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当今天子称名道姓的女子冷笑道:“洪绸只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妇道人家,顾不得大局,只知道没了男人,就只能去怨恨那些害死他的王八蛋。今天之所以没弄几斤砒霜倒入锅中,只是知道毒不死你而已。”
皇帝收回视线,雾气中透着股并不腻人的香味,劳累一天之后,吃上那十几筷子,只觉得暖胃舒服,对于妇人的气话和怨恨,不以为意,轻声说道:“胶东王赵睢跟他说了几句话,朕就让他丢了所有军权。”
女子凄然大笑,“你是当今天子,还有你不敢做的事情?”
皇帝洒然笑道:“你高看朕了,天底下不能做的事情多了去,朕就不敢动徐骁,徐骁的儿子到了眼皮子底下,朕还是得忍着。”
她冷笑道:“坐龙椅的人,也好意思跟一个孩子斗心斗力。”
皇帝伸手挥了挥扑面而来的热气,侧头说道:“朕还是孩子的时候,可也照样是要提心吊胆,夹尾巴做人。太安城那些文人雅士都诉苦说什么京城居不易,朕一直觉得好笑,因为天下唯独皇宫最不易。臣子们想的是活得好不好,皇宫里头,是想着能不能活。朕登基之前,告诉自己要让以后自己的所有孩子不要过得跟他们父皇一样,可真当上皇帝以后,才知道人力有穷时,天子天子,终归还是凡夫俗子,也不能免俗。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朕是一家之主,徐骁是,你洪绸也算半个,操持这个饭馆,想必也有许多愤懑,比如你兢兢业业购置最好的羊肉,最好的锅底,最好的调料,自认价钱公道,一分钱一分货,可顾客肯定吃多了以后,就觉得你家的涮羊肉其实就那么回事,背后指不定还要骂几句这婆娘心真黑,要不就是通往太安城的驿道出了状况,导致你手头缺货,不得不歇业时,更要骂你不厚道,凭什么别家饭馆日日开张,就你九九馆把自己当大爷?难保不会撂下几句糟心话,将心比心便是佛心,道理是如此,可之所以是可贵的大道理,不正是因为它的易说难行吗?而且天底下就数这些个道理最刺人,很多人不愿意听的,因为你说了,别人做不到,就尤为挠心挠肺。朕也是当了皇帝后,批朱过那么多年累积下来比立冬那场大雪还多的诤言奏章,才深知个中滋味。”
皇帝没有转头去看女子脸色,自顾自说道:“赵稚没什么说得上话的女子,又知道你不喜她当年行事,朕这次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想替她与你知会一声,她那么做是不对,可回头再做一次,还是会那么选择。可她心底还是跟朕明知错事而为之一样,会难受。人非草木,都会有恻隐之心,朕说这些,不是让你原谅赵稚,好如初见。她这些年在宫中,所用铜镜,依旧是你当年送她那一柄,她记得清清楚楚,八分银子。”
这位以勤政勤俭和守业有术著称的皇帝站起身,走向门槛时笑了笑,停下脚步,“朕要承认一件事,朕很嫉妒徐骁当年能跟先帝把臂言欢,甚至临死前仍然不忘留下遗嘱,徐骁必须早杀,一则利于朝廷安定,再则他好早些在下边见着徐骁,如果真有阴冥酆都,也好一起在阴间继续征伐,有徐骁辅佐,一定可以笑话阎罗不阎罗,否则没有这名功勋福将,他不安心。但徐骁的儿子若是长大成人,一定要厚待。可惜了,老头子临终两件事,朕这个当儿子的都没能做到。”
走出饭馆,皇帝没有急于坐入马车,缓行在寒风刺骨的冰冻河边,河面上有许多顽劣稚童背着爹娘叮嘱在凿冰捉鱼,大内扈从都不敢接近,只是远远跟随,只有柳蒿师走在当今天子五步以外。
皇帝随口说道:“柳师,一干有望成才的柳氏子弟都已经被送往京城,无须担心。”
既然已经被尊称为师,年迈的天象境高手也就没有如何兴师动众去谢恩,只是重重嗯了一声。
皇帝停脚站在河边,捧手呵气,自言自语道:“徐骁,要是你儿子死在你前头,朕就赐你一个不折不扣的美谥。可若是死在你前头,杀戮无辜谥厉,朕就送给你这么一个当之无愧的恶谥。”
※※※※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驿路上两驾马车飞速南下,天空中有一头神异青白鸾刺破云霄。
去的是那座上阴学宫,瓜熟蒂落,再不摘,就过了好时辰。徐凤年一心想要将梧桐院打造成另一座广陵春雪楼,缺了她虽然称不上无法运转,但自己当家才知油盐贵,再者徐凤年也不希望那名喜好抱白猫的女子,在上阴学宫遭人白眼。徐凤年此时跟青鸟背靠背而坐,一路欣赏沿途风景,死士戊少年心性,快马加鞭,两架马车在宽阔驿路上并驾齐驱,青鸟总给外人不近人情的表象,可一旦被她自然而然接纳,可谓善解人意入骨,跟少年做了个手势,戊咧嘴一笑,两人跃起互换马车,徐凤年略微挪了挪位置,侧身坐在少年身后。
少年戊欲言又止,挥鞭也就不那么顺畅,徐凤年笑问道:“有话就说。”
连姓名都不曾有的少年轻声问道:“公子,我不喜欢车厢里那紫衣婆娘,打心眼讨厌呐。”
徐凤年好奇问道:“为何?”
