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锡亮看到徐凤年,脸上有些愧疚,欲言又止。徐凤年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坐在井口上,抬头笑道:“是回王府当个没有品秩的幕僚,还是在流州当二把手的别驾,随你挑。”
陈锡亮随意蹲在井边上,这跟他以往在清凉山的拘谨礼仪大不相同,轻声说道:“虽然还是很怕亲眼看到人死,一直想着去清凉山那边纸上谈兵,在那里即使做不成富贵闲人,可好歹不用担惊受怕。只是现在总觉得这么拍拍屁股一走,就是当了逃兵,当时在青苍城内,王爷的白马义从没有一人退却,青苍城那数千甲士没有退,甚至连城内流民都没有退,我现在这一走,不像话。”
徐凤年问道:“那就是答应做流州别驾了?杨刺史那边也有这个意思,他对你很看重。流州有你们两个搭档,我也放心。”
陈锡亮摇头道:“别驾是一州最重要的辅官,若是北凉后院远离兵戈的陵州,我自信还能勉强担当,流州如今的用人任命,倾向于能文能武之辈,我还是算了,先把青苍城牧做好了再说,反正只要我想到什么,都会跟刺史大人直言不讳,并不需要别驾这个官身。”
徐凤年也不为难他,点头道:“随你意愿,反正到时候觉得想要当大官了,自己去跟杨光斗索要官帽子,你不用跟清凉山打招呼。”
青苍校尉韦石灰站在附近,听到这番对话,心中翻江倒海,天底下上哪儿去找这么好说话的藩王?官帽子还能随便挑?可见那些北凉王要狠狠收拾陈城牧的流言蜚语,都是瞎扯!韦石灰对于清凉山两大红人徐北枳和陈锡亮,早有耳闻,北凉境内一直认为徐北枳事功能耐远胜陈锡亮,治理陵州刚柔并济,据说都快要把文官首领的经略使大人李功德都给架空了,但是韦石灰相对还是要更加看好陈锡亮,没什么道理可讲,就凭这个读书人能够死守青苍城,而且还真给他守下来了!
陈锡亮突然说道:“王爷可去过那片衣冠冢?”
徐凤年说道:“昨夜才入城,想着跟你一起过去祭酒。”
陈锡亮嗯了一声,站起身,招手喊来工房小头目,轻声交代相关事宜。这时候一名高大健壮的少年从一帮杂役中走出队列,往这边走来,很快就被两位白马义从拦住,手中凉刀已经离开刀鞘半寸,杀机深重。徐凤年看了眼少年,竟然是个熟人,当初他单枪匹马进入流民之地,在青苍城外的村子外有过一场波折,流民见利忘命,想要劫夺马匹佩刀发一笔横财,这个擅长矛术的少年就是其中之一,有一股子流民独有的彪烈之气,如果徐凤年没有记错,少年还有个骨瘦如柴的妹妹,正是她的冲出,才让徐凤年没有痛下杀手,还给了这对兄妹一袋碎银。徐凤年出声道:“让他过来。”
热血上头才想要上前的少年,原本遇上白马义从半抽刀之际,就已经十分害怕,他以前一直牢牢记得那名英俊游侠的高超武艺,也念恩,感激游侠的不杀和赠银,如今那块碎银子已经被少年刺出一个小孔,穿绳后挂在妹妹的脖子上,妹妹很喜欢。少年得知此人竟然是执掌所有流民生杀大权的王爷后,想得并不复杂,就怕自己以后再也见不着他了,想要亲口道谢一声。少年局促不安,脚步都有些飘忽,好不容易走到距离那年轻藩王五六步远的地方,脑子空白一片,竟然不知道说什么了,涨红了脸,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在什么地方。徐凤年柔声笑道:“你叫什么名字,我还记得你有个胆子比你还大的妹妹。”
少年终于缓过神,咽了口唾沫,颤声说道:“回禀王爷,小人叫刘剩,我妹妹叫刘余。”
徐凤年打趣道:“你还知道回禀这个说法?”
