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一笑置之,单独走向小莲花峰山顶。

背对徐凤年走下山去的宋知命则偷着呲牙咧嘴,在肚子里骂骂咧咧,娘的,不愧是天下第六,都没还手,他宋知命整条胳膊就吃疼得厉害,早知道当时就下手轻点了。

徐凤年走到山巅龟驮碑旁边,呼出一口气,接下来不仅仅是神游万里那么简单了,而是去“春秋”看一看,至于是否会看到西垒壁定鼎一战,还是襄樊城十年攻守,或者是西蜀皇宫里李淳罡的剑气滚龙壁,一切都说不定。反正临时抱佛脚,能看多少是多少,如果王仙芝在那东西一线上赶路太快,凭他徐凤年此时高出天下第六的真实境界,肯定仍然死路一条。黄三甲评定武评,故意将他放在这个不上不下的位置,本意是要他死得晚点,先补弃气数境界,先按照约定救下呵呵姑娘,到时候他徐凤年再是死是活,就不关他黄龙士屁事了。天底下,黄三甲肯定不是做买卖最公道的,但肯定是最不肯吃亏的一只老王八。

徐凤年一手按住龟背,闭上眼睛,“八百年前有大秦。四百年前的大奉王朝,大奉相较于大秦,少一人而已。是在等我吗?”

八百里春神湖,有如山大鼋缓缓浮出水面。

太安城内持有神荼符剑的真武大帝金身塑像,也开始摇晃起来。

徐凤年伸出一根手指,抹过眉毛。

当下局势,何止是燃眉之急?

既然如此,只能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徐凤年打了个饱嗝,吐出一口紫金雾气。

学那北莽国师袁青山,一手拎出一个“徐凤年”,共赴春秋。

武帝城王仙芝的出城,很快在武林中掀起轩然大波,只是等到这股惊涛骇浪在江湖上跌宕起伏时,一位麻衣麻鞋的雪发老者已经穿过了旧西楚大半国境,乘船来到最为粗壮的一截广陵江面上,魁梧老人站在渡船船头,虽然惹眼,可行走江湖的大小高手不计其数,老人无非是高壮一点,又没有兵器傍身,倒也算不得何等惊世骇俗,一些个擅长钻营关系的江湖人士,不是没想过去套近乎,混个熟脸,出门在外相互捧场总归是有好处的,只是接连几个上去搭讪言语,都没有得到回应,也就悻悻然作罢,腹诽一句老家伙摆甚高手架子,小心一不留神就给烈日曝晒得死翘翘。

麻衣老人安静站在船头,望向远方江面,浑身气势骤然一凝,吹拂船帆猎猎作响的浩大江风仿佛都为之一顿,偌大一艘两层渡船,无缘无故如同一叶浮萍,在江面上打了一个旋儿。

所有人惊愕得茫然失措,纷纷举目四望,坊间一直传言广陵江有蛟龙,吕祖飞剑斩杀过,后来青衫李淳罡御剑过江,也有过类似壮举。

前方百丈外,有一艘孤舟静止不动。

有女子傲然站立。

一袭紫衣,随风飘摇。

紫衣拦江。

随着新武评的出炉,整座江湖都在猜测何谓听潮阁南宫仆射只差一楼,何谓大雪坪紫衣只差一关。

熟知春秋战事的老人可能才会知道,这一叶孤舟这一袭紫衣的横向江岸两侧,有两座巨大的石盘遗址,高两丈,树立有两根如今早已锈迹斑斑的铁柱,石孔相对,始设于大奉王朝,曾经确实成功阻滞过北方蛮子的南侵,只需要拉起数道铁索,就可以封死广陵大江,多数拦关铁索微微隐于水面之下,水枯季节才会全部浮出江面,后来西楚守江大将叛变,亲手烧断铁索,这才有了一羽未发锁沉江的凄凉典故,据说当年西垒壁后的大楚百姓听闻噩耗之后,不知发出多少声的哭泣。后世不乏有熟谙水性的渔家健儿,得了某些春秋遗民的巨额赏银,想要江底去一探究竟,寻觅那些条铁索,可惜都没能得逞,那些遗民也都只能丢下银钱,凄然返身,后来离阳朝廷越安稳,天下越太平,这样的傻子也就越来越少,这几年,已经根本没谁在乎广陵江底是不是真有那几条沉江铁锁了。

渡船前头的老人有些讶异,有人拦路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可没有想到她会是第一个。

