像也挺有闲情逸致,拽着酸文道:“春,地气通,土苏醒。我嘴里这种黄绵土,属于泥土里的小孩儿,年纪轻着呢。我前几天尝过的那种,就老了。”

虽然不感兴趣,但铁木迭儿还是很认真听着。

男子环视四周,笑意温醇,神秘兮兮低声道:“既然站在了这里,那你就有机会能活。我们三个,就难喽。”

一位身形伛偻的老妇人阴阳怪气道:“大乐府,你的心情也不差嘛,还能跟铁木迭儿在这儿聊天打屁,咱们那位小念头可是豁出性命去,才帮咱们赢取这点宝贵的喘气时间。”

正是棋剑乐府大先生的男人笑道:“一寸光阴一寸金,光阴这东西,其实什么时候都值钱的。当然,现在就更值钱了。咱们四个的脑袋加起来,应该勉强能值上个一万骑军。粗略折算,以一万骑的十年沙场寿命为准,那就是…”

他突然站起身,正色道:“来了。”

铁木迭儿握紧手中无鞘,沉声道:“我这一剑,一定能比先前那座关口更快。”

老妪冷笑道:“有剑仙一剑的风采又如何了,只要杀不死徐偃兵,咱们今天肯定又得搭上一条命。”

大乐府拍了拍年轻剑客的肩膀,“剑,越来越快,哪怕是后一剑快过前一剑,只有一丝一毫,也是大好事。铁木迭儿,要信任自己,和你的剑!”

年轻人点了点头。

黝黑的脸庞,耀眼的阳光。

这让大乐府的沉重心情也好了几分,望向那四人中年纪最大也最怕死的老妇人,神情淡然道:“这次我留下。”

老妇人非但没有领情,反而尖酸刻薄道:“也该轮到你们棋剑乐府了!”

大乐府一笑置之。

约莫半里外,两道身形不断交错,向铁木迭儿这座大墚“缓缓”而来。

老妪眯眼望去,面沉如水。

大乐府却没有去看那场厮杀,抖了抖袖口,盘腿而坐。

白衫长裙女子像一只白蝶在黄沙高坡上翩翩起舞,飘渺灵动。

这位绰号半面妆的小念头与那姓徐的家伙贴身搏杀。

她脚尖一点,身体一旋,五指如钩,抓向那徐偃兵的头颅,后者身躯随之后仰,脸庞上方几寸处堪堪被那只纤纤玉手划过。

手中铁枪尾端顺势轻描淡写的一勾,撞向小念头的脖子。

这种当真没有半点烟火气的随意“出枪”,连同半面妆在内八人都领教过无数次,因为没有蕴含充沛气机,所以就算被击中,也远远不至于伤筋动骨,但在凤起关那里斡亦剌就恰恰因此而恼羞成怒,在挨了八枪后,性子暴戾的提兵山峰主就气炸了肺,就不再准备随时逃窜而蓄力,轰出了堪称生平最巅峰的一拳,不留余地,视死如归,结果当然就是斡亦剌被徐偃兵抓住机会,一枪洞穿了前者的拳头、胳膊和肩头。

小念头身体倾斜,踩着碎步迅猛前冲,躲过了那杆铁骑,若是有人观战由侧面望去,那就像是她在以肩扛枪。小念头刹那间就来到刚刚站直的徐偃兵身前,四指并拢作尖刀,狠狠刺向徐偃兵的心口!

徐偃兵手腕轻抖,枪身就在她肩头轻轻一磕,将这名小念头给横推了出去。

白衣女子双脚在黄沙地面上滑出一条痕迹,嘴角渗出猩红血丝。

徐偃兵手提铁枪,面无表情,没有理会眼神如刀的小念头,而是望向隔有两条深沟的那座大墚。

演戏演了这么久,也该粉墨登场了。

果然,小念头纵身一跃,往沟壑中坠去。

在小念头跳崖之前,坐在地上像是一位私塾先生坐于桌前准备授业的大乐府,轻轻笑道:“天地无言,大风歌之。”

大漠多风沙,但若是只有大风吹拂漫天却无一粒黄沙,这肯定不符合常理。

徐偃兵所站塬上四周,便只听大风呼啸呜咽,而无沙砾。

大乐府盘膝而坐,闭目凝神,瞬间七窍流淌出鲜血,但面容安详,朗声道:“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只见言尽之时,一抹身影缓缓升起,又一位大乐府站起,如千万缕光线汇聚成形。

