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看着徐骁的墓碑,笑道:“到头来,终究没能喝过一杯你敬的酒。”

徐凤年轻声道:“晚了。”

徐凤年眼眶泛红,“以前总想不明白,为什么徐骁那床底箱子里他亲手缝制的布鞋,会有一双徐家人谁都不合脚的鞋子。”

老人愣了一下。

随即老人哈哈大笑,双拳紧握搁置在双腿上,“春秋一梦梦春秋。人活一世,不过就是生死两事,来时既哭,去时当笑。”

然后老人伸出一手握杯子状,五指间便多了一只晶莹剔透的白雪杯子,杯中落雪,朗声道:“老丈人敬女婿一杯!”

杯雪作酒。

能饮一杯无。

“小年,老头我要回一趟广陵,离乡太久了。送就别送了。”

老人敬酒之后转过身,拍去外孙一侧肩头的积雪,从怀中掏出一本泛黄册子,轻轻放在徐凤年身边。

最后轻轻说了一句,老人起身后,双手猛然抖袖,开始大步走向陵墓大门,出门之后身影便一闪而逝。

慢了一步的徐凤年全然拦不住。

凉州城外,老人愈行愈远,速度之快便是北凉甲等大马也远远难以媲美,老人手中多了一柄白雪锻造逐渐成形的凉刀。

世人皆知大楚添花郎生平练字,最喜好书写‘素’、‘年’‘春’三字。

女儿吴素没了,可外孙徐凤年还在,而且出息得很!此生也无甚挂念,是时候该把齐半部的绰号给去掉了,也不妨把齐添花的名头给坐实了。小年,就当外公最后自私一次,好教天下人知道你爹死后,你还有个长辈在世,有我齐练华,还没谁能恶心北凉却不付出代价,大柱国顾剑棠不行,赵家新皇帝也不行!

小年,你只管守好中原大地的西北门户。

徐凤年身形飞速长掠,孤单站在城头,但视野之中,唯有白茫茫一片。

站了一夜,天亮时分,徐凤年记起老人最后那句话,喃喃自语,“真的可以吗?”

祥符二年春,一个悚然消息从两辽边线传回京城。

顾剑棠输了,而且还是输给一个用刀的人。

这也就罢了,关键是那个横空出世的武道宗师没有报上姓名,只说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身份。

一个黄昏中,太安城郊,两名年龄大致差了一个辈分男子在一座亭中,相对而坐。

年轻些的,正是最近在京城“东山再起”的宋家雏凤,宋恪礼。

宋恪礼暂时还没有在京任职,但是礼部侍郎晋兰亭已经数次邀请宋恪礼赴家宴,许多京城老人尤其是宗室勋贵也都纷纷示好。

本该春风得意的宋恪礼此时却面容悲苦,看着眼前举杯小酌的元先生,凄然道:“就算那人是胜过顾大将军的大宗师,可太安城先前都能应付那名拖家带口的佩剑男子,又如何对付不了另外一个武人?”

元本溪笑了笑,瞥了眼宋恪礼,不说话。

宋恪礼搁在桌上的那只手死死攥紧,脸色铁青,嘴唇颤抖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先帝死后,那么先生的身份只是翰林院某个老无所依的黄门郎了。当今天子正恨不得如何摆脱束缚,那老人的出现就给了他千载难逢的机会,借刀杀人,手不沾血!所以京城禁军不得调动一人,钦天监练气士不得调动一人,依附朝廷腰悬鲤鱼袋的江湖高手也不得调动一人!元先生,太安城又要过河拆桥了吗?他赵家就当真一点脸面都不要了吗?!”

宋恪礼低下头,“元先生教过我,为人臣子侍奉一朝君王,就是只为一尊佛烧一炷香,一朝天子一朝臣,是因为上一炷香的香火情断了。”

舌断半截的元本溪神色平静,放下酒杯,含糊不清说道:“对也不对,我先前所说,只是为官之道,但还有更初衷的为人之道不可忘。给君王敬香,其实是术,不是道,你宋恪礼真正的道,在烧香之余,是要为天下苍生添油。这是首辅张巨鹿留给离阳的根本,作为谋士,我元本溪自认不输任何人,但作为臣子,张巨鹿才是开千年新气象的第一人。你要学他的道,不要学我的术。否则你宋恪礼这辈子到顶也就是个殷茂春赵右龄之流,元本溪栽培你宋恪礼有何用?你日后如何在孙寅这些同龄人中脱颖而出?”

元本溪望向亭外的暮色,微笑道:“永徽之春的名臣公卿,注定青史留名,但是起始于祥符年间的你们,也许在史书上的身后语,会比那拨老人更好看。因为永徽有一个令天下读书人尽失颜色的张巨鹿,你们这一代则不同,陈望八面玲珑的扶龙,孙寅隐忍城府的屠龙,还有你宋恪礼的酷烈孤臣,各有夺目风采。”

宋恪礼不敢抬头去看这位陪他去年一起走遍大江南北的元先生。

元本溪轻声道:“各方试探拉拢,我一直让你待价而沽,于是昨夜司礼监掌印宋堂禄的徒弟找到你,给你带了一份口谕。你无需心怀愧疚,若是迫不及待告诉我元本溪,那才让人失望。”

宋恪礼猛然抬头。

元本溪笑意淡然,轻声道:“来了。”

