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向当年京城白衣案主要帮凶的黑衣老僧杨太岁。

袁左宗纵马紧随其后,策应世子殿下,却拉开五十步距离游曳在一个弧外。

一路奔袭途中,双面四臂皆是被笼罩遮掩严实的朱袍阴物,终于露出狰狞真容,绕开徐凤年和黑衣僧,直直掠向铁门关谷口。它的目标很明确,谁适合当做进食的补品饵料,它就将其连血肉带气机一并汲取殆尽,第五貉便是前车之鉴,此时阴物丹婴双相金色四眸熠熠生辉,呈现出不同于寻常秽物的气象。

青鸟斜提刹那,策马前冲,依旧不是不理会那位声名在外的黑衣国师,直截了当地率领八百白马义从杀向那边的两百御林军。在柔然山脉,大战之前公子便笑着说过把第五貉交给他,青鸟从一开始就不怀疑公子可以摘去第五貉的头颅,今天,公子缠住杨太岁,她一样不会画蛇添足。

黑衣少年已经弃马步行,但身形如平地滚雷,远远超过那匹脚力出群的奔马,再一次展现出何为战阵万人敌的身先士卒!

凤字营的王冲在跟战马与世子殿下并列一线时,下意识撇了一眼,握紧手中长枪,轻声道:“林衡,看好了。殿下这回又是单枪匹马跟杨太岁这头老秃驴扛上了,没让咱们失望。”

迅速将停滞不前的世子殿下袁左宗和黑衣老僧三人抛在身后,展开冲锋的白马义从俱是热血翻涌,几乎浑身颤栗。其中七百人先前跟着这么个一次都未曾踏足军营的无良世子,都说他除了欺负水灵小娘也就只剩下在青楼一掷千金的本事了,这些年谁心里头不是堵得慌?这一路西行急行,那佩刀又佩剑的北凉大公子哥依旧是一言不发,也从没想过说几句平易近人的体己言语,好在面子上热络热络,都没有。只是在先前相距铁门关两里路时,沉声说了一句:“今日随我杀离阳皇子赵楷。”

距敌两百步。

袁猛发出一声滔天怒吼:“白马义从!死战!”

两百御林骑军同时展开冲击,十六名金刀侍卫不留一人,尽数上马迎敌。

赵楷始终坐在马夫位置,眯眼远望。符将金甲双手静静站在车前,双手握住那把大剑古朴剑柄,插入大地。这柄凶剑是用一位当世著名铸剑师全家性命换来,金甲之内的傀儡更是当年被韩貂寺双手剥皮以后的大宗师,单独战力足以碾压其余四具遗弃的符甲。

一袭雪白袈裟的密宗女子菩萨一手在胸前结印,一手作平托持瓶状,黄沙在手掌之上几尺高处疯狂旋转凝聚,聚沙成塔,竟然缓缓成就一番星斗漩涡之象。

赵楷攥紧马鞭站起身,深呼吸一口,“我会死在这里?”

手中那根结实马鞭突然寸寸崩断,这位皇子低声狞笑道:“我怎么可以死在这里!”

※※※※

史书尤其是野史,喜好以万人敌这个称呼来形容那类陷阵猛将,却也没有谁会当真,但是千人敌一说,在离阳王朝军伍中的确存在,虽说凤毛麟角,但毕竟有过前车之鉴,当年徐家为天子开西蜀,除去西蜀君王和大量官员誓守国门,宁死不臣离阳,宁死不逃皇城,更有身为西蜀宗室的剑皇一剑守城门,只可惜力战之后先衰后竭,被北凉铁骑碾压致死而已,那一战,西蜀剑皇在三炷香时间内斩杀精骑八百人,死后马蹄践踏,再被褚禄山将一杆旗帜插在尸身之上。硝烟的漫长春秋乱战,使得军旅甲士都对搏杀江湖顶尖高手有了许多实战经验,必须要在己方士气溃散之前,活活耗死对手,不给其喘气机会,这些用尸骨性命堆出来的宝贵经验,由老卒不断传承新卒,代代相传。汪植身为剑阁骑将,南边就是那位剑皇剑折人亡的西蜀,北凉更不用说,有陈芝豹,还有妃子坟存活下来的袁左宗,都可谓名副其实的千人敌,自然而然经常拿这些彪炳人物作为假想敌去训练骑军。