那女子已是身负武林盟主和牯牛降轩辕家主两重显赫身份,竟是如此不惜命。自己弃城之后,可就没有在武帝城内那么好说话了,以往珍惜武林中的一棵棵材木,不是他王仙芝菩萨心肠,对谁都心怀恻隐,而是他希冀着这些人能够在武道上登顶,出现一个最终能够跟他并肩而立的武夫。如今出城离开东海,目的很明确,只是找那个北凉王,其他人已经全然不入他王仙芝的法眼,再来他面前寻衅不知死活的话,那他不介意让他们一一去死,就当为自己在天下世间最后一战做些铺垫也好。

王仙芝抬头望向天空,天下之后,就只有天上了。

渡船船头开始缓缓下沉,直到船尾高高翘起,可那些倾倒前扑的过江渡客,都在大船中段位置就被一堵无形墙壁阻挡,一伙人狼狈簇拥在一起,眼睁睁看着那个麻衣老人依旧站在船头。

紫衣女子弯下腰,给裙摆挽了一个结,系出一个死结。

站起身,望向远处那个蓄势待发的天下第一人,不知不觉走下徽山,一路急行就来到这里的轩辕青锋没有什么悔意,在西域遇上陆地神仙之下无敌手的人猫,她怯战是一方面,更多是不愿竭尽全力,后来那人又要跟人猫死战一场,她还是不愿意白白送死,就又再次抽身而退,甚至跟北凉划清界限,以此赢得离阳赵室的青眼,她也一跃成为数百年来头一位女子武林盟主,天下共仰。不讲义气?她从不否认自己的忘恩负义,可她是个女子,讲义气做什么?她其实一开始听说王仙芝出城赶赴北凉,并没有就头脑一热,要掺和其中,靠着汲取玉玺气运,以及吞食压榨近百高手辛苦积攒的修为,跻身大天象后,她更清楚武评前三甲的那种举世无敌气概,她都已经看得到最后一道门槛,就更应该惜命才对。可她去那株唐桂树下挖出父亲轩辕敬城早年埋下的三坛女儿红后,本想着一醉方休,可越喝越清醒。那一夜,她躺在高楼屋檐上,许久凝视着一只瓶底的八个小字,后来她就那么悄无声息下山了。

面对当时的天下第十,她退了。

但是面对一甲子天下无敌的王仙芝,她来了。

此时此刻,轩辕青锋自嘲道:“你傻不傻?”

轩辕青锋笑了笑,“无药可救。那就别救了。你难道还能这会儿逃走,不能逃,那就战呗,多大的事。”

轩辕青锋眼神瞬间坚毅起来,她探出一臂,五指如钩,小舟一侧江水翻滚如沸。

一根巨大铁锁如一条黑蛟破开江面。

轩辕青锋握住铁索一端,脚尖一点,小舟尽碎。

紫衣女子拖拽着那条长达两百丈有余的铁索,开始在江面上狂奔,手腕一抖,与此同时,铁索眨眼间便拧出一个巨大弧度,如蝎子摆尾,狠狠砸向那条渡船。

渡船前头的老人高高跃起,整座船头猛然钻入江面,然后被江面向下水势一撞,又给推回水面之上,向后急滑出去。

王仙芝冲至高空,直面迎向那条裹挟雷霆万钧之势下沉的铁索,这一线之间的广陵江面上,犹如仙人一剑开江面,以东西分出南北。

王仙芝面无表情,任由凌烈罡风砸下,一手扯住铁索,王仙芝没有马上攥住铁索,而是在虎口滑落几丈距离,顿时火光四溅。

王仙芝握拳,捏断蛟尾铁索。

轰然作响,犹胜夏日雷响。

脚下江面更是炸裂得巨浪滔天。

紫衣女子对于铁锁断去,无动于衷,停下脚步,缩手几寸,又递出几寸,长鞭铁索灵巧毒辣作矛尖状,笔直刺向王仙芝的胸膛。

王仙芝伸出一掌,掌心抵住“矛尖”,身形略带倾斜地一个下坠。

长矛前端就如点燃的爆竹,一节一节化作齑粉,一次次震响连绵不绝。

始终不肯松手的女子被浩大无穷尽的冲劲撞入江水!

以那一袭紫衣为圆心,广陵江上蓦然绽放出一朵气势恢宏的水花。

江上已不见女子身影。

王仙芝在落脚江面之前,扔出手中那十数丈长的黝黑铁索,丢掷向那名几乎沉于水底的女子。

王仙芝不去管她的生死,双脚触及水面之时,亦是屈膝而蹲,十指交错握一拳,砸向脚下江面!

整座江面被这一砸,砸出一个“水碗”,青色大碗边沿的碗中大江水猛然漫过岸边,而碗中心,水线则剧烈下降,显然是要把那碗底的女子碾压成一团肉泥!