少年戊本就是爽利人,既然张了嘴,也就竹筒倒豆子,抱怨道:“这婆娘谁啊,不就是一屁大小山头的女匪嘛,凭啥在公子面前横眉瞪眼耍横,换成是我,早一脚踹下马车了。一点都不知足,就算她是跟公子你做买卖,那也是她占了天大便宜,怎么到你这儿反倒成了天大人物了,搞得她是皇后娘娘似的。公子啊,不是我说你,对女人就不能这么宠,再说了,她也没啥好看的,我瞅过几眼,也没见她是屁股翘了还是胸脯大了,也就一张脸蛋说得过去,可公子你又是什么人,顶天立地,天底下除了你谁敢去杀皇帝老儿的儿子,公子,你说是不是?”
徐凤年哈哈大笑,“你这拍马屁功夫是和谁学来的,一塌糊涂。”
少年戊转头一脸怨念,“公子,我说正经的!”
徐凤年敛去大半笑意,眯眼望向远方,可惜没有下雪,也就没有那雪花大如手的美景了,轻声微笑道:“其实不光是你,也没有谁会喜欢她这么个娘们。”
少年戊一挥马鞭,“对啊,那公子你咋就处处顺着她?该不会是真喜欢上她了吧,那我可得说句良心话,公子你这回岔眼了,不值当!”
徐凤年也不怕车厢内女子是否动怒,脑袋靠着车壁,“去年之前,全天下也没有几个人喜欢过我。这算是同病相怜。”
少年戊一副懵懂表情,明明知道公子说了个道理,可就是不理解,只是哦了一声,十分勉强地接受。
徐凤年玩笑道:“很多人和事情,就跟女子怀胎十月一样,得慢慢等,急不来。”
少年戊嘿嘿笑道:“公子要是让那娘们大了肚子,然后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就解气了。”
徐凤年拿北凉刀鞘拍了一下少年的脑袋,“不知死活,她可是指玄境的女魔头。”
徐凤年有些纳闷,车厢内的徽山山主竟然破天荒没有动怒,甚至连出声都欠奉。
车内,紫衣女子对镜自照,寂静无声。
如同水声冰下咽。
第035章 神仙和凡人
小雪时分,今年南方竟是罕见的雪花大如稚童手。
大雪之下,便是驿道也难行,距离上阴学宫还有一个节气的路程,两辆马车走得急缓随意,大雪阻路,恰好到了一座临湖的庄子附近,就折路几里去借宿,看这样的大雪没有两三天是下不停,恐怕要不是逗留一宿就能启程,因为从官道驿路转入私人府邸开辟出来的小径,尤为坎坷,其实以朱袍阴物和武当王小屏的修为,倒也可以让路上厚达几尺的积雪消融殆尽,只是那也太过惊世骇俗,徐凤年也不想如此招摇行事,五六里雪路,竟是硬生生走了将近一个时辰,庄子悬有一块金字匾额,徐凤年是识货人,一看就是出自写出天下第四行书《割鹿祭文》的董甫之手,幽燕山庄,一个出过父子武林盟主的大庄子,家学源远流长,是江湖上少有以一家之力问鼎过江湖的宗门,内外兼修,长于练气和铸剑,幽燕山庄的龙岩香炉曾经跟铸出霸秀剑的棠溪剑炉齐名,只是棠溪剑炉已成废墟,龙岩香炉虽未步其后尘,可惜也是闭炉二三十年,近甲子以来这座庄子也不曾出过惊采绝艳之辈,只是靠着祖辈攒下的恩荫辛苦维持,不过在一州境内,仍是当之无愧的江湖执牛耳者,不容小觑,徐凤年走下马车,山庄自扫门前雪,哪怕如此磅礴大雪,庄子前仍是每隔一段时辰就让仆役勤快扫雪,使得地面上积雪淡薄,足可见其底蕴。
