划脖而过,透胸而过,刺腿而过。

剑来剑往,气机无穷尽。

拄杖庐主眼神闪烁不定,新近入境的金冠紫衣男子站在身边,这对沈氏父子便是长乐峰上三位小宗师境中的两位,父子接连踏境二品,是橘子州江湖上的一桩奇闻美谈,可谓虎父无犬子,庐主沈秩之所以对私生子钟离邯郸寄予期望,就是等着长乐峰名正言顺出现一门三宗师的那一天,这无疑会帮草堂拉小跟十大宗门之间的差距,年轻一代沈氏子弟中不乏天资卓著的练武奇才,三十年内只要竭尽全力扶植出一名一品境高手,沈氏就有资格进入北莽王庭视野,被投入大量人财物力去扶持帮衬,富者愈富,这就是北莽的江湖,朝廷不仅任由帮派小鱼吃虾米,更会主动帮助大宗门去大鱼吃小鱼,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六百里外那座敦煌城,城主形同一位自立门户的君王,有小武帝“次王”之称,早就对沈门草堂有吞食觊觎之心,若非长乐峰与皇室两姓子弟有黄金堆出来的香火情,使得数座军镇横亘其间,愿意阻拦敦煌城势力南侵渗透,草堂早就给吃得骨头不剩,居安而不思危,敦煌城方圆三百里内的四十几个大小帮派就是前车之鉴。

草堂死一个人,就意味着多一分危机。沈秩如何能不挠心抓肝?

草堂嫡长房的紫衣剑客眯眼阴沉道:“此子不除,草堂有何颜面在六嶷山立足。我去请爷爷出山?”

庐主摇头,似乎是自问说道:“代价是不是太大了一些?”

中年男子沉声反驳道:“难不成由这人杀光广场上众人?”

长髯飘飘的庐主眯眼道:“不急,等他一气停歇,你再出手试探一次。”

雍容华贵更在钟离邯郸之上的下任草堂庐主气恼道:“若是仍然拿不下,又该如何?丢了面子,伤了里子,敦煌城那帮贱人最是喜好见缝插针,草堂岂不是岌岌可危,覆巢之下,安能再有我沈氏子孙的太平日子好活?总不能学那些污秽寨子的小头目,认了敦煌城主做干娘,做那裙下奴吧?山上那位敦煌城而来的使者,面容妖冶狐媚,身子骨丰腴更是得跟宫中娘娘似的,可心肠却是歹毒,口气之大更是无法无天,才登门就说要让我草堂沈氏一门都做敦煌城的假子,如何能忍?”

沈秩皱眉道:“莫要用激将法,知子莫若父,你心中所想所谋,以及这些年暗中所为的小手脚,真当我老眼昏花了?你怨我不肯投靠慕容宝鼎,不为你在军界铺路子,便私下结交持节令心腹,沈开阖,你还当我是你爹吗?!”

不揭开那层窗纸还好,伤疤撕起,沈开阖脸庞有些狰狞扭曲,冷笑道:“我娘被钟离邯郸那个私生子用一丈白绫生生勒死,你却连报仇都不准我去做,你又是什么爹?”

花甲老人握紧精铁拐杖,先怒容后心伤,眼神落寞,压下许多气话,叹气道:“如今既然邯郸已经身死,你我父子更应该同心。”望向广场中剑气冲霄,草堂庐主大有江湖催人老的感觉,一名横空出世的及冠士子,便会寻常剑士甲子功夫都难求的驭剑了?老人缓缓说道:“慕容宝鼎雄才大略,却有不臣之心,他就算在庙堂上斗得过同出一族的女帝陛下,可是斗得过军权在握的拓跋菩萨吗?斗得过其余七位坐山观虎斗的持节令?我与敦煌城屈膝示好,沈氏就算是苟延残喘,也好过将来一天满门抄斩啊。”

沈开阖冷漠道:“将来事将来说,眼下事还靠人为。”

年迈庐主苦笑不言语。

场中春秋一剑已经杀破两层圈子,死伤过半。

一气止时剑归鞘。紫衣沈开阖一掠入场,跟这名气度翩翩的文雅剑士惊险搏杀,身形灵巧,紫衣大袖翻动,煞是好看。战场不断转移,沈开阖被当胸一拳轰向身后二十步的庐主沈秩,后者神情微变,提起拐杖飘然前冲,扶稳这名嫡长子,往后一带,沈开阖站在长髯庐主身后,徐凤年本来根本不去想做什么擒贼擒王的把戏,只是想应对车轮战杀了再杀,不过既然送上门来,也就不客气,春秋二度出鞘,只见他那名白髯如仙的庐主才提起精铁拐杖,徐凤年就察觉到这名二品境界的高手气机刹那间溃泄,虽有逆转重提气机的迹象,好像再受了一记重击,终于如江海一泻千里,春秋剑毫无凝滞就刺出个透心凉,在空中划出一个精巧绝伦的圆弧,返回剑鞘。