但是对面那红蟒衣大太监战力之猛,杀人手腕之诡谲,仍是让汪植有点措手不及。

韩貂寺一线直奔,大红蟒袍随风飘摇,双手更是浮现千百根红丝,弹指间摘人头颅,动辄分尸。

除了汪植一把北凉刀砍断些许红线,加上几名得力战将侥幸活下,不下三十骑兵都给这只人猫绞杀。好在骑军战阵一开始就不追求多回合拼杀,力求厚实,哪怕舍掉一部分骑兵冲击力的优势,哪怕平白送给韩貂寺身后两千精骑一份先天优势,也要竭力迂回阻截下这名老宦官!前几天汪植得到的一封密令很简单,就两个字:拖住!拿什么拖?汪植除了一千骑养精蓄锐,防止被对面相互知根知底的两千人一举击溃,参战两千骑也不是马蜂狂涌一哄而上,而是分割成二十支百人骑队,务求进退有度,将数目占有的车轮战发挥到淋漓尽致的极限。

汪植已经跟韩貂寺有过三次急促交锋,一次挥刀力敌,其余两次都是弯腰捡起战死袍泽的长枪,一次回马枪追向那头红猫,丢掷向背后,一杆长枪竟是被长了眼睛一般的繁密红丝绕到后背,直接给缠绕搅烂,汪植第三次丢掷直接舍人杀马,一身红得渗人的人猫竟然勒马拔空而起,躲过了飞枪,还将周围五名骑兵的脑袋一起拔向高空。

汪植杀得双眼通红,咒骂道:“你娘的,真不是人!”

汪植身后有八千只马蹄轰然踩地,渐渐巨响。

汪植做了个手势,纹丝不动的那一千骑劈开,开始如洪水绕过大河中央的礁石,冲向何晏率领的两千骑。更辅以没有可能在第一时间围杀人猫的六枝外围游骑队,去展开凶悍的对撞搏杀。

汪植胡乱揉了揉脸颊,吐了口带血的唾沫,狠声道:“这次要是不死,怎么都要跟北凉王要个万人游骑将军当当!”

※※※※

陈芝豹说要杀徐渭熊,带着她的尸体去西蜀称王,一点都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梅子酒每一次跟赤螭古剑相触,这把名剑便炸出一串如龙鸣的清越之音,颤鸣悠扬。

每一次撞击,右手持剑的徐渭熊的右臂袖管便是一阵剧烈抖袖。

梅子酒的玄妙远不止于此,陈芝豹次次出枪看似温雅,没有半点火气,但一声剑鸣一次抖袖,陆续赶来的大雪龙骑精锐骑兵就无缘无故暴毙,分明还不曾接近两人二十步以内,便死得干脆利落,好似被一枪捅穿胸膛,甚至来不及感受疼痛,就身形向后倒飞去,跌落黄沙。

陈芝豹骤然一抡梅子酒,横扫而出,将徐渭熊手中赤螭剑荡出一个寻常名剑必定断折的骇人圆弧。

徐渭熊一人一马后边前赴后继的两名铁骑再次莫名其妙阵亡,坠马之前,身体在空中跟赤螭剑如出一辙,弯出一个弧度。

轻轻收回梅子酒,陈芝豹指地枪尖旋出一个枪花,望向口吐鲜血的女子,淡然笑道:“这才梅子尚青时。你真的不打算伸出左手了?道教第二符剑赤螭,说到底其实还是一个‘敕’字啊。”

徐渭熊默不作声。

陈芝豹转头望向铁门关,“我本想到了那里,将蟒龙一并斩去,然后独身入蜀,如此对谁都说得过去。”

手中梅子酒,梅子逐渐透深紫。

徐渭熊高高抛起赤螭。

高入云霄引天雷。

徐渭熊正要脱口而出那个“敕”字。

一枪通透腹部。

陈芝豹拔出梅子酒,从女子身上带出一股鲜血,面无表情。

徐渭熊仍是竭力去说出那个敕字,又给这位白衣旋转至枪尾,一枪撞落下马。

看似留情,实则这一记梅子青转紫,才算真正的杀招。

就在此时。

有女子御剑南下。

女子身后有青衫儒士悠然相随。

年轻女子绝美,御剑之姿更是逍遥神仙,她狠狠剐了一眼生平第二大死敌的徐渭熊,冷声道:“我就看看,别想我出手。”

