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雷没有将徐凤年击落回地面,但是下坠乃是大势所趋,紫雷便开始由上而下层层挤压,气势看上去像是在消减,但天雷的分量力道始终不弱分毫。
半炷香后,手臂颤抖的徐凤年依旧悬在高空中,但是直直降落的天雷不断压缩后,变作了一道厚度不过三寸有余的狭窄平面。
徐凤年抿起嘴唇,咬紧牙关,但是血丝依然不断渗出牙缝,满嘴鲜血。
徐凤年吐出体内那口气的仅剩一分,微微弯曲的手臂瞬间伸直,手掌往上一托,身体拔高一丈,整个紫雷镜面虽然没有就此崩裂,但镜面中心处硬是被他撞出一个凹陷。
澹台平静虽然已经走下山丘,跟徐凤年越来越背道而驰,可她还是能够确定这第五道天雷多半已经无法压下徐凤年。
她此时才意识到下雪了。
只是此处被天劫干涉,暂时无雪落下罢了。
她突然很快转头望去,愤怒,惊讶,慌张,交织在一起。
她破天荒生出后悔的情绪,竟是直接返身掠回沙丘,举目望去。
形势严峻到了极点。
月井天镜是她送出去的,她当然知晓徐龙象和那头鳞大如盆的巨物对撞的结果,咫尺天涯,后者并未跟少年接触,而是直接来到了此地,接下来后者很快让她这位练气士大家见识到了何谓天机难测,史书记载天龙能幽能明,能细能巨,东海曾有天龙出没,从云端张口吸海,水似大瀑入龙口,壮观之极。澹台平静眼中所见,跟这类记载异曲同工,那条蛰伏北莽西京多年的真龙穿镜之后,被月井天镜短暂约束威势,幽小如蛇,浮空游曳,但当它开口之后,很快就把那即将被徐凤年击破的第五道天雷鲸吞入腹,如此一来,它猛然摇身,抖落掉那些天镜强加于它的天道“规矩”,体态和气势一同迅速增长,瞬间成为小蛟长度的二三十丈。
它没有急于对徐凤年落井下石,而是如同饱餐一顿后腹部鼓胀的大蟒,安静匍匐在高空,冷冷盯着徐凤年。
就像是在幸灾乐祸地看戏。
第五道天雷是消散了,但是黑云密布的天空,滚滚雷声更是大躁,在更高处凭空多出一道紫雷。
七雷变八雷。
帮倒忙。
澹台平静的无心之举是如此,它的包藏祸心更是如此。
引雷天人,似乎被坏了规矩而震怒,却不是去责罚那北莽真龙,而是请来“帮手”的徐凤年。
第六道天雷根本没有给徐凤年任何喘息的机会,便降临人间。
这道紫雷,非但不粗壮如峰,反而极其之细!
生死一线。
真的是一线之隔。
徐凤年几乎是第一时间放弃身形撤退的决定,靠着本能尽量让脑袋往后仰去,但是脑袋堪堪避过了这一线雷,可腹部难逃一劫。
被这根紫线瞬间洞穿!
与徐凤年血脉相连的少年原先在三百里外茫然四顾,不知道为何没能截下那条大蛇,当回头看到那条接引天地的紫雷,似乎意识到什么,开始掉头狂奔原路返回。
第七雷不知为何,声势出奇的远逊前六雷,雷声渐小,电光渐淡,但是天空中的黑云开始逐渐转紫。
澹台平静耳中不闻雷声,但是心脏不可抑制地如同擂鼓。
她不过是个局外人,就已经如此狼狈,那么那个家伙该如何面对?