两辆马车在这种天杀的光景造访山庄,在大门附近侧屋围炉取暖的门房赶忙小跑而出,生怕怠慢了客人。幽燕山庄素来口碑极好,对府上下人也是体贴细致入微,入冬以后,未曾落雪,就已送出貂帽厚衣,还加了额外一袋子以供御寒开销的碎银,作为正门的门房,张穆也算是一员小头目,又是庄子的门面角色,貂帽质地也就格外优良,还得以披上一件狐裘,便是寻常郡县的入品官吏,也未必有他这份气派,张穆迎来送往,见多了官府武林上的三教九流,两辆马车并不出奇,不过是殷实小户人家的手笔,可那几位男女,可着实让练就火眼金睛的张穆吓了一跳,为首年轻男子白头白裘白靴,腰间悬了一柄造型简单的刀,一双丹凤眸子,俊逸得无法无天,庄子上的小主人已经算是难得美男子,似乎还要比之逊色一筹。白头年轻人身边站了那紫衣女子,且不说相貌,那份古怪深沉的气度,怎的像是自己年幼时见着的老庄主,打心眼就畏惧忌惮?才看一眼,就不敢多瞧了。年轻男女身后还有一位健壮少年,以及一名辨识不出深浅的枯寂男子,还有一位冻得抖索搓手直跺脚的年迈儒士。
张穆肚子里犯起嘀咕,都是生面孔,该不会是快过年了,来庄子借剑观剑的棘手人物吧?幽燕山庄藏剑颇丰,俱非凡品,许多在江湖上久负盛名的剑客都喜欢这里借剑一饱眼福,当代庄主又是一掷千金的豪气性子,交友遍天下,观剑还好,若是遇上借剑之人,多半也就有借无还了,使得庄子的藏剑日渐稀少,老庄主手上传下九十余柄名剑,如今已经只剩一半不到,这还是贤淑夫人不惜跟庄主几次吵架,才好不容易将几柄最为锋芒的绝世名剑封入剑炉旧地,否则免不得给那些江湖人糟蹋了去。
徐凤年轻轻抱拳,略微愧疚道:“恰逢大雪拦路,无法继续南下,在下徐奇久仰幽燕山庄大名,就厚颜来此借宿一两日,还望海涵。”
张穆听着像是一口太安城的腔调口音,听着不像是刻意登门索要名剑的人物,如释重负,庄主喜好迎客四海,张穆耳濡目染,下人们也都沾染上几分豪爽,只要不是那些沽名钓誉还喜欢占便宜的所谓剑客,张穆其实并不反感,加上眼前几位气态不俗,极为出彩,言语神态又无世家子的倨傲自负,张穆也就亲近几分,正犹豫要不要开口让他们稍等片刻,好让手下去禀告一声,可觉得这几位远道而来借宿的客人在大雪天等在外头,于情于理都不合适,万一真要是权贵子弟,就要给幽燕山庄引来没有必要的祸水了,可自作主张领进了门,出了状况,计较到他头上,他一个小小门房也吃罪不起啊。正当张穆不露声色左右为难之间,那位姓徐的公子已经微笑道:“劳烦先生跟庄主通报一声,在下在此静等就是,若是有不便之处,也是无妨,徐奇能见到董甫的行书,乘兴而来,哪怕过门而不入,亦是乘兴而去。”
这位公子哥心性如何,张穆不敢妄自揣度,可细事上讲究,上道!张穆心里舒服,也就毕恭毕敬抱拳还礼,顺水推舟笑道:“斗胆让徐公子等上稍许,张穆这就亲自去跟庄子说一声。”
徐凤年伸出一只手掌,示意门房不用理会自己这伙人。然后安静立于风雪中,远远仰头欣赏匾额上“幽燕山庄”金漆四字,顺畅而腴润,深谙中正平和之境界。约莫一炷香功夫,张穆就小跑而出,步伐快速轻灵而不急躁,显然是登门入室的练家子,不是寻常江湖上那些胡乱杜撰几套把式就去自封大侠的家伙可以比拟,身后跟着一名大管家模样的黑狐裘子老者,见到徐凤年一行人之后,抱拳朗声道:“徐公子快快请进,这次委实是幽燕山庄失礼了。在下张邯,这就给公子带路,府上已经架起火炉温上了几壶黄酒。”
徐凤年笑着还礼道:“徐奇叨扰在前,先行谢过幽燕山庄借宿之恩情。”
庄子管家连忙一边领路,一边摆手笑道:“徐公子莫要客气,只是有招待不周之处,还希望公子尽情开口,幽燕山庄虽非那世家门阀,可只要贵客临门,是向来不吝热情的。”