“他”向前走出一步,直接穿过了坐着的自己。

他大袖飘摇,踏出的步子越来越大,临近大墚边缘,如同化作一抹长虹,径直冲向徐偃兵。

坐着的那位大先生满脸血迹,膝上的青衫滴满了鲜血,沙哑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瞑目皆归泥。”

又一位大乐府站起,只是身形不如先前那一位写意风流,步伐踉跄,但速度极快,同样掠向了徐偃兵。

剑仙御剑飞行,朝游北越暮苍梧,喻其之快。

但是仙人出窍神游,犹有过之。

两位大乐府一前一后出窍,前者停在徐偃兵身后,后者来到徐偃兵身前。

不知何时,铁木迭儿站在了神魂远游但身已死的大乐府先生身前,怒吼道:“大风!”

大乐府的尸体,起剑的铁木迭儿,一位乐府魂魄,徐偃兵,又一位大乐府魂魄。

五者恰好位于一条直线之上。

那蛛网两茧之一的老妇人根本就没有看清铁木迭儿是如何出剑,又是何时离开大塬前往对面那座高墚。

等她终于能够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看到的局势诡谲至极,以至于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乐府拿性命作为代价,“牵引”铁木迭儿递出去这地仙一剑的杀招。

以徐偃兵一枪刺透身前四尺外铁木迭儿的肩膀告终。

无鞘剑的剑尖离徐偃兵的心口仍有一尺距离。

虽然剑气已至,让徐偃兵的胸口出现一滩猩红,但这肯定不足以致命。

一尺之隔,在武道顶尖宗师之间的生死相向,足以是阴阳之隔。

但在徐偃兵和铁木迭儿之间,有一个人握住了那杆铁枪,这才让徐偃兵没有能够随便将枪身一个向下斜拉,去搅烂铁木迭儿的心肺。

徐偃兵拔出铁枪,枪身发出一连串刺破耳膜的摩擦声。

那位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一手扶住铁木迭儿,一手甩了甩手腕,掌心有些血丝。

老妇人咽了咽口水。

作为蛛网老祖宗级别的前辈,她认出了那个人。

呼延大观!

除了拓拔菩萨,也没有谁能让徐偃兵那一枪全攻而返,让后者无功而返当然更不现实。

呼延大观笑道:“紧赶慢赶总算给我赶到了,徐偃兵,你不杀铁木迭儿,我就不找徐凤年的麻烦,如何?”

徐偃兵神情冷漠,提枪寸余,后撤一步。

眼前对手值得他将距离拉开到最适合铁枪发挥全力的位置。

呼延大观一脸无奈道:“说实话,凉莽开打,不关我屁事,我之前就没想过要跟徐凤年过不去。”

铁木迭儿挣扎了一下,呼延大观扶住他的肩头的那只手微微加重力道,前者顿时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呼延大观正了正神色,说道:“但如果你今天执意要杀铁木迭儿,那我也不介意杀一杀徐凤年,至于能否成功,我不管。”

老妇人知道那呼延大观根本没有刻意流泻气机,但她就是会感到窒息。

然后她马上就有涌起一股悲愤欲绝的情绪,不管如何克制都压抑不住。

因为那个追杀他们得有整整一旬时日竟然都没开口说过一个字的家伙,终于说话了!

徐偃兵平淡道:“先问过我的枪。”

说起离阳官话比离阳百姓还顺溜的呼延大观爆了句粗口,苦笑道:“打住打住,怕了你了!徐偃兵,既然你要决心要打一架,行,你手中这杆铁枪内里早已经不堪一击了,你回去换一杆新枪,好歹能撑得住你出三枪,否则也打不尽兴!我呼延大观就在这里等着你,铁木迭儿,那啥念头的,还有那个不服老老爱插朵大红花的老婆子,我都帮你留在这里。到时候谁赢了谁说话,如何?”

徐偃兵点了点头,就这么直截了当的转身离开了。

这一幕看得那蛛网老妇人差点眼珠子都给瞪出眼眶。

等到徐偃兵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呼延大观松开手,满脸泪水的铁木迭儿转身望向那座大墚,那里坐着乐府大先生。

那柄无鞘从他手心悄然滑落。

呼延大观平静道:“捡起来。”

铁木迭儿好像六神无主,根本没有听到呼延大观在说什么。

呼延大观也懒得废话,一巴掌摔过去,直接将铁木迭儿摔到大乐府的尸体前几丈外,脚尖一点,再将那柄弃剑一柄踢过去。

白纱遮住半面的小念头来到呼延大观身边,神情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