远处那条体型越来越壮大的真龙,一双黄金眼瞳不带感情,两根龙须悠悠然轻灵摇晃。
徐凤年落回地面,先前撑住第六雷的右手犹有电光萦绕,嗤嗤作响,用左手轻轻按住血流如注的腹部,仅是能够勉强不让伤势扩大而已。
他仰起头,看着天空。
什么大秦皇帝,什么真武大帝,什么离阳王朝最具权柄的藩王。
娘亲走了,徐骁走了,大姐走了,二姐坐在了轮椅上,当初差点也走了。
为中原百姓镇守西北门户,那是他能做到自然是最好、实在做不到也谈不上有太多愧疚的事情。
但是谁想带走他徐凤年的弟弟黄蛮儿。
不行。
第二次游历江湖的尾声,羊皮裘老头在广陵江一剑破甲两千六,他那会儿根本没办法跟广陵王赵毅讨要道理,是徐骁讨回来的,当时徐骁说他老了,以后就要靠他徐凤年自己跟人讲道理了。
那么徐凤年今天就要跟老天爷讲一讲道理。
头顶天空第七道天雷隐隐转动,敛起天威,引而不发。
这使得原本只在几里地外簌簌飘落大地的雪花,得以随风倾斜着飘来。
那柄插入远处地面的北凉刀,并不显眼。
雪中,有刀。
第136章 斩龙
也许在中原人士眼中,人屠徐骁那首以“雪花大如拳”开头的打油诗,根本就是边疆蛮子的无稽之谈,但眼下青苍临谣两城之间的雪况,确实有几分雪大如席的气魄了。
澹台平静望着高空中那第七道天雷,这本是徐骁幼子的本命天劫“龙象劫”最后一道关隘,但因为北莽真龙的搅局,诞生了极为罕见的雷上雷,且不说那完全无法预估的第八雷,澹台平静都不觉得徐凤年能够扛下当下的第七雷,这位大宗师也难以掩饰她的脸色苍白,小声呢喃道:“气开地震,声动天发。师父,你以前总自嘲杞人忧天,现在天真的要塌下来了。”
天劫一事,听起来很玄乎,可澹台平静却深谙其中脉络,三教圣人证道飞升,要容易许多,这就像朝堂上的京官一旦拥有翰林院的清贵身份,他日跻身殿阁中枢相对水到渠成,世间有个雷霆雨露俱是天恩的说法,像那龙虎山父子天师联袂乘鹤飞升,还有之后北莽国师袁青山的化虹飞升,这就是典型雨露多于雷霆,天恩浩荡,而拓拔菩萨邓太阿这些武夫则类似“地方官员”,路线要曲折许多,最后关头,更是必然雷霆远重雨露。自吕祖之后,承受天劫最重之人,当属斩魔台上那位素有“高坐云霞”美誉的外姓天师齐玄帧,只是当时唯有极少数人洞悉齐玄帧的吕祖转世身份,不管齐玄帧当时出于何种考虑,反正世人所知的结果就是这位人间仙人在“五雷轰顶”之后,仍然没能扛下第六道天雷,遗憾兵解转世。原本世人都无比期待武帝城王仙芝会引下多少道天雷,六还是七?可惜这么一号举世公认可与吕洞玄一战的老怪物,竟然说死就死了。如今徐凤年倒是引来了八雷在顶的恐怖异象,但是这种千载难逢的场面,除了有心无力的澹台平静和那条落井下石的真龙,就再没有此等眼福的旁观者了。
澹台平静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略带调侃意味的温醇嗓音,“这可不像你啊。”
她没有转头,问道:“你怎么来了?”
一名不修边幅的中年男子来到澹台平静身边,粗布麻衣,破旧靴子,满脸胡渣,一看就是个没婆娘帮忙拾掇琐碎的单身汉子,相貌平平,无酒更无剑,若说是个游侠,那还不被江湖人笑掉大牙。但他既然能够跟天底下首屈一指的练气宗师说上话,自然不会是什么无名小卒。更早几年,他跟徒弟行走江湖倒是还有些讲究派头,比如骑驴拎桃枝啥的,倒不是为了装扮高人风范,兴趣使然,事实上混到了他这个份上,就是扛着驴行走或是背着棵桃树招摇过市,那在江湖上也是无人胆敢不敬的。
八百年来剑道独秀于武林,其中奇材迭出,哪怕是拥有或者接近陆地神仙的高手,足有三十余人之多,每一代江湖都有一到两位剑神,大多都成为当时的天下第一人,但只有极为年轻便登顶武道的桃花剑神,才被视作继吕祖和李淳罡之后的又一位剑道魁首,获得“几近道”的说法。因此邓太阿这三个字,江湖再往后推三百年也绕不过去。
这个出身低贱却成就奇高的中年男人微笑道:“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我能不来吗?”
