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骁双手插袖,抬头看了眼天色,眯眼道:“上次可能是忙着一路杀人,没觉得,这回才知道南边阴冷到骨子里,爹老喽。”
徐凤年默默摘下红狐皮帽,压在徐骁头上,轻轻往下拉严实,遮住老人的耳朵。
老人动了动嘴唇,猛然转过身。
似乎是不想让儿子看到他的老泪纵横,他的英雄迟暮。
第097章 到此一游
那个凭借才学荣登胭脂评副评榜眼的女子,年纪轻轻的王大家,在副评上仅次于徐渭熊,可她在写出《东厢头场雪》后就杳无音讯,泥牛沉海一般,再没有当年让天下所有才子佳人小说都要避让一头的气势,需知连太安城宫里的娘娘都曾拜读头场雪,襄樊城殉情而亡的靖安王妃也是如此,更别提有多少大家闺秀为之痴迷。离阳腐儒则要心中巨石落地,这女子约莫是终于不拿文字祸害世道了。只有春神湖姥山上的王家人,才知道这两年自家小姐根本心思就不在姥山,不管风吹雨打不管霜雪深重,都要去湖边茶楼坐上一会儿,望东望北,也没个定数,以往小姐每逢心有不快事,只要马球蹴鞠秋千一会儿就烟消云散,荡起秋千能有两层楼那么高,连胆大男子见了也要咋舌,可如今不一样了,含含蓄蓄,坐在秋千上总是发呆,偶尔惊觉秋千没动静了,才会轻轻踮起脚尖。几位与她尊卑有分私下却情同姐妹的贴身丫鬟,知道缘由,也都恼恨起当年那个把小姐魂勾走的俊逸男子,她们也都劝说小姐多写些诗篇,便是胡乱写上几首被贬为“小道”“诗余”的词也好啊,天底下不知多少人在翘首以盼,可小姐就是不理会,尤其是到了如今冬天,念叨什么冬眠不觉晓一觉睡到老,除了雷打不动的去临湖远望,然后回到了书房,才看了几页书,就呀呀几声说犯困啦,丫鬟才研磨递去一杆羊毫,就又找百般借口偷懒,这还是那个胆敢自诩“提笔前,云蒸霞蔚我去见圣贤仙佛,提笔后,风清月白天地鬼神来拜我”的王东厢吗?好在挣钱早已挣得金玉满堂的老爷从不计较这些,哪怕有门当户对的高门士族登山提亲,也都一一婉拒。
姥山暮色昏黄中,有人下山有人上山,下山登船的是新近撤出两淮幕后盐铁买卖的青州首富王林泉,热泪盈眶,激动万分。离船上山的是位满头灰白的公子哥,不知不觉来到了王初冬的闺楼,当一名丫鬟见到那个眼神清澈的男子后,不知怎么恼意就烟消云散了,不过好像当年他不是这般的,那时候的他,白袍玉带,风流倜傥,那双丹凤眸子给人感觉蕴着水意,谁家待字闺中的女子看见了都要心颤几下,如今再见到,这个丫鬟直觉好像他变了许多,至于变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只是旖旎清减,多了几分打心眼的亲近,男子朝她竖起手指在嘴边,示意不要出声,显然他身边领路的管事已经告知小姐还在惫懒“冬眠”,管事到了院门口就恭敬返身,言语不多,可丫鬟却清晰看到先前管事在偷偷打量那位公子时,眼睛里的敬畏惊惧,如鼠见猫都不止,根本就是如鼠见虎,到了铺设地龙温暖适宜的大厅,楼内也就三名丫鬟,其余两位也脚步轻盈循声而来,见到了他都有些意外,他要了一壶没有杂土木气的春神湖茶,自己煮茶自己斟茶,都没有劳驾丫鬟,即便往往成为鸡肋的头道茶水也香味干净,还不忘给她们各自都倒上一杯,让几名习相近性相亲俱是一身书卷气的妙龄女子受宠若惊,不过他烹茶的手法拙劣稚嫩,只是即便纤毫不差落在三人眼中,她们也不敢指指点点。喝过了茶,年轻客人看了眼天色,一名心窍活络的丫鬟就说要去喊醒小姐,他问能否去屋子等候,三人面面相觑,然后会心一笑,齐齐点头。