徐凤年眯起眼眸,有些意料之外的讶异和更是情理之外的诡异笑意。

沈开阖嘶吼喊了一声爹,抱住一剑钻心的濒死老者,小心翼翼坐下,含泪低头,眼神则异常阴冷。

方才正要迎敌的庐主沈秩正是近距离后背被两次剑气偷袭,刺破两处关键窍穴,窍穴本身对武夫并不致命,只是沈氏博采众长的独门内功心法,气机运转讲究停停复停停,层层递进,最终气象十分雄浑,而这沈氏三停登顶的微妙时刻,对于外人来说不易捕捉,沈开阖却是烂熟于心,两刺就让沈秩一身内力失去了根基依靠,终于被春秋剑一剑就轻松杀败。父子二人,一躺一坐,两两相望。出乎意料,做出大逆不道勾当的沈开阖本想借着擦拭血迹,去捂住沈秩嘴巴,不让他喊出真相,不曾想老人只是笑容惨淡,并无多少愤怒,微微摇了摇头,这才吐血缓道:“开阖,钟离邯郸虽然骄横,却无野心,你只知嫉妒他的武学天赋和记恨他的心狠手辣,可知道你娘和柳姨都是为父亲手杀死,而非他动手?这是爹在为草堂未来百年基业打桩啊,邯郸解开心结,对你并无恨意,我一死,他潜心习武,你借势那座传言是城主是拓跋菩萨情人的敦煌城,转投军伍,何愁没有一个平步青云?再有邯郸若是跻身一品境界,由他坐镇长乐峰,你便可以没有任何后顾之忧,说到底,草堂家主是你的,锦绣前程也是你的…”

暮年垂死的沈秩断断续续诉说,正值壮年的沈开阖抿起嘴唇,嘴皮颤抖。

虎毒不食子的沈秩抓住儿子手腕,竭力沙哑说道:“开阖,不要去搀和慕容家族的那个烂泥塘,沈氏比起提兵山敦煌城这些庞然大物,根本玩不起宫闱政变之事。切记切记…草堂中隐藏有一名朱魍密探,为父刻意结纳敦煌城,也是为你和慕容宝鼎接近而做些掩饰,你要小心…”

沈秩死前最后一句遗言:“莫要愧疚,开阖,你是可成大事的人物,为父就当是你一将功成万骨枯其中之一,以后光耀门楣,开枝散叶…”

沈开阖总算有了几滴真心实意的眼泪,只不过眼中仍是没有半点悔恨之意。

看了一场大戏的徐凤年知道今天不用打了,紫衣男子如此看似荒诞冷血的作为,明知短时间内既杀不掉自己,又向自己透露了弑父真相,分明是向自己投了名状,别说仇敌,都有望成为隐秘的座上宾,世事无常,实在可笑之至。

徐凤年猛然抬头一瞥而去。

一袭锦衣婀娜在高楼屋顶跳跃,于一处翘檐飞如鸿雁,抓住某物后急坠,瞬间便失去了踪迹。

徐凤年收回视线,问道:“怎么说?”

坐在地上的沈开阖一幅不共戴天之仇的架势咬牙切齿道:“杀父之仇,由我沈开阖下葬以后,亲手寻你了结!”

徐凤年笑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棋剑乐府宋容。”

众目睽睽之下,转身潇洒离开广场。

下山时只剩下两个完全傻眼的韩芳和张秀诚。

三马月下同行,过了金丝楠木架起的那座巍峨牌楼。

韩芳心中惊惧,壮起胆子问道:“公子来自棋剑乐府?”

徐凤年微笑道:“明摆着比告诉你们的徐朗这个名号还要假。不过是随便扯起的大旗,你还真信啊?”

张秀诚会心一笑。

徐凤年回首望了一眼灯笼高挂的府邸夜景,轻声说道:“我知道你是韩家子弟,要是不想死在草堂的报复中,就带上几个信得过的心腹兄弟,连夜返回蓟州。”

韩芳苦涩道:“公子到底是何人?”

徐凤年极其不负责说道:“以后你会知道的,反正你如果还想为韩家出点力,好将离阳王朝史官所写的《佞臣传》,变成以后的《忠臣传》,就去蓟州。再说,你也没得选择,想要活命,只能往南逃。”

韩芳生硬说道:“我韩芳若是不愿听命吗?”

徐凤年冷笑道:“那就去死。”

韩芳面容肃穆,平静道:“韩家男儿何曾惧死?”

徐凤年笑道:“不怕死当然是真的,当年蓟州州府,韩家几百号人像蚂蚱一样串在一起,到了闹市口上,咔嚓咔嚓,手起刀落,听说屠刀都砍头砍得卷起了口子,我是不知道你为何成了条贪生怕死的漏网之鱼,我不也不去深究,只是跟你谈条件,你去蓟州打着韩家旗帜,秘密拉拢起一千精兵,至于躲哪儿随你喜好,要黄金我就给你黄金,要银子我就给你银子,甚至连战马兵器,我都能提供。这之后就看老天爷让不让你韩家洗去冤屈。至于我是谁…”

张秀诚一夹马腹,率先前奔出几百步距离。

三匹骏马再度并驾齐驱后,张秀诚见到韩芳一脸尚未舒缓过来的震撼,可见答案必定十分惊悚人心。

徐凤年问道:“韩家嫡系子弟中除了你韩芳,还有剩下谁吗?”