没有忙于起身的王仙芝淡然道:“躲?徐凤年空有三十万铁骑也躲不掉,你能躲去哪里?”

王仙芝不等汹涌江水趋于平静,双指并拢继而叩指,轻敲脚下水面。

每一次敲击,江面上就有一条出水蛟龙腾空,然后悬停。

转瞬之后,江上便有青龙十八。

王仙芝站起身,随手一挥袖。

曾有青衫剑客,有那两袖青蛇。

后有他王仙芝一袖游青龙。

一袖之后,青龙首尾衔接,向下刺入水面。

翻江倒海。

王仙芝双手环胸,静等那条女子落水狗给赶出水面送死。

水面下,接连传来十数下急促沉闷的声响。

当那女子出现在江面之时,身边有无数根断裂之后的铁索扶摇缠绕。

紫衣站在一条横放江面上的铁索。

嘴角隐约渗出血丝。

王仙芝与那女子仍旧隔了八十余丈远,一臂抬起,一臂往后。

隔空轰出一拳。

砰!

老人身畔浮现出一道扇形的气机帘幕。

然后就看到紫衣女子的铁索疯狂前扑,又刹那之间就被绞烂撕碎。

又是一次砰然巨响!

紫衣倒撞出去,哪怕不断有絮乱气机牵扯,试图阻下后退颓势,可仍是徒劳无功,她一直往后,直到身躯撞在峡壁之上,撞出一个巨大凹陷。

如同一座坟冢。

第020章 垂死一剑

看似轻描淡写一拳,就把紫衣女子硬生生嵌入峡壁,王仙芝仅是望了一眼,并未追杀,而是跃回那艘渡船,甲板上犹有水渍,都不用这位老神仙发话,渡船继续前行。船上无人胆敢靠近,窃窃私语,如今紫衣风靡大江南北,江湖上有些姿色的年轻女侠都喜好身穿紫裳紫裙,船上混过江湖的,一时间也不敢确定那拦江紫衣便是时下的武林盟主,若女子是大雪坪楼主轩辕青锋,那么站在船头这位能把她打成落水狗的老家伙,还能是谁?王仙芝脚下的渡船缓缓前行,过峡之前,距离那座崭新坟茔越来越近,船上江湖人士跟老百姓都提心吊胆。

王仙芝始终目不斜视,山峡峭壁处,传来一声碎石坠江的细微声响,那一袭宽松紫衣如过冬之后的藤草活物,春风吹又生,又如水满溢,“渗”出石坑,丝丝缕缕紫色攀附在石壁上,看得渡船上所有人肝胆欲裂,那女子莫不真是广陵江里杀不死的恶蛟化身?裹挟在一团紫色的女子缓缓飘出坟冢,伸出一只手掌,按在嘴上,可猩红鲜血仍是从指缝间渗出。跻身于四百年前由高树露命名的天象境,气机流转,气象生灭,都极为迅速,如果说指玄仅是“看得见”天地万物的运“转规矩”,然后伺机叩指一问,或掐断或助长,那么天象就是摸得着一整条脉络,以便顺势而为,以此借法天地,但是高树露曾言天象便是人间这座庭院的看门人,更了解打狗看主人的道理,寻常天象境界高手,杀人救人都会不可避免地浸染气运,韩生宣一辈子故意停滞于指玄,就是人猫杀死江湖一品高手,可以更加肆无忌惮。轩辕青锋以牯牛降老祖宗轩辕大磐独创的手法,疯狂汲取他人修为和气数来充填己身实力,徽山的第一拨元老高手几乎全部无故暴毙,她每月都会隐秘下山一趟,寻找新鲜食物,这已经不是什么兔子不吃窝边草,而是窝边无草可吃的无奈之举,轩辕青锋就像一只雌貔貅,在这条旁门左道的路途上愈行愈远。

她那婀娜曼妙的身影浮出破败山壁,大袖紫衣的肆意飘拂非但没有清减她的风姿,反而增添了她这位武林盟主的神秘色彩。王仙芝那一拳,砸烂了“第一口气”,渡船前行这段时间,又给了她“再生一气”的机会,其实在广陵江底为一袖青龙追杀,轩辕青锋已经强提一气,当时她有两条路可以走,破去那一袖罡气后,避其锋芒,老老实实躲在江底,但她仍是让自身罡气牵引铁索出江,近乎硬抗王仙芝一拳,看她此时飘摇离冢的姿态,是要再战?果不其然,趁着渡船尚未趟入山峡,轩辕青锋望向王仙芝侧面,向前伸出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