途经姥山歇脚的徐凤年轻轻推门而入,丫鬟帮着掩门,然后蹑手蹑脚退去。徐凤年坐在临窗位置,余晖透窗纱,跟姥山的富丽堂皇不一样,这位女子的闺阁十分素雅简洁,桌上除了文房四宝,并无太多杂物就搁了一件老竹根剔雕而成的“玲珑”,大竹球套小竹球,约莫有大小不等八九颗,徐凤年手指按在玲珑上,在桌面上推移几寸,声响不大。桌上有一叠小幅彩笺,色泽不一,杏红鹅黄铜绿都有,最上头彩笺上歪歪扭扭写了三个字,槐黄集。徐凤年是在上次离开姥山以后才知道这位王东厢才学夺魁文坛,可写出来的字似乎很不成气候,今日亲见,才知道真是蚯蚓爬过,不堪入目,不过槐黄集下边所压着的精美小笺,字还是难看,写了许多残句断诗,都不容小觑,既有气象雄浑的军旅边塞诗,也有宛如隐士苦吟言语,反倒是闺阁幽怨之语极少。胭脂评正评仅以女子姿色排榜,环肥燕瘦,男子各有喜好,对榜上十人多有异议,许多人就说名妓李白狮的名次低了,也说那个什么姓南宫的根本就没见过,哪里有资格在陈渔之前。胭脂副评就要公道许多,北凉郡主徐渭熊,春神湖王初冬,已是太子妃的女学士严东吴,都算名之所归,异议不大。
徐凤年一封封彩笺翻过,翻阅完毕后次序颠倒,又翻阅一次,槐黄集重归首页。叠好六十余封彩笺,徐凤年靠着椅背,望向窗外,春神湖上,轩辕青锋痛下杀手,一天内接连杀了六名登擂武夫,都是成名已久的江湖前辈,几乎成为江湖共敌,之后一天无人上擂,第三天又有三名盛名享誉天下的武林高手陆续登台,又被轩辕青锋拍烂头颅,这样的武林盟主,令人发指,绝对不是被江湖所心仪的武林盟主,可徽山牯牛大岗凭此一举天下知,说来奇怪,轩辕青锋越是手段凌厉无情,江湖上并非一边倒的怒骂,新老两代江湖人士的认知截然相反,老江湖痛心疾首,新江湖跃跃欲试,私下暗流涌动,都说唯有这样的冷血女子,如此的盟主,恶人唯有恶人磨,唯此才能有望铲平逐鹿山,徐凤年不知道以后的江湖是怎样的面孔,老一辈风流魁首若是仍然在世,会作何想。徐凤年思绪飘远,想到了上阴学宫那袭从北凉带往南方的狐裘,若她死心决然,是绝不会留下这披狐裘的,可她既然不愿做笼中雀,徐凤年也就只得假装大度,顺水推舟一次。以后若是有机会再相逢,也不知道她是否已是老妪苍苍。徐凤年还想到了第一次行走江湖时,那是身处底层在抬头仰望江湖,洛水畔曾有个念念难忘的身影,如今早已淡漠。第二次则算是居高临下俯首看江湖,徐凤年转过头,看了眼床榻,那年陪她一同湖上乘鼋,徐凤年还没有想过会有今天光景,果真去了一趟北莽,还活了下来,以后就要按部就班世袭罔替,主政北凉,接过徐骁的家底,继续画地为牢,镇守西北门户。
余晖清减,暮色渐浓。
床上传来啪一声,年轻娇憨女子一巴掌狠狠拍在脸上,睡眼惺忪,满脸恼羞成怒坐起身,原来闺楼铺设耗炭无数的地龙,室内虽说冬日温暖如春,却也让蚊虫有了蛰伏越冬的本钱,扰人至极,女子嗜睡,每次都要跟冬蚊勾心斗角一番,丫鬟无法喊她起床,都是这些冬蚊立了大功。女子裹着绣被坐起身后,张牙舞爪,对一只叮咬她的冬蚊追杀不休,悻悻然无功而返,熬不住被子外的冷意,嘀咕了一句世间竟然还有能逃过本女侠灵犀一指的蚊子,那就暂且饶过你一命。然后便继续倒床蒙头大睡,大概是觉得这般颓废确实不好,躲在被子里碎碎念了半天,好不容易探出一颗脑袋,望向光线最亮的书桌那边,空落落的,什么都已经不算小的姑娘有些怔怔失神,秋水长眸里泛起有些不可与人说的委屈,伸出双指,狠狠拧了一下自己的脸颊,一阵吃痛,这才消去困乏睡意,心不在焉起床穿衣,期间又缩回暖洋洋的被窝数次,等她实在懒得穿靴,仅是穿好袜子就落地,也已经用去半个多时辰,踩在并不冰凉的木板上,清醒以后,终于有了些大文豪王东厢的气质,贤淑婉约,眼眸尤为灵气,盘膝坐在椅子上,屏气凝神,研磨提笔,只是才落了一笔,就被自己的字迹打败,觉得真是丑,顿时满腔豪气全无,唉声叹气,百无聊赖一手托着腮帮,准备去翻那些彩笺,蓦然瞪大眼眸,那页槐黄集,神不知鬼不觉多了一行小字,除了当下年月日,还加上到此一游四字,比王初冬的字自然写得要好上十万八千里。
王初冬撞开房门,顾不得披上外出必需的御寒裘子,顾不得几名贴身丫鬟的呼喊,一口气跑到了山脚湖边渡口。
一双袜子污垢不堪。
最心疼这个独女的王林泉慌慌乱乱跑下山,一脸心疼。
王初冬望向老人,哭腔悔恨道:“我以后再也不睡懒觉了!”