倒是那名占尽天下八斗风流的中年儒士轻笑开口道:“梅子紫时好入酒。”

大官子曹长卿飘然而至,扶住魂魄招摇不定的女子,按住心脉,然后轻轻放入一粒丹药,将她轻轻放下。

是死是活,天晓得。

尽人事而已。

其实以人力强行引来天劫仍是难逃一死。

死士当死。

若非探知此地异象,黄沙千万里,便是陆地神仙曹长卿都根本赶不及。

曹长卿起身后探出一手,问道:“儒圣陈芝豹,可否一战?”

这位天下无人得知其悄然入圣的白衣战仙,提起那一杆紫气浩然缭绕的梅子酒,平静道:“请。”

第160章 禁中夜半,人屠披甲

尚书省夜值场所位于宫内隆盛门以内东侧,宫墙下有一排低矮瓦房,比起中书门下二省直厅建筑的气派恢弘,实在是显得寒碜至极。今夜便是由当朝首辅张巨鹿亲自入宫值夜,三省长官中因为西楚老太师孙希济被调出京城,成为西楚旧地那块辖区的经略使,三省中书省本就空缺,三个位置顿时空悬了两个,愈发不像话,不合王朝礼制,当下朝野权贵都在揣测谁有这个资历和运气顶替孙希济,一跃而上,江南道士林领袖卢道林才刚刚拔擢担任礼部尚书不到一年,左祭酒桓温一时间就成了众望所归的大佬。尚书省直厅中除了中央一间有张庐称呼的矮房,里头坐着张巨鹿,最东边矮房还有卢道林的弟弟卢白颉,这位棠溪剑仙新任兵部侍郎,凑巧也在当值,虽说兵部为顾剑棠把持,向来油盐不进,跟其余尚书五部都有点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六部印玺衙门印信,唯独兵部独放直厅偏屋,对此以执政严苛著称的张巨鹿,竟也是睁眼闭眼就对付过去,足见顾大尚书不光是品秩高过五部尚书足足一品,实权更是毋庸置疑地远非一品之差。

但新跻身京城核心官场的卢白颉倒是不忌讳这些,跟张首辅偶有相逢,都不仅是点头行礼的蜻蜓点水之交,还会停下脚步说上几句,每次都是相谈甚欢,互无半点敷衍。张巨鹿正在翻阅一本旧楚地抄禁的禁书,为一名狂儒所写,赶赴广陵道任职安抚喧沸民意的孙希济竟然专门为此写信一封,为那儒生求情,恳请网开一面,张巨鹿白天收到那封信,没有马上回信,只是跟宫廷档案所要了一本禁书,细细翻阅,正读至皱眉处,碧眼紫髯的当朝首辅听闻直厅外传来一阵豪迈笑声,敢如此内廷喧闹的老家伙,屈指可数。

张巨鹿放下禁书,看了眼窗外挂在墙头的圆月,房间内几位六部权贵都下意识停笔的停笔,放书的放书,齐齐望向首辅大人,张巨鹿笑着朝众人按了按手,示意众人不要理会自己,与上任老首辅执掌尚书台那会儿不同,此时张庐内官员虽然品秩都在四品以上,但比起以往年龄竟是小了将近一轮,少有头发花白视线昏聩的古稀老人,大多在五十岁左右,甚至有一位才四十岁出头便进入中枢的吏部侍郎,张巨鹿轻轻跨过两道门槛,走出私下被朝廷唤作张庐的直厅,看到左祭酒桓温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老面孔,除此之外,还有本该在皇宫西路乾西二所重华宫御前当值的礼部尚书卢道林,皇子出京封藩,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头等大事,宗人府礼部和中书省等,方方面面都得劳神出力,出不得一丝差错。但桓温和卢道林之间,还有一位男子,最显眼的莫过于身上那一袭正黄龙袍,张巨鹿快步上前正要弯腰行礼,那位九五之尊轻轻扶住张巨鹿手臂,张巨鹿也就不再故作谦卑,眼角余光看到了一名年轻太监,说他年轻,那只是对比以往那位司礼监大宦官韩生宣,原本应该是韩貂寺伴随天子身边,这里面的门道玄机,跟内廷宦官素来没有交集的张巨鹿也不去探究,心中有数即可。