远处走来一人。

腰间悬佩了一柄古怪的雪白长刀。

宋恪礼站起身,挡在亭子台阶上,不见老人有任何动作,一身武艺不俗的宋恪礼就被抛出亭子外。

在老人落座后,元本溪在桌上搁了三只酒杯,伸出手指轻轻将一只干净酒杯推到老人面前。

元本溪坦然笑道:“当年还很好奇为何齐老先生会硬闯太安城城门,后来见到谢飞鱼赠我许多先生的字帖真迹,早期多春字,后期则多素年两字,就有些明白了。赵勾早先在北凉境内精心刺杀世子殿下十六次,其中有三次最值得惋惜,也都是齐老先生的阻挠。”

老人没有举杯喝酒,而是将那柄雪刀放在桌面上,“老夫杀人,还是会让人喝上几口断头酒的,且慢饮。”

元本溪仰头一口喝光杯中酒,“既然齐老先生有杀机却无杀心,又何必故作姿态?”

齐练华冷笑道:“原来元本溪也不过如此。”

元本溪摇头道:“人生在世,有人贪杯,有人贪生,都是人之常情。”

齐练华说道:“李义山纳兰右慈两人,一人帮徐骁打下春秋,一人帮赵炳谋夺天下,才是真正的谋天下。至于黄龙士,更不是你半寸舌可以比肩的。你元本溪一辈子不过是守天下而已,何况好笑的是,你还没能守住。我之所以不杀你,是因为不杀,比杀你更好。”

元本溪自嘲道:“老先生是故意留我性命,去狗咬狗?”

齐练华伸出一根手指轻敲那柄按照最早一代徐刀而造的雪刀,“大好徐刀,用来斩狗头,多煞风景。”

元本溪不为所动,微笑道:“老先生有不杀之恩,那么晚辈也有一句话相劝,杀我元本溪不过是弹指之间的小事,但要去城内找皇帝赵篆,可不容易。比起先帝,当今天子,可是怕死太多太多了。我相信那徐凤年宁愿自己的外公平平安安回到北凉,也不愿意老先生壮烈死在太安城,哪怕死法称得上波澜壮阔。徐凤年好不容易跟前生来世做了个干干净净的了结,老先生这一走,别说雪中送炭,连锦上添花都算不上啊。”

齐练华讶异咦了一声,“你元本溪仅剩半截舌头,不但能开口说话,还能说上几句人话?”

元本溪依旧神色怡然,指了指酒壶,“这么多年,花雕酒的酒壶,但装的酒始终是北凉绿蚁,老先生当真不喝上一杯?”

齐练华举杯一饮而尽,老人起身离开凉亭,但留下了那柄刀,最后撂下一句话,“你们离阳三朝君王,都对不起徐骁。”

元本溪目送老人离去,很久过后,才悄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宋恪礼捂住心口踉跄走入亭子,看到元先生安然无恙,如释重负。

等到宋恪礼坐下后,元本溪反倒是站起身,看着天色,感伤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可我不想有些事就这么随它去啊。”

元本溪脸上浮现一抹笑意,“老先生,我这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啊。”

当元先生转身走向石桌,握住那柄冰凉徐刀,宋恪礼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脸色瞬间苍白。

元本溪望向远处,“应该是宋堂禄在等着吧,赵篆是没这份胆识的。”

元本溪收回视线,抛给宋恪礼一个锦囊,“你事后跟那位掌印太监说一声,他想要比韩生宣活得更久更好,就让他看一看这样东西。”

宋恪礼像是接到一个烫手山芋,坐立不安,眼眶布满血丝。

元本溪厉声道:“宋恪礼,收起锦囊!起身,接刀!”

宋恪礼下意识猛然站起身,但是神情慌张地后退几步,宋家雏凤的风姿全无。

元本溪向前踏出一步,递出那把凉刀。

宋恪礼疯狂摇头。

这位离阳帝师脸色狰狞斥责道:“不杀元本溪,你宋恪礼如何立于君王侧!”

宋恪礼满脸泪水,六神无主,不断重复道:“先生,我不杀你,先生,我不杀你…”

元本溪叹了口气,把刀放在桌子上,然后背对宋恪礼,平静道:“运去英雄不自由。你不杀我,我元本溪就是个废物,就算我多苟活几年,但以后的天下,就注定再无我半寸舌元本溪的痕迹。”

元本溪闭上眼睛,轻声道:“宋恪礼,你一定不要让我失望啊。”

黄龙士李义山,晚你们一步。纳兰右慈,早你一步了。

宋恪礼颤颤巍巍握住那柄凉刀。

元本溪刹那间睁开眼,深深望向远方天间的余晖,这位半寸舌帝师张开嘴巴,深呼吸一口气,像是与这方天地最后借了一口气,怒吼道:“取走头颅!”

宋恪礼神情痛苦,手起刀落!

当面容冷冽一袭鲜艳大红蟒袍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悠悠然走到亭子台阶下,只看到那个命途多舛的年轻人呆滞坐在地上,眼眶中流淌着触目惊心的血泪,他死死抱住怀中那颗头颅。

太安城外,老人眯眼望着那巍峨城头,笑了,“我齐练华这一生眼高手低,所求甚多,求书法超过古人,求家族兴盛,求大楚国祚绵长,求苍生福祉,结果一事无成,两手空空。”

老人捧手呵了口气,“最后一求,倒是所求甚小,只求做一个能让自己问心无愧的长辈。”

正是这一日,一位无名老人进入太安城后径直杀入钦天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