徐凤年笑着点了点头,一行人跟着张邯跨过侧门门槛,正门未开,也在情理之中,一座府邸仪门,可不是对谁都开的,就像北凉王府开仪门的次数就屈指可数,得此殊荣者,无一不是离阳王朝或明或暗的拔尖人物。徐凤年这帮连名字都让幽燕山庄没有听说过的陌路过客,能够请得动大管事亲自出门迎接,这份礼遇不真不算寒碜了。徐凤年过门以后,会心温醇一笑,有着不为人知的隐秘,老黄剑匣藏六剑,其中一把便出自幽燕山庄的龙岩香炉,命名沉香。一路仿佛没有尽头的穿廊过栋,终于被领到一栋可以饱览白雪湖景的临湖院子,院门石刻尺雪二字,真是应景,便是出身优越素来眼高于顶的轩辕青锋,也挑不出毛病,入院之前,还回望了一眼大雪纷飞坠水的龙跳湖,幽燕山庄依山傍水,卧虎山有一脉延伸入水,如睡虎栖息,眺望而去,山顶建有赏湖角亭。
除了常年打理幽静院子的既有两名妙龄丫鬟,张邯还特意带来了几名原本不在尺雪院子做事的女婢,也都姿色中上,兴许是知道携带了“家眷”,院内院外一起五六个庄子女婢,都是气质娴静端庄,非是那种一眼可窥出媚态的狐媚子,张邯进院却不进屋,面带笑意对徐凤年说道:“徐公子,庄主不巧有事在身,无法马上赶来面见,公子见谅。”
徐凤年摇头道:“本就该徐奇亲自去拜会庄主,若是庄主亲临,在下可就真要愧疚难当了。张老先生,只需闲暇时告知徐奇一声庄主何时得空,在下一定要亲自去携礼拜谢,只是没料到大雪封路,耽搁了既定行程,不得已借宿得匆忙,礼轻得很,实在是汗颜。”
张邯心情大好,哈哈笑道:“来者是客,徐公子客气了,客气了啊。”
说实话,张邯委实是气恼了那些所谓的狗屁江湖豪客,看似大大咧咧,一照面就是跟庄主兄弟相称,大言不惭,什么他日有事定当两肋插刀的话语,其实精明得连他这个山庄大管家都自惭形秽,在庄子里一待就是少则几旬多则个把月,混吃混喝,吃相太差,稍有无意的怠慢,说不定就跑去庄主跟前阴阳怪气几句,更有甚者,曾经有个也算享誉东南江湖的成名刀客,都五十几岁的人了,竟然做出了欺辱庄上女婢的恶心人行径,至于那些慕名而来的剑客游侠,谁不是冲着庄子藏剑而来,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庄主又是那种拉不下脸的好人,张邯终归只是一个下人,就算狠下心去唱白脸,也唱不出花来,这些年委屈了持家有道的夫人。今天撞上这么个懂礼识趣的徐公子,让张邯心中大石落地大半,毕竟幽燕山庄想要东山再起,需要的还是那些脚踏实地的江湖朋友,多多益善,若是家中父辈握有实权的官宦子弟,对幽燕山庄而言,更是无异于雪中送炭的极大幸事。
张邯轻轻离去,五名女婢都美目涟漪,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名狐裘公子,真是俊,而且不是那类脂粉气的俊俏,而是满身英气,三名外院丫鬟原本还有些怨言,天寒地冻谁乐意伺候外人?亲眼见着了徐凤年之后,满心欢喜,就直白洋溢在她们那几张美艳脸蛋上。让少年戊看着就偷着乐,我就说自家公子哥到哪儿都吃香,他忍不住剐了一眼紫衣女子,后者敏锐察觉到少年死士的眼神,视线交错,说不清道不明,最不济没有太大杀意,少年愣了一下,这鬼气森森的婆娘转性了?竟然没有打打杀杀的迹象?