卢道林见君臣三人没有马上进屋的意图,率先告退,走入张庐。

天子等到礼部尚书入了屋子,这才温声打趣道:“两位爱卿随朕去兵部直厅坐会儿?朕可知道那里的茶好,地道的春神湖雨前茶,张庐那边不行,茶水也马虎,入不了嘴。”

私下君臣相处并无太多规矩讲究的张巨鹿笑道:“行啊,没脸没皮蹭酒我不喜欢,蹭茶这种事情,趁着顾大将军不在,做上几次倒是无妨,不过估计桓祭酒没什么兴致。”

桓温瞪眼道:“张碧眼,才见着陛下就急着给我下套?”

张巨鹿没好气瞥了一眼一手负后的桓温,“那么大酒香,当我没闻到?得了便宜卖乖,陛下赏赐了好酒就乖乖闭嘴,等会儿喝你的酒,少发酒疯。”

被损友揭短的桓温哈哈大笑,赵家天子也是心情舒朗,跟两位国之柱石一同走向兵部东厢直厅,这里隐约跟张庐对峙争锋,有个顾庐的说法,对于这些无伤大雅的争执,天子听在耳里也就一笑置之,就算当着张巨鹿和顾剑棠的面也能毫无芥蒂地随口调侃几句。过了门槛,见到是皇帝陛下亲临直厅,外屋内屋的兵部臣子都哗啦啦起身跑出来,跪了一地,兵部侍郎卢白颉跪在最前,声音也最为激扬醇厚。天子让众人起身,也没有训话的意思,只是让众人返回书案处理军机事务,倒是留下了卢白颉,对于此人,赵家天子十分器重,多次下旨入宫谈论军国大事,甚至让棠溪剑仙去传授几位皇孙剑术,可谓隆恩浩荡,使得卢白颉迅速在京城朝廷扎下脚跟,无人胆敢小觑怠慢。

外屋正壁上挂有一巨幅江山万里图,皇帝让三位当朝显贵坐着喝茶喝酒便是,自己站在画下,拿起一根修长紫檀木杆,暂时没有在巨画上指点。

张巨鹿喝了口因一首诗而成贡茶的春神碧螺,对隔壁椅子上的国子监左祭酒低声道:“喝酒离远点,茶香都给冲没了。”

桓温还以颜色道:“屋子就这么大,酒这么香,你让我去哪儿?!”

说完以后,让直厅随侍多要了一只不产大器的泉窑杯子,递给兵部侍郎卢白颉,笑眯眯道:“棠溪剑仙,咱们一起痛痛快快喝酒,二对一,要滚蛋也是那张碧眼滚蛋,是不是这个理?”

有儒将气度的卢白颉笑着接过酒杯,轻声道:“酒,我喝。但是不是这个理,左祭酒大人,我可真不敢说。”

张巨鹿气笑道:“一个比一个油滑。肩挑清风明月的左祭酒?为人慷慨无城府的棠溪剑仙?怎么到了我这里就变味了?”

深夜出行并且将几位起居郎和太监一起撇在外头的皇帝闻言,转身一笑,问道:“巨鹿,再给朕说说科举南北榜和分路取士,朕看过奏章了,虽说六万字字字都认得,可还是有很多不解处啊。尤其是当下一剂猛药药到病除,可百年以后见朋党弊端的说法,那份奏章虎头蛇尾,实在是语焉不详,意犹未尽,今晚重点说说看。桓祭酒和卢侍郎也都别闲着,有想法就直说。茶也好,酒也好,朕都不少你们的。若是天亮之前说不出个所以然,可别怪朕小气,喝了多少茶酒,就按市面上的价格算银钱,一文钱别想少掏!”

张巨鹿面朝桓温卢白颉,笑道:“怎样,是我不讲理,还是陛下不讲理?”

两位都点头笑道:“陛下更甚。”

皇帝爽朗笑道:“换了别人,此时还不得要往死里称赞朕勤俭治国?”

赵家天子挥手示意侍从退入里屋关上门,自己挑了张做工精细入微的名贵椅子坐下,不过手中仍是提了那根檀杆,放在膝上,接过卢白颉递过来的一杯醒神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