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青转紫。

有兵圣陈芝豹护驾,赵家天子更是豪迈气概横生,眯眼望去阶下的大将军顾剑棠,离阳军伍第一高手的宝座,迄今为止无人撼动,当陈芝豹入京以后,众人翘首以盼,想着两位分出一个高下,不曾想两位新老兵部尚书非但没有势同水火,反倒是有过了顾剑棠亲自提酒去陈府聚头对饮的传言。顾剑棠看到皇子投来视线,轻轻点头,按住刀柄,大踏步前行,武将相继后退,顾剑棠并未直接拔出那柄南华刀,世人皆知顾剑棠有双刀,这柄南华出自东越皇宫大内珍藏,说是符刀也不假,曾被东越历代道教国师层层符箓加持,东越自古便是名剑产地,仍是被南华一刀夺走兵器魁首的称号,与王小屏手中那把武当符剑神荼并称“双符”。

宫墙正南,是徒手徒步而来的曹长卿与御剑的亡国公主姜姒。

东侧则是阻拦无果的吴家剑冢“素王”,身后是一只被剑冢独有驭剑术编织而出的大蜂巢,八百柄吴家藏剑汇聚而成。

西侧,来自龙虎山的青词宰相赵丹坪,这位羽衣卿相的大天师跟一名世人不知身份的魁梧老者并肩而立,老者斜背有一柄几乎寻常古剑两倍长度的大剑。

墙脚两排持有彩绣礼戟的御林军岿然不动。

“顾剑棠先还一礼。”

顾剑棠说完以后一探臂,一柄礼戟从御林卫脱手而出,天下用刀第一人顾剑棠大踏步奔出,握住急速飞来的礼戟,轻喝一声,如一道炸雷轰向墙头曹长卿。

曹青衣一步踏出,悬停天空,并拢食指中指,对着挟雷霆之势而激至的戟尖轻轻竖起。

长达一丈半的礼戟根本不是寸寸折断,而是毫厘崩裂,碾作齑粉。

曹长卿发丝不曾拂乱些许。

“赵丹坪二还礼。”

仙风道骨的赵丹坪身穿黄紫道袍,飘飘欲仙,抬起大袖,祭出九柄贴有桃符的桃木剑,飞剑有九,竟然一出手便是道门指玄问长生的仙家手段。

曹长卿冷笑一声:“诵的是上古人语,做的是自家人。如何问道长生?”

天下风流独占八斗的大官子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点。

九剑之中有八剑自相残杀,在空中砰然碎裂,最后一剑竭力来到曹长卿身前,便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文官也看得出来,相当强弩之末,曹长卿那根没有收回的手指,顺势一拨,桃木剑调转剑尖,朝赵丹坪一掠而去,迅速快了太多,堪称鸡隼之别。赵丹坪眉头紧皱,飞剑出袖去时卓尔不群,来时收剑狼狈尽显,飞剑入袖归入袖,可众人都看到道袍大袖鼓荡摇晃,久久不肯安静。都说这位大真人降妖除魔十分熟稔,可毕竟儒圣一剑充沛浩然气,如何能轻松得了?

两次还礼,都被青衣弹指之间化解。

曹长卿三过皇宫如过廊,可都不是如此众目睽睽之下,除去韩貂寺等少数皇宫内蛰伏的顶尖高手,都不曾亲眼目睹,更别提领教。第二次闯入皇宫,曾有三百铁甲御林军横在路前,便是直接被这位青衣裂甲三百而过,那一次若非韩貂寺有指玄针对天象的独有优势,恐怕赵家天子还姓赵,却不是陈芝豹身边这个皇帝了。佩刀出列的顾剑棠本就才还了一半礼,被那位青词宰相打断,眉宇之间本就隐约有不悦,可仍是敬他是龙虎山天师,强行按捺下磅礴气机,等到此时二还礼结束,拔地而起,南华出鞘一刀,几乎让天地黯然失色。

一直浮空而站的曹长卿踏出三步,一手傲然负后,右手一手迎向那柄南华刀。

手掌直接透过刀芒,按住了南华刀锋!

“斩的便是圣人。”

顾剑棠轻笑一声,南华刀芒消失不见,任由曹长卿按住刀锋,他左手与右手一起按住刀柄。

曹长卿微微皱眉,瞬间释然,身体旋如陀螺,最终头朝地脚朝天,右手不离南华,只见天空中一声闷雷炸开。

轰隆隆不绝于耳。

天空晴朗,万里无云,真是好一场毫无征兆的冬雷阵阵。

曹长卿握住南华刀,重新站定,顾剑棠并未强行夺刀,而是后撤两步,飘然落地。

曹长卿一挥袖。

大袖撕裂。

天空中又相继响起五声雷。

曹长卿一笑而过,“原来是如此的出窍,不愧是让刀超凡入圣的顾剑棠。”

轻轻将南华刀丢向落脚在广场上的顾剑棠。

顾剑棠也没有胡搅蛮缠,悬好古刀南华,转身前行。

这时候,所有人才看到曹长卿身后斜向九天的那条“路径”,云气剧烈震动,寻常人也是清晰可见。

台阶之上,陈芝豹与皇帝窃窃私语,后者一脸恍然。

陆地神仙本就是世间所谓高高在上的天人,可曹长卿的儒圣,踏足时间不长,却已是骇人听闻地几入地仙巅峰境,离数百年前吕祖过天门而返身,恐怕只差一层半境界。

借了倾力两礼仅是一袖略微破败的曹长卿脸色平静。

广场上许多文官都猛然记起此人西垒壁入圣时,朗朗乾坤下,他曾经对整座西楚所说的一句话。

“曹长卿愿身死换翻天覆地,愿身死换天地清宁。”