少年悄悄用手捏了自己腰肉一把,脑子终于清醒了几分,腼腆笑道:“都是跟工房官老爷们学的,他们跟城牧大人说事,都这么说。”
陈锡亮在一边笑着对徐凤年解释道:“刘剩想要去边境投军,我看他年纪太小,就没答应,不过这名少年力气不小,就准许他帮着衙门做些事情,赚些糊口工钱,手脚伶俐,人也聪明,已经能认一百多个字了,每天空闲就在地上拿树枝写字,其实少年跟他妹妹原先都只有姓没有名,只有随口的小名儿,刘剩刘余其实都是他自己取的。”
徐凤年看向少年笑问道:“你去了边关投军,要是死了,你妹妹怎么办?怎么不选陵州军,好歹不用上阵厮杀。”
少年一脸认真回答道:“负责录档的官老爷说了啊,边军拿钱多,而且拿钱也快,只要去了就能拿到一大笔银子不说,立马给咱们在陵州弄出一块良田来,再说了,不都讲咱们北凉军一个打他们北蛮子三四个吗,我去了边境又不是一定死的,要是能用矛刺死几个北蛮子,当个伍长啥的,那我妹妹这辈子都可以不愁吃穿了,说不定连她嫁妆都有了!”
少年似乎记起什么,赶紧亡羊补牢说了句,“回禀王爷!”
徐凤年哈哈大笑,想了想,说道:“行,我准你去幽州从军,你小子矛术不错,我是领教过的。等你学会了骑马后,就让皇甫枰升你做伍长。我回头再帮你你妹妹在陵州找户好人家住下。”
少年讨价还价道:“王爷,我妹妹还得姓刘,行不?”
徐凤年点点头,然后开玩笑道:“要不然你跟我姓徐?咋样?现在可以就升你做伍长。”
青苍校尉韦石灰跟他的扈从一行人眼睛都发绿了,这你娘的,天下掉大馅饼啊,虽说如今不像春秋中那么兴赐姓一事,可能够被皇帝藩王这些王朝最权贵的人物赐姓,依旧是草莽英雄们的莫大荣幸。大将军徐骁四十多年戎马生涯,赐姓的次数,屈指可数,枪仙师弟徐偃兵算是一个。
只是没料到那少年愣了愣后,摇头说道:“这还没杀北蛮子,我咋能当伍长。而且爹娘要是知道我和妹妹改了姓,还不得托梦揍死我啊。”
韦石灰差点就要把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兔崽子吊起来暴打一顿,你爹娘知道你拒绝了北凉王的好意,那才会真正托梦抽死你小子。
徐凤年笑道:“那行的,反正你去幽州以后,去找一个叫皇甫枰的将军,就说是我让你投军的。”
少年怯生生问道:“不是去凉州吗?听说那儿兵饷多些,分到的田地也好。”
徐凤年哭笑不得道:“凉州马上要开战,你矛术是不错,可没经过战阵熟悉,再好的身手,也敌不过北蛮子骑军的冲锋。”
少年似懂非懂哦了一声。
那些原本一听说北凉王亲临的村民去而复还,津津有味看着这个胆大包天的孩子在王爷身前说话,都有些羡慕,这小子上辈子积攒了多大的福分才能跟王爷说上话啊?王爷那得是多大的官?反正他们都知道整个北凉都是他老人家的家产,当然,这个王爷一点都不老。
随后徐凤年跟陈锡亮一同前往青苍城南方十里地外的坟茔,战死白马义从的那一座座衣冠冢位于绿洲内,徐凤年的徒弟余地龙和几名扈从都背有一大行囊的绿蚁酒。
徐凤年和陈锡亮一一上坟祭酒。
陈锡亮神情沉重,每面对一座衣冠冢,都会向徐凤年述说冢内白马义从死于何时死于何地。
祭奠之后,徐凤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突然,一骑来报,说有两个陌生人闯入此地,说是要以水代酒祭奠英灵。
徐凤年牵马而行,结果看到了比他晚半天到达青苍城的宋洞明。
这位离阳隐相之一的男子看到徐凤年的阵仗,尤其是韦石灰的那身鲜明校尉甲胄,宋洞明哪里还猜不出这个年轻人的底细,微微作揖后,抬头后笑道:“王爷可算不得以诚待人啊。”
徐凤年笑了笑,没有否认,歉意道:“还望宋先生见谅。”
宋洞明瞥了眼徐凤年身边的年轻书生,收回视线,直截了当说道:“王爷你似乎不是那值得百姓依附甲士效死的明主啊。”
韦石灰二话不说就抽出了北凉刀,想要一刀砍下这信口开河的王八蛋的脑袋。
徐凤年抬起手,拦下了身后性子暴戾的青苍校尉,笑问道:“此话怎讲?”