王林泉有违常理地咧嘴微笑,竟然没有安慰她,反而落井下石道:“以后还这么不懂持家,看谁敢把你娶回家。”
王初冬抽了抽精致鼻子,欲哭无泪。
她突然被身后一人托住腋下转过身,双脚踩在那人鞋背上,那人笑眯眯道:“也就我敢了。”
第098章 灯笼
如墨夜色中,两驾马车驶入一条不起眼的巷弄,马车豪奢宽大,就愈发显得巷弄逼仄狭窄。襄樊城作为青党的老巢,富贵两字泾渭分明,富埒王侯如王林泉之流,由于没有家世和功名傍身,即便在城内有宅子,也都不常住,而勋贵如有一位上柱国做家族中流砥柱的陆家,就跟其余家族一同大隐隐于市在这条巷弄两旁,他们的宅子,几乎与皇族宗亲府邸规格相等,而王林泉在姥山上的正门,不管如何气派,也仅是富裕人家的宅门而已,称不上府门。而这条在被青州百姓称为羊房夹道的胡同,权贵林立,除了香火鼎盛的陆家,朝廷六部侍郎里最年长的吏部侍郎温太乙,和手握一州军权的青州将军洪灵枢也都相互毗邻,正是这三大青州豪门,抱团支撑起了当初那个在庙堂上可与张顾两党同庭抗礼的青党,可惜成也三姓,败也三姓,随着陆温洪三位老供奉的离心离德浮出水面,青党便不复存在,鸟兽散入其余势力。其余列第于此的高门,亦是树倒猢狲散,纷纷另择高枝依附,人心再难聚。
若有人能就近细观,就会发现门槛跟品秩府邸主人身份相符,比较寻常人家要高出许多,这里头的规矩不可逾越,世人所谓的门当户对和鲤鱼跳龙门,由此而来,而羊房夹道上又以陆家府门最为市井津津乐道,当年建府,两扇大门,是直接雕树而成,然后做成房门搬运而来,这才再装上,这样的巨树,注定两人合抱不及,陆家的门槛之高,据说高到许多稚童都要攀爬而过。老百姓往常对羊房夹道只能绕道而行,完全没法子靠近这条巷弄,也就更没有能耐去陆家门口一探究竟。
府门台阶下站着一位双眉雪白的慈祥老人,提了一只竹篾灯笼,烛光微微摇动,映照着老人那张和善脸庞熠熠生辉,花甲之年已算高寿,老人竟是八十岁高龄。身边嫡长孙也快到不惑之年,男子相貌清雅,身上还穿着华美的四品文雀锦缎官服,他本就是一员素有美誉的清官良吏,可临近年关,事务繁多,这些日子除了升堂坐衙,还要参谒上司官员,应酬郡内同僚,更有治下年轻士子登门请教学问,都是琐碎却又不可疏忽的头疼事情,原本今晚要挑灯通宵处理一大堆薄书文案,府上家丁临时通知老祖宗要他赶回家里,陆东疆这位太溪郡郡守只好来不及换下公服就匆匆赶回。陆家未来的家主望向巷弄尽头,转头小声询问爷爷是否由他代劳拎住那只灯笼,昔日青党主心骨的老人摇了摇头,老人并没有跟这个嫡长孙说谁要深夜登门拜访,打小就惧怕这个爷爷的陆东疆不敢多嘴,这种敬畏,一直绵延到了有陆擘窠之称的陆东疆而立之年,直到这两年去了太溪郡当一郡父母官,勉强算是外放任官,才略有好转,不至于老人每次当面问话就直打哆嗦,生怕老人轻视了自己。怪不得青州名士陆东疆如此没有男子气概,委实是他的爷爷太过功成名就,仅是与当今首辅的恩师在前朝一起组阁这一桩事,就已经足够让人敬若神明。