小院果真温好了几坛庄子自酿的上等沉缸黄酒,火炉中木炭分量十足,屋门半开,依然让人感到暖洋洋,透过院门就可以看到一院门的银白湖景,院子不大,也就两进,屋子足够,还不给人冷清寂寥的感觉,一直在尺雪小院做活的两名丫鬟去忙碌,其实院子本就洁净,无非就是做个样子,好让客人觉着庄子这边的殷勤善意。三名串门女婢则伺候着黄酒和贵客,徐凤年笑着问过她们是否饮酒,能否饮酒,她们相视一笑,婉约点头以后,其中一位开口只说可以喝上一两左右的酒,不敢多喝,否则给管事撞见,少不了训话。徐凤年就多要了几只酒杯,客人和女婢一起共饮黄酒,其乐融融。剑痴王小屏不喝酒,去了屋子闭门闭关。
刘文豹都喝出了通红的酒糟鼻子,念念有词,都是饮酒的诗文佳篇,让几名误以为他是账房老先生的丫鬟都觉得有趣。
徐凤年笑问道:“入院前,看到湖边系有小舟,这种时分能否去湖上?”
一名胆子大些的女婢秋波流转,嗓音柔和,“启禀徐公子,庄子上就有专门摇舟人,只需奴婢去知会一声,就可以去入湖垂钓,在舟上温酒也可。可这会儿雪太大了,公子要是湖上垂钓,就太冷了,得披上内衬厚棉的蓑衣才行。”
徐凤年点头道:“那就麻烦你们取来蓑笠,摇舟就不需要了。”
身段婀娜的女婢应诺一声,起身姗姗离去,没多久又摇曳身姿而来,青鸟起身给公子披上厚重蓑衣,徐凤年拎着精巧的竹编斗笠,还有一盒早有准备的精制鱼饵,走出院子,除了轩辕青锋,一行人送到了湖边,徐凤年单独踩上小舟,笑着对众人挥挥手,五名女婢只顾着痴看那位公子哥的神仙丰姿,心想着什么人靠衣装佛靠金妆,这位徐公子便是披上蓑衣,那也是怎么看都俊逸,她们都没有留心叫徐奇的白头年轻人登舟之后,不见摇动木橹,小舟便已轻轻滑向湖中。
大雪大湖,孤舟蓑笠。
一杆独钓寒江雪。
女婢们回过神后,久久不肯离去,等到实在熬不过大雪冬寒,只得恋恋不舍返回尺雪小院。
半个时辰后,一群白衣人踩水而至,男女皆有,翩翩如白蝶,气态超世脱俗。
飘飘乎如登仙。
这群仙人轻灵踩水,一掠便是五六丈,高高掠过了小舟,直扑幽燕山庄。
第036章 天上剑仙三百万,遇我一柄北凉刀
当那群如同仙人的白衣男女气势汹汹扑向临湖山庄,卧虎山亭中站着一名年轻俊美男子,腰间佩有一柄出自龙岩香炉的名剑,铭刻古篆无根天水四字。正巧看到湖面上白蝶点水的一幕,他拳头紧握,一身阴鸷气焰,愤怒中带有惊惧。世人皆言上古有仙家,超尘脱俗,隐世时餐霞饮露,与世无争,只要现世,那就是吸为云雨,呼为雷霆。居高临下独站亭中的年轻人作为幽燕山庄的少主,眼界奇高,自然不会将那群白衣人误认仙人,春秋之中分裂南北两派的练气士而已,北派以太安城钦天监为首,广陵江以北,都沦为朝廷走狗,勤勤恳恳替赵家天子望气观象,久为诟病。南方相对凋零散乱,以南海白瓶观音宗为尊,蛰居海外孤岛,为人处世,形同散仙。
这十几位由一名练气宗师领衔而至的练气士,无疑是高高在上的仙岛出世人。之所以如此兴师动众,离开南海重出江湖,图谋的正是龙岩香炉隐蔽所铸的符剑,这是一桩南海愿打山庄却愿挨的强横买卖,当年有南海女子白衣赤足入江湖,才入武林便被惊为天人,无数侠士才俊对其顶礼膜拜,若非被那一代剑神李淳罡给打哭了回去,说不定还会有更多津津乐道的仙人事迹流传至今。幽燕山庄的老庄主当时便是其中一位仰慕者,如今的庄主张冻龄继承父愿,雇船出海访仙士,遭逢百年难遇的龙卷,给一名观音宗女子练气士所救,因缘巧合,相互爱慕,私奔回山庄,二十五年前观音宗一位练气大家悄然杀到,要那名女子自尽,痴情人张冻龄为此不惜封掉代代相传的铸剑炉,答应只为观音宗铸造符剑八十一柄,换取妻子性命,他日若是铸剑不成,他可以与妻子一同赴死,铸剑本就不易,练气士所需的上乘符剑又是难上加难,二十五年后,不过铸成三十六把符剑,幽燕山庄摇摇欲坠,已是近乎倾家荡产,少庄主张春霖对这些要债索命的南海练气士如何能不深恶痛绝?难道真要他眼睁睁看着爹娘殉情?