宋洞明怡然不惧,淡然道:“离阳边塞诗何止千百首,其中以‘何须马革裹尸还’半句夺魁,要我看来这就是句读书人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屁话。因此宋洞明有一问要问北凉王。”
徐凤年平静道:“请问。”
宋洞明环视四周,冷笑道:“敢问青苍城攻守,北凉阵亡甲士不下三千人,为何独独只有你北凉王的白马义从有衣冠冢,占据这绿洲之地?”
徐凤年默然无声。
陈锡亮猛然眼睛一亮。
宋洞明继续带着讥讽说道:“人屠徐骁有一万大雪龙骑,次子徐龙象有三万龙象军,北凉都护褚禄山有亲军,袁左宗燕文鸾也有亲军,这些甲士,自然是骁勇无敌,也愿意为北凉而战,可然后呢?北莽举国南侵,靠这七八万人就能答应了?甚至可以说,靠三十万北凉军,就能打赢了?或者说,北凉王你认为是必死之局,只要存了必死之心,就无愧于北凉了?”
徐凤年依旧没有恼火,反问道:“宋先生有何教我?”
宋洞明问道:“北凉既然注定要独力面对那北莽百万铁骑,且不说胜负如何,但务必要做到人人死得其所,死有其名。北凉王以为然否?”
徐凤年点头道:“理当如此。”
宋洞明朗声道:“那就请北凉王在境内寻一处,做英雄冢,竖立起三十万墓碑!”
宋洞明接下来死死盯着徐凤年,一字一字从牙缝中挤出来,“死一人!记一名!”
徐凤年说道:“好,清凉山后山,就可做此冢。”
宋洞明再度问道:“三十万之中,可有你徐凤年一块碑?”
徐凤年毫不犹豫说道:“有。先写下北凉徐凤年五字,与所有北凉甲士一般无二,当下只记载生于何时何地。等到死后,再添上战死于何时何处。”
宋洞明看着徐凤年的眼睛,许久过后,郑重作揖,沉声道:“宋洞明愿为北凉臣子,愿为北凉王出谋划策!”
徐凤年笑道:“好。”
等到宋洞明直腰抬头后,徐凤年走到这位鹿鸣宋氏子弟身边,两人并肩而立,徐凤年放低声音轻声道:“我知道你心底其实仕赵不仕徐,但这又何妨。”
宋洞明同样轻声道:“北凉王错了,我仕北凉即是仕离阳,不仕天子仕苍生!”
徐凤年不置可否,“暂任北凉道经略副使,坐镇清凉山,够不够?”
宋洞明点头道:“足矣。”
在这个祥符元年的秋季,鹿鸣宋氏宋洞明入仕北凉,朝野震动。
第072章 北望
一行人没有急着返回青苍城,徐凤年宋洞明和陈锡亮三人坐在一条溪水畔,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徐凤年没有对还未上任的副经略使遮遮掩掩,把许多北凉布局和盘托出,例如王灵宝带兵奔赴凤翔军镇剿杀反复无常的降将马六可,是为了给曹嵬的万余轻骑清理路线,甚至可以说龙象军的战前临时扩充,也是为了给这一万骑埋伏笔,而凤翔兵马的主力僧兵,更是北凉跟烂陀山六珠菩萨的一桩隐蔽买卖。宋洞明听了后没有从细处着手,而是捡取了一些石子在地上摆放,自言自语道:“现如今三座战场,褚禄山负责凉州以北的这条主要战线,关隘军镇戊堡驿道,都极为完善,用固若金汤四字形容也不为过。幽州以北有一个北凉占据天然优势的葫芦口地形,守易攻难,北莽不太可能在初期就主攻幽州。但是流州地域广袤,起伏极小,地势如骏马奔平川,利于骑兵驰骋,我方并无雄城巨镇可依,北莽总体兵力占优,调兵遣将无须阴谋奇策,他们如果选择这条路径南下,直接绕过幽凉两地,唯一需要防备的就是他们的粮草补给线,被驻扎于凉州西北方位的徐家铁骑一刀切断,这就考究双方的偷袭与反袭功底了。”
徐凤年瞥了眼陈锡亮,后者缓缓说道:“北莽要想成功南下入蜀,不管北凉是否在流民之地设置流州,都会试图从这里打开缺口,否则打幽凉北方那条防线,他们就算有百万大军,一样耗不起,毕竟我们北凉军不论骑兵步卒,都极其善战,何况骑卒下马可守城,上马又可以主动出击,这是北莽真正头疼的地方。大将军很早就在边线几座最重要的城池要塞中,建有大型粮仓武库,以备久战。”