陆家已经六代同堂,但所有人无一例外都活在老人的功荫庇护下,恐怕也就陆东疆的女儿,对上老祖宗可以言笑自如,其他人都没这份胆识。致仕还乡后还顶着上柱国头衔的老人瞥了眼小巷对面的府邸,正是温太乙那老儿的宅子,细算来,当下一人在朝一人在野,差不多得有四五年时间没见过面了,不见面好啊,总还能维持面上的和气,不像跟洪灵枢那家伙低头不见抬头见,反倒是愈行愈远,连累得原本关系颇好的两家子孙都两相厌起来,前不久还大打出手了一次,以至于闹到那年轻藩王那边,那个年轻人也会做人,竟然不惜以藩王身份摆出负荆请罪的架势,你一个隔岸观火的青州之主,不各打五十大板就罢了,何罪之有?古稀之年还能留在京城,经常没日没夜为君王谋太平,还不觉得累,这会儿老人是真真切切感到有些疲倦了。转头看了一眼仪门上的门环,陆费墀自嘲一笑,一辈子兢兢业业,那么多次胆战心惊的取舍,才换来这么一个不输公侯的绿油兽面锡环。
陆东疆见爷爷有些罕见的意态阑珊,就越发忐忑不安。自问这几年主政太溪郡,不敢懈怠,人情往来也无纰漏瑕疵。如今朝廷大刀阔斧,大兴科举,辖境内多位与他有师生之谊的士子都进士及第,在陆东疆扪心自问之时,老人突然提了提手中灯笼,轻声说道:“这玩意儿有个说法,越工越俗,是讲说一旦造工太过繁复,失去原味,就过犹不及。做人也是一个道理,谁都不厌恶一个八面玲珑的人物,可谁都不好会真心实意跟这种人成为知己,就更不会患难与共,想要与人相处融洽,总要知道那人的一两件糗事一两个把柄才能舒心,才能放心。你在太溪郡,不是没做好,是做得太好,已经木秀于林。咱们陆家的长孙媳妇人不坏,虽说是小户人家出身,到了这里以后却能够持家有道,她不喜你沾花惹草,是人之常情,你愿意与她相敬如宾,更是好事,可因此推掉那些风月场合的应酬,与整个官场格格不入,你真以为那点表面上的清誉,离任时的一两柄万民伞,就能让你踩着别人升官啦?须知如今咱们陆家在青州已经无法一言九鼎,以后也只会每况愈下,有爷爷在世一天,一切还好说,等哪天我闭眼了,你这般举世皆醉你独醒的作态,无异于四面树敌,你兴许自认是好官好人,仰俯皆无愧,可你爹走得早,几个叔伯也不争气,爷爷扶了他们大半辈子也没能扶起来,别说出力,能不拖后腿就殊为不易,日后既然是由你当家,难免要像仪门之后的那道影壁,独当一面,为这个家族挡去所有污秽,你就不能再像今天这样想当然了。”
很少跟子孙长篇大论的老人歇了歇,神情萧索。陆东疆脸色惨白,大冬天汗流浃背,官服后背被汗水浸透。
未见马车,先闻马蹄。
陆费墀轻声感慨道:“官官相护,这四个字不好听,却道出了为官的真谛,如今青党三姓势同水火,各奔前程不说,还要官官相轻,如何能走得长远。青州这盘棋,爷爷已经无力回天,该拿到手的好处都拿到手,很难再从温太乙洪灵枢兜里抢什么,爷爷尚且做不到,虎口夺食的事情,你们更不行。可爷爷在死前还能做一件事情,那就是把你们带到另外一张棋盘外坐下,那儿落子不多,大有余地。不像旧棋盘上的犬牙交错,锱铢必较,即便陆家气力不济,可是陆家子孙因此也不至于饿死。”
陆东疆曾经在春神湖上跟老人一起与北凉褚禄山密晤,虽然没有参与谈话,但以他的处世智慧,还是足以抓住兆头端倪,何况陆丞燕秘密返还了一趟北凉,只是陆东疆不愿深思,北凉寒苦不说,关键是势如累卵,陆东疆生于安乐,习惯了旱涝保收的太平日子,哪怕女儿有可能成为藩王侧妃,也是从不觉得有什么荣耀,一时欢愉换来满门抄斩,陆东疆几次都吓得半夜惊醒,却又不敢质疑爷爷的主张。
随着马蹄声越来越清晰,陆东疆鼓足勇气,咬牙说道:“爷爷,在旧棋盘上,陆家哪怕江河日下,好歹还能寄希望于以后出现一位国手去夺回失地,可换了那张说不定哪天就要倾覆的棋盘,无论陆家下棋人是孙儿还是谁,只有满盘皆输的下场,真要换吗?”