一对年近五十却不显老的男女缓缓登山,男子相貌粗犷,生得豹头环眼,有骁勇莽夫之恶相,神情气色却恬淡,牵手入亭,偶尔侧头望向妻子,尽是粗中有细的铁汉柔情。妇人跟儿子张春霖有七八份形似神似,衣着素雅,端庄貌美,面对大难临头的死局,不惧死,却充满了无声的愧疚。一起进入亭子,张春霖咬牙切齿,红着眼睛,赌气地撇过头去。妇人走去拢了拢儿子的上品辽东狐裘,轻声说道:“是娘不好,耽误了你爹不说,还祸害了山庄祖业。”
幽燕山庄庄主张冻龄微微瞪眼道:“说这些做什么,什么耽误祸害,尽说胡话。张冻龄能找到你这么个好媳妇,已经是祖坟冒青烟,再有半点怨言,可就要挨雷劈了。”
张春霖虽然待人接物都彬彬有礼,滴水不漏,可与自己爹娘也无须带上温良面具,眼眶湿润望向父亲张冻龄,“都怨你,剑术平平,一辈子只知道铸剑,连娘亲也护不住!”
张冻龄哑口无言,也不觉得在儿子面前要装什么气拔山河的英雄好汉,只是嗯了一声。
妇人面冷几分,沉声斥责道:“春霖,不许这么说你爹!”
张春霖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哽咽道:“其实都怪我,是我护不住爹娘。我是个孬种,这会儿手还在颤抖,握不稳剑,更不敢对那帮人拔剑。”
张冻龄轻轻一笑,眼神慈祥,摸了摸儿子的脑袋,“有爹在,天塌下来都该爹第一个扛着。春霖,咱们江湖人啊,尤其是练剑,总不可能谁都是一品高手,更不能奢望什么剑仙,不做亏心事就足够,不怕鬼敲门。嘿,这些逍遥海外的练气士也算是江湖上所谓的神仙了,被神仙敲门讨债,我跟你娘走得不冤枉,你虽说已经及冠有些年头,可也不用太过自责,更别一心想着报仇,爹娘这二十几年,都是赚的,再说还有了你,都赚到姥姥家喽,你要是在爹娘走后活得钻牛角尖,爹娘在下边才不安心,爹是粗人,这辈子只会打铁铸剑,也没教你什么为人处世的道理,说不来半句金玉良言,但有一件事你要牢记,世上有心无力的事情太多了,做人不能把自己活活憋死,那才是真的枉费投胎来世上走一遭。”
这辈子头回流泪的张春霖抬起头,泪眼模糊,“爹,我真的不甘心啊。”
极少对儿子摆老爹架子的张冻龄平静道:“不甘心也要活下去。”
妇人动作轻缓拿袖口擦去儿子泪水,转头望向湖上独坐小舟垂钓的蓑笠人,不想父子深陷沉痛,转移话题皱眉问道:“那陌生人物是谁?”
张冻龄咧嘴笑道:“大雪封路,来庄子借宿的一伙客人,听张邯说不俗气,以他的眼力,连身手高低都没看清,想必是不简单,若是往常,我肯定要结交一番,到时候免不了被你一顿说教。我啊,就是这种狗改不了吃屎的犟脾气,这些年苦了你,有句俗语不是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嘛,说的就是媳妇你呢。”
妇人强颜欢笑,轻轻摇头,然后握住他和儿子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