接下来邓太阿自言自语道:“王老怪具体是怎么输的,我想不出,但为何输,我能猜到一些。当时姓徐的小子虽说出窍神游,蕴养神意,之前又有了高树露的天人体魄,看上去跟我和拓拔菩萨曹长卿这几人都不落下风,但如果说跟王仙芝叫板死战,资格嘛,是有,但至于生死胜负,怎么都不该是王老怪战死。所以我猜王老怪在最后关头,跟高树露犯了相同的毛病,弃术而问道,想要在道之一字上压倒徐凤年。”
邓太阿自顾自点了点头,“多半是如此,就像我,将来侥幸跻身天人境界后,若说再以剑术杀人,哪怕杀了人,终归会觉得胜之不武。”
澹台平静讥讽道:“每任天下第一人都该有自负吗?”
邓太阿摇头笑道:“自负?大错特错,应该说是没有这股子与世为敌我无敌的意气,就断然成为不了天人。”
澹台平静陷入沉默。
邓太阿轻声道:“李淳罡借剑给我后,心有明悟,明白了自己的局限,非邓某目中无人,邓某的剑,确实将剑气修至极微,剑速修至极快,我邓太阿练剑将术字修到了‘几近道却仍然未曾达道’的瓶颈,但我的剑道,够小不够大,故而御剑出海不知几万里,澹台前辈你久居孤悬海外的岛屿,应该经常观海,就会理解那种‘烘日吐霞,吞河漱月’的壮阔意境。邓某一路远行,兴之所至,一剑接一剑平削斩断数百座岛屿,也曾追随着大海潮随波逐流,最终悟剑有…”
说到这里,邓太阿不再言语,而是望向远处高空。
澹台平静叹息道:“不管有几道天雷压顶,都有一个规矩,那就是最后一道天雷的威势,必然是之前数雷的总和。”
邓太阿啧啧道:“行百里者半九十吗?”
澹台平静问道:“你不帮忙?”
邓太阿瞥了眼那条黄金眼眸的悬空真龙,摇头沉声道:“这有什么好帮忙的。我会请曹长卿一起对付王仙芝?曹长卿会请求徐凤年联手刺杀离阳天子?徐凤年会喊帮手去宰掉慕容女帝?”
邓太阿突然笑出声,有些无奈,“如果可以,这小子多半会的。吴素怎么有这么个无赖儿子。”
澹台平静淡然道:“他也是徐骁的儿子。”
邓太阿感慨道:“是啊,不过三人都执拗,都一根筋。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澹台平静笑道:“不这样,你邓太阿会传授给徐凤年飞剑?”
澹台平静其实很不愿意与人说话,但是第七道天雷的将落未落,带来太大的压迫感,让她十分烦躁,不得不只能用言语来分心借以静心,“你悟剑以后,谁是你的最终对手?”
邓太阿想了想,“大概是超凡入圣后的陈芝豹吧,这个年轻人太能忍了。”
澹台平静对此没有觉得有多奇怪,入蜀辅佐陈芝豹的谢观应,城府可怕,躲藏得比离阳帝师元本溪还要更深,差不多有二十年时光不遗余力的布局,才选中了陈芝豹,就是为了能够让摇摇欲坠的世族豪阀重新崛起,因为陈芝豹一旦下决心争夺天下,必然需要那些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高门华族来鼎力相助,日后江山大统,谢观应身后的那些势力必然人人皆是从龙之臣,其实可以说,谢观应的敌人,是先后三人,毁掉门第根基的徐骁和为此推波助澜的黄龙士,再就是为寒门打开门缝的张巨鹿,如今一个死了,两个也都快要死了。谢观应的胜算很大。
邓太阿说道:“来了!”
他和澹台平静几乎同时往后倒掠。
那条北莽真龙也摇尾晃须转身离去。
呈现出深紫色的天空中,如同神人撬动一座山岳投掷于海。
高空震荡出一圈肉眼可及的剧烈涟漪,然后迅猛扩展出去。
大地与之共鸣而颤动,大雪黄沙共翻滚。
一道紫雷光柱“缓缓”渗透出涟漪阵阵的湖面,如同一根砸入水中的石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