曹长卿已是如此近乎无敌,

可马上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凌厉剑意,刺骨冰冷。

御剑女子视线所及,那一条线上的文官武将都下意识左右侧移躲开。

直到一人“浮出水面”。

北凉徐凤年。

那一年,西楚亡了国。

那一年,她两颊有梨涡。

那一年,他还不曾白头。

第027章 要债太安城,大袖飘摇

九九馆闭门歇业,洪姨就住在不远处的一栋三进院子,女子身子骨本就偏阴,天冷便畏寒,她和一名年轻女子盘膝坐在炕上,妇人嗑着瓜子碎碎念,那女子安静听洪姨唠叨,没有半点不耐烦。寻常庄稼地妇人拾掇完家务事和田地活计后,稍有手艺的,大多喜欢抄起一柄精致小剪来消磨闲余时光,总不能光顾着天一黑就跟自己男人做那生娃的下流事,再说也养不起太多,洪姨是个虽然上了年岁但还算俏的寡妇,但没谁敢来敲寡妇门生是非,她闲暇时就只喜欢剪纸,心灵手巧,街坊邻居每逢喜事,都愿意来跟洪姨这边讨要一些费时费力的喜字花和过门笺花,炕边的窗子,就贴满了洪姨的精美剪纸,应了老一辈推窗见喜的说法,阴天时候,洪姨还会在檐下挂一个“扫晴娘”,十分灵验。洪姨嗑着瓜子,偶尔腾出手去手把手教身边女子把剪,可她女子长得祸水无边,手却笨,惹来洪姨几声善意打趣笑声,洪姨闲不住嘴,东扯葫芦西扯瓢,说来说去,大多都是那一家子。

“这娘俩,都应该怨徐瘸子。”

“小家伙也应该怨他爹娘。”

“一个舍不得徐骁,一个舍不得那些死掉的兄弟。到头来苦的还是自己孩子。”

“更怨那些所谓骨鲠忠臣,徐骁不是那满口仁义道德的君子,可他做事磊落,何曾是狗屁君子能比的?徐骁什么时候对不起任何一个该对得起的人了?”

“赵稚就是小心眼,见不得吴素比她出彩,见不得徐骁又比他的男人爷们。谁认识她,谁倒霉!”

年轻女子在剪一只喜鹊登梅,成形后蹩脚而滑稽,赧颜一笑。洪姨笑着安慰道:“不错了,你才第一次拿剪子。”

女子放下小剪的红纸,叹息一声。

洪姨望向窗棂,怔怔出神。

西垒壁僵持不下,马岭在内的京城北凉旧部十四人,一起撞死宫门前,替大将军徐骁平息将与西楚划江而治的沸沸谣言。白衣缟素擂战鼓,一战定天下。那一年,春秋八国,虽然尚留西蜀南唐仍自苟延残喘,实则早已难逃离阳徐顾两家铁骑的破竹之势。徐家铁蹄离西楚皇城仅剩三百里,徐骁被一天四道八百里加急圣旨赴京受赏,等待这位功臣的却是那一桩京城白衣案。导致西楚被围三年而不亡,当时尚未封藩广陵王的皇子赵毅本想趁机捞取泼天战功,不曾想连败两仗,损兵折将,大伤元气,最后只得继续由徐骁领兵南征,终于攻破巍巍天下第一雄的神凰城,那三年,年幼徐凤年作为质子,被“软禁”在太安城以南七百里的丹铜关,关内驻兵六百,关外铁骑足足万余,只为了针对女子剑仙和年幼稚童娘俩。

女子突然问道:“洪姨,你不后悔遇上荀平叔叔吗?”

妇人摇头笑道:“陈渔,等你真死心眼喜欢上谁了,就不会问这种傻问题。”

女子也是摇头,“可惜遇不上。”

洪姨突然想到什么,拉下脸阴沉道:“活该杨秃驴跌境,死得好,什么时候宰了元本溪和柳蒿师才大快人心。”

陈渔问道:“谁能杀?”

洪姨笑道:“反正总不会是我这么个婆娘,小剪子也就剪剪纸。”

陈渔拣起喜鹊登梅,抬起放在头顶,光线透过缝隙,映照在她那张可以祸国殃民的容颜上。哪怕是年轻时候也曾闭月羞花过的洪姨,也有些艳羡和感慨,陈渔,沉鱼,真是有先见之明的取名。

洪姨问道:“你就不怕进不了太安城皇宫,反而去北凉那种贫瘠地方吃苦受罪?”

陈渔直截了当问道:“婶婶是说我被赐婚给那位北凉世子?”

洪姨点了点头。

陈渔淡然笑道:“不都一样吗?”

洪姨一笑置之,挥了挥小剪子,“来,教你剪斗鸡。”

陈渔愣了愣,洪姨笑着解释道:“斗鸡,谐音都吉,寓意都吉祥。”

※※※※

众人痴痴望向那名横空出世的西楚亡国公主,上了年纪的京官也不妨碍他们的爱美之心,委实是没有见过如此出彩的女子,或许那名胭脂评上的陈渔可以媲美容颜,可陈渔终归是只提得起笔毫绣针的女子,绝不会御剑而来。

本名姜姒却被一个王八蛋篡改成姜泥的女子,嘴中轻吐五字,敕天律浩然。

剑鞘不动人不动,大凉龙雀已经出鞘取头颅去。

大黄大紫两种剑气萦绕修长古剑,朝广场上一袭醒目白蟒衣掠去。

飞剑出鞘前一瞬,得以登龙门参与朝会的袁庭山一脸狞笑,望向未来岳父大人的顾剑棠,伸出一手,“大将军,借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