陈锡亮停顿了一下,笑道:“但事实上我们北凉军从来都不觉得一味守城是上策,这一点从大将军和李义山,再到燕文鸾褚禄山袁左宗,以及所有青壮将领,一脉相承,都达成了清晰共识,所以北凉这么多年的频繁演武,一向力求攻守兼备。北莽那边选择现在开战,因为徐骁终于老死了,而且北凉为了吸纳流民,不得不把一部分兵力投入流州平原上,一来是让他们觉得终于有机可乘,二来是他们拖不起,万一给离阳朝廷把中原地带的国力都演化成边关战力,两国国势,只会越来越此消彼长北莽更没得打。可以说,选择流州作为开战地点,即是北莽以为能够得利的切入口,也是北凉一个相当主动的抉择,这并非北凉自负,而是自信,尤其是对我们骑军在家门口作战的自信。”
宋洞明会心一笑,点头道:“北凉军政其实就像一块精耕细作的良田,坐等收成而已,我这个还没领到官服的副经略使大人,也不会去画蛇添足。比起北凉,北莽可谓家大业大,不过多门之室难免多风雨,听说慕容女帝为了没有后顾之忧,要对耶律姓氏这个草原旧主大开杀戒,很多不愿南下攻打北凉的大草原主都成了待宰羔羊,我们不妨火上浇油一把,随便从耶律子弟中推出一位,传去消息,北凉愿意尊其为北莽君主,而不认篡位夺权的慕容女帝。这种事情,肯定没办法让北莽伤筋动骨,不过能恶心一下他们,终归是好事。”
宋洞明说到这里,笑问道:“北凉多半就此事留有后手,对不对?”
徐凤年笑着点头。
宋洞明继续说道:“具体的战事谋划,宋洞明不插嘴,北凉是打仗的行家,有的是熟稔兵事的将领,内行做事,我这个外行看热闹就是。但是北莽百万大军,看似气势汹汹,其实真正能拼命的就是董卓的将近十万董家军,洪敬岩的柔然铁骑,加上还有杨元赞、柳珪这几位老将率领的嫡系军伍,但更多还是一些称不上精锐的军队,到时候我们在不影响大局的前提下,可以一口气打掉北莽某支战力平庸却又人数足够的军队,北莽本就不是铁板一块,否则北庭草原主也不会在这个时候退出,他们对打西线北凉还是东线顾剑棠始终有异议,咱们慢刀子割肉,说不定有意外之喜。当然,这只是宋洞明的一个随口提议。”
一直没有说话的徐凤年终于插嘴说道:“这本就是褚禄山连环布局里的一个小环节。”
宋洞明愉悦笑道:“仅是一个小环节啊…哈哈,总算知道为何人人惧怕那恶名昭彰的禄球儿了,难怪南院大王董卓也会在咱们的都护大人手上吃大亏。”
宋洞明眯起眼,丢了一块石子到溪水中,溅起一阵涟漪,“朝廷那边,我倒是可以做些事情,漕粮和盐铁两事,有一计可让朝廷彻底松口。”
徐凤年笑道:“哦?朝廷可是一直想着既让牛拉车又不让牛吃草的念头,抠门得很,到现在为止,好不容易松口的那一半漕粮,都还没运到北凉陵州码头。如果不是西楚复国一开始就给了他们当头棒喝,估计这批漕粮一百年都不会离开襄樊城。”
宋洞明平淡说道:“很简单,咱们北凉上疏京城,主动要求出兵一万靖难,边境藩王既有戊守边关之职责,也有为国靖难之义,名正言顺。朝廷接连打了两个大败仗,杨慎杏的蓟南步卒被人瓮中捉鳖,只差没有一锅端。阎震春更是为国捐躯,将卒全部战死,这不是明摆着在告诉朝廷西楚很难缠吗?咱们北凉一向擅长啃硬骨头,其他藩王不能建功,我们北凉来嘛。一万不够,三万够不够?”
陈锡亮微笑道:“看来太安城兵部会要乱成一锅粥了。”
先前是徐凤年问宋洞明一个从二品的官帽子够不够,现在宋洞明这个充满调侃意味的“够不够”,真可算是投桃报李。
徐凤年笑道:“朝廷会恨死你的,我得让高手贴身护卫你这个副经略使大人,否则赵勾死士肯定要来取你的项上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