陆费墀眯了眯眼,陆东疆满头大汗,擦都不敢擦,一鼓作气说出心里话后顿时气势大减,低头说道:“是孙儿错了。”
不曾想对这个嫡长孙不苟言笑的老人破天荒开怀一笑,拍了拍陆东疆的肩膀,“东疆,爷爷等这一天等了很多年。”
陆东疆猛然抬头,一脸不敢置信。陆费墀望向尽头昏暗的羊房夹道,欣慰道:“一味崇古要不得,作诗做人都一样。你如果这辈子连对爷爷说一个不字的胆量都没有,爷爷闭眼的时候,会很失望。爷爷之所以对燕儿青眼有加,就是她比你们都聪明识趣,知道什么时候该点头,什么时候该摇头。爷爷这辈子在京城辗转三部,被那么多人跪过,其中很多人如今都做上了六部尚书,你说溜须拍马的言语,爷爷听了多少?要是赴京,便是碧眼儿也会以礼相待。温太乙和洪灵枢怎么跟你爷爷比?更别说其中一个还得跟张巨鹿摇尾乞怜。一个人燕窝鱼翅吃多了,不经意吃上一吃家常小菜,只会尤为胃口大开。不过话说回来,爷爷到了这个岁数,难免老眼昏花,你要说五十步外站着谁,爷爷肯定回答不出来。可是看待时局,应该要比你们远一些。再说我陆费墀的赌术赌运,一向不差,最后一次押注,老天爷想必多少会给些面子。”
陆东疆心胸中多年积郁荡然一空,神采奕奕。
老人笑道:“良禽择木,就怕大树不牢靠,改换门庭,就怕大厦将倾。可北凉的气象,哪里像是要颓败了,分明是越来越家门兴旺的局面。以往是强枝弱干,确实不宜攀附,可如今主干逐渐壮大,当年爷爷在告老还乡途中,跟一个姓黄的人谈论天下大势,他就说只要撑得过父子接连两次京城之行,那就值得外人去押上全部身家,爷爷对此深以为然,这才有了今晚的见面,以及接下来陆家的背井离乡。陆氏子弟良莠不齐,将来肯定会有人在赶赴北凉扎根以后,因为燕儿的身份去恃宠而骄,你这个当家主的,也无须太过约束,拣选几个不堪大任的陆家人,当做弃子,主动帮着新凉王去杀鸡儆猴,北凉十有八九会记下这份旧情。园内盆景,想要好看,终归是要裁裁剪剪的,不取舍不行,天底下没有光得不舍的好事。”
陆东疆既是悚然又是恍然道:“孙儿定会铭记于心。”
始终提着灯笼的老人眯眼竭力望向那驾渐行渐近的马车,原先言语温吞,无形中也急促几分,“爷爷很希望以后在下一次朝政跌荡时,陆家能有一个像爷爷这样的老不死,去跟子孙拨开迷雾面授机宜,这便是爷爷最大的心愿。”
陆东疆突然脸色剧变,凄然道:“爷爷,你不跟我们一起去北凉?”