韩芳摇头道:“没有了。”

徐凤年冷笑道:“幸好,否则我就替你杀掉。”

韩芳隐隐暴怒,却强行压抑下。

张秀诚眼神熠熠生辉。

他之所以在忠义寨衰亡后仍是与头把交椅上的韩芳不离不弃,是他张秀诚心死如灰,不再奢望抱负有实现的那一天,和韩芳交往,更多是视作朋友知己,无形中也就没了那种主仆关系,因为张秀诚深知韩芳驾驭人心过于死板,赏罚不明,说难听一些,便是妇人之仁,绝非可以打下一片天下的明主,张秀诚不介意给人做狗,只要这个人拿出足够的城府和手腕!

徐凤年双手插袖,想起往昔相聚时的温情,嘴角悄悄翘起,眼神温柔,竟然在橘子州见到你了。

第088章 风情胸间来

徐凤年让韩芳和张秀诚两个聪明人去忠义寨收拾行李,独自下山,来到酒肆,见到这个青竹娘就趴在那里熟睡,这要是被瘦猴儿这般猴急的牲口见着了,还不得拖入密林深处或是庄稼地给当母马骑了?徐凤年坐下后伸手拍了拍她脸颊,打了个激灵,命途多舛的妇人下意识去抹嘴角,生怕自己失态,女子大多如此,爱美,惜名,怕疼更怕死。当然肯定会有例外,徐凤年见识太多不让须眉的女子,不敢小觑了女人,再者他对于姿色七十文以上的女子,年纪大些也无妨,只要不是生死大敌,都挺好脾气。

青竹娘迷迷糊糊,马上搂紧了领口,没察觉到异样,才悄悄松了口气,这个表情让徐凤年有些受伤。青竹娘是过来人,男女之事早已熟稔,眼角余光瞥见这个年轻后生的无奈,莞尔一笑,小兔崽子,让你连寡妇门都不敢敲,气死你!

徐凤年直截了当说道:“忠义寨惹恼了沈门草庐的魔头们,韩芳和张秀诚几位当家的会带你南下蓟州逃命,我想日子可能会颠簸一些,不过应该好过在这里被人鱼肉,也活得更自在一点。不过去不去蓟州,还得看你自己的意思,我不强求,事先说明,长乐峰草堂的钟离邯郸死了,你算是没了靠山。”

青竹娘一脸愕然,然后喃喃自语:“死了?终于死了?”

徐凤年点头道:“死得不能再死了,不骗你。”

青竹娘趴在桌面上怔怔出神,高耸双峰又出来吓唬人了不是?就不怕压塌了桌子啊?徐凤年正大光明瞧了几眼,笑问道:“会骑马?”

青竹娘媚眼一抛,“老娘连人肉包子都会做,怎么不会骑马。”

徐凤年眼神古怪,点头恍然道:“会骑马啊。”

青竹娘媚眼如丝,桌底一脚轻柔踩在这名负剑游子的脚背上,柔声道:“可不是哩?公子不信的话…”

徐凤年摇头道:“我不是随便的男人。”

青竹娘停下挑逗,眼皮低敛,轻声道:“我是随便的女人,是吧。”

言语末尾,甚至连疑问语气都不曾有。

徐凤年愣了一下,随即伸出手指在她额头弹了一下,见她像是一位犯了错被严苛长辈惩戒的女孩,双手按在额头上,眼神从未如此纯澈过。徐凤年拧了拧她的脸颊,缩手后笑道:“你比良家女子还要良家,我说的。”

青竹娘好像没有如何太当真,一脸忧愁道:“去蓟州能做什么?”

徐凤年两根手指抚摸着空荡荡的酒坛子,柔声道:“继续当酒肆老板娘,记得卖好酒,别开黑店做人肉包子了。”

马蹄声传来。

韩芳张秀诚带了不到二十骑下山,两人下马来到桌前,毕恭毕敬,青竹娘看着两个好像老鼠见着猫的山寨首领,满头雾水。

徐凤年数了一下人数,笑道:“加你们才二十骑,是二当家的拦住了你?才没让你让整个寨子拖家带口?”

韩芳一脸赧颜。

张秀诚嘴角翘起,一语中的。若不是自己极力阻拦,只带十八名精壮兄弟去蓟州,以韩芳的想法,恨不得都带去南方。

徐凤年这才慢慢起身,绕着酒桌走到青竹娘身边,将她一把抱起,把她抱到自己那匹马上,仰起头说道:“青竹娘,去蓟州,以后找个看得上眼的男人,再嫁了便是,谁敢碎嘴你,我让两位当家的撕破他们嘴巴。”

马背上,还带着酒劲的少妇突然哭了起来,弯腰抱住这名游学书生的脑袋,只是不