老人叹了口气,终于把手中灯笼缓缓递向这个嫡长孙,微笑道:“陆家换了新东家,可总得有人给老东家一个交代,有始有终,这也是一种舍得。再说了,清明时分,坟前空落落的,不像话。”
陆东疆接过其实分量轻巧的灯笼,却重如万钧。
老人递出去灯笼后,似有失落似有释然。不转头,仅是伸手指了指背后府邸檐头,沉声道:“记住一点,人在屋檐下,给人低头做事是本分,但也别忘了抬头做人,因为这是咱们打从娘胎落地起就不能丢掉的本分。”
老人悄悄挺直了腰杆,望向那辆马车走下的北凉王。
当年那个年轻将领在打光了本钱后死活不肯认输,为了东山再起,跟一帮位高权重的阁老求着施舍兵马,在滂沱大雨中一站,就从清晨站到了黄昏。
而他陆费墀就是当年诸位阁老之一。
手上已经没有灯笼的年迈老人,嘴角带着笑意,缓缓闭上眼睛。
陆东疆大惊失色,赶紧上前扶住向后倒去的陆家老祖宗,顿时泣不成声。
手中灯笼重重摔在地上。
人死灯灭。
第099章 书生的意气,先生的背影
徐凤年没有想到才下马车,就等来这么个倍感突兀的噩耗,好在那个陆家嫡长孙即未来的老丈人,不是迂腐刻板的酸儒,赶紧背起老祖宗,领着他们从侧门偷偷入府,陆家门槛的确比寻常官邸要超出许多,府内地面也都高过外面巷弄一大截,绕过那堵特赐破格一等的琉璃影壁,不走中路,往西拣选了六组中的一组偏路,高门大族,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偏路屋檐低矮几寸不说,院门和地面也都要比中路低了足足三尺,平时都是供仆役下人行走,以至于许多豪阀里的嫡子嫡孙自年幼到年老,一辈子都不可能走上一遭偏路。因为今晚会见北凉徐骁一行人,入夜后就已经给杂役下了禁足令,连守夜护院职责都免了,可府上有许多偏房子孙和清客幕僚,未必能恪守规矩,襄樊城的粉门勾栏又出奇众多,声色双甲的李白狮离开青州之后,群凤无首,为了争夺花魁,花样迭出,不遗余力,襄樊城几乎是夜夜笙歌,好在面对面的陆温两个大族靠近羊房夹道一端尽头,许多不忌非议的名士纨绔若是携美同归,都由另一端各自入府,满街烟花地的脂粉气。手握天下官员升降大权的老侍郎温太乙多年前返乡省亲拜墓,就骂了一句乌烟瘴气,才让羊房夹道安生了一段时间,等温侍郎返京,他那个不学无术的曾孙子,尚未及冠,便头一个领了两位青楼花魁返家,这条巷弄立即旧态复萌,一发不可收拾。徐凤年跟在陆东疆身后,郡守大人虽说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可想要当名士,五体不勤,本就是体力活,酒宴清谈,登高作赋,都不轻松,可陆氏府邸庭院深深。
陆东疆走得急,加上失神落魄,一个踉跄扑倒在地,徐凤年捡起那只灯笼后一路跟在身后,没有刻意搀扶,陆东疆摔得鼻青脸肿,贴地哽咽,竟是站不起来。一个活在世上,总得有那么一股子精神气支撑着。这口气一泄,就万事皆休。当时在府外阶下,上柱国陆费墀为了在徐骁面前不输阵仗,便是强提那一口气,原本油将尽灯将枯,却也指不定仍可熬上一两个春秋,如残油煮沸,很快一干二净。徐骁看到脑袋结结实实撞在地上的文士,叹息一声,徐凤年走近蹲下,将那架竹篾灯笼塞入陆东疆手中,自己背起老人的遗体,陆东疆坐在地上,脸色惨白,抹了抹眼泪,站起身,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说话,默默前行。
陆东疆轻声道:“老祖宗走了。”
陆丞燕站在别院门口,见到这一幕,捂住嘴,不敢哭出声。
陆东疆在徐骁徐凤年父子眼前,还需竭力维持世家子气度,被女儿这般凄艳作态一引,顿时嘴唇颤抖,一手扶在院墙上。
反倒是初遇噩耗的陆丞燕先隐去哭腔,柔声劝慰道:“爹,老祖宗也算寿终正寝,前几天还与燕儿说自知时日不多,老祖宗在天之灵,如果看到咱们一蹶不振,走得也不安心。”
陆东疆点了点头,拿袖口擦了擦脸,擦了又擦,半天也没能转过头见人。
徐骁平静道:“陆阁老这辈子活得不憋屈,能有位极人臣却又全身而退的福气,整个朝廷也找不出几个。本王对前朝那帮阁老素有微词,拜将封王之后,只要遇上了,都会刺上几句。唯独对陆阁老,没有什么怨言。”
陆丞燕毕竟还能强颜欢笑,请众人走入院子。陆东疆听到这话,又是暗自饮泣,低头看了看灯笼,有些茫然。本以为爷爷一番金玉良言的指点,陆东疆自认已经与今日之前的太溪郡郡守判若两人,爷爷这一走,就顿时打回原形大半。北凉这边除了徐家父子,还有陆丞燕并不陌生的春秋骑战名将袁左宗,以及韩崂山和徐偃兵两名北凉王贴身扈从,但有一人,让陆丞燕瞳孔微缩了一下。那年轻女子,认得,姥山王东厢,其父王林泉曾是大将军的马前卒!
第二日天蒙蒙亮,一宿没睡的徐凤年由后门悄然出府,带着袁左宗去了那座永子巷,死士寅一如既往暗中尾随。
徐凤年走在巷中,缓缓笑道:“袁二哥,让那陆丞燕作北凉以后的侧妃,是拉拢陆家,更能为士子赴凉打下基础,算是一千金高价买下价值百八金的良驹,也能互惠互利,这桩婚事我没什么负担,只是把王初冬那丫头牵扯进来,除了王家的财力不容小觑,还有以此稳定老卒军心的意思在里头,咱们会不会太市侩了?”
袁左宗淡然道:“徐家和王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殿下与那本就心仪殿下的王姓女子,更是如此,谈不上市侩。而且如果不是禄球儿这些年扶植,王家也没有今天的家底。”
徐凤年来到永子巷期间一段墙下,“第一次来襄樊城,就遇上了六珠菩萨引着万鬼出城的场景。后来在这里,碰上了目盲棋士陆诩,那次走得匆忙,也信不过自己的运气,加上不信下棋棋力跟治政能力有何关系,结果跟这位隐于幕后的天才谋士失之交臂,现在悔青肠子了。早知道这家伙是能写出二疏十四策的风流人物,就是绑也要绑去北凉。”
袁左宗笑道:“这才算是市侩。”
徐凤年哑然失笑。
徐凤年叹气道:“陆费墀这一死,陆家就不得不拖上一段时日了。这不算什么,就怕祸起萧墙,横生枝节。”
袁左宗平静道:“所以陆丞燕才要秘不发丧,对外对内都只说是陆家老祖宗身体有恙。这女子,不简单。”
徐凤年苦笑道:“看她三言两语就摆平了王丫头,这就隐约有大妇的风范了,还有当初在梧桐院里的左右逢源,我就知道这女子不简单得很,不知道以后谁压得住她。”
袁左宗认真点头道:“正妃人选,确实应该尽早定下。”
徐凤年捧手呼出一口雾气,眯眼笑道:“去北莽前还跟徐骁聊了一次,那会儿我还天真想着哪怕捏鼻子娶燕文鸾的那个孙女,也不是不可以,现在终于松了口气。相貌跟她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比壮汉还粗犷,这也就罢了,脾气差得很,想想就后怕。”
袁左宗微微一笑。
徐凤年沿着巷弄缓缓前行,“听说顾大柱国的义子袁庭山,拿着符刀之首的南华刀,虐杀了北地一位金刚境高手。北莽拓跋春隼也以金刚境杀了一个指玄高手。风水轮流转,这时候遇上他们,还不得被他们追着打十条大街。”
袁左宗说道:“殿下,顾剑棠因为他的刀术,才当上兵部尚书,但也正因为他的练刀,再无法在庙堂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此人骨子里实在太傲气了,做将军领兵打仗几近无敌,可做官,就差强人意了。问题在于顾剑棠即便知道他什么地方不如义父,可性格由不得他去转变,变了,就有损境界修为。”
徐凤年转头笑道:“袁二哥,这是提醒我熊掌鱼翅不可兼得?想当好北凉王,就别太痴迷武道?”
袁左宗一本正经点了点头。
徐凤年沉默不语,在即将拐出永子巷的时候,突然说道:“袁二哥,你大抵知道我的脾性,很多时候一根筋拧不回来,以后如果走在错路上,没谁愿意说我,你千万记得提醒我,如果说不通,打也要打醒我。”
袁左宗依旧一丝不苟说道:“难。以后殿下就是北凉王,袁左宗就算敢以下犯上,可也怕殿下一怒之下,就不让袁左宗上马杀敌,这实在是一件想想就很无奈的事情。”
“袁二哥,你以后说笑话的时候,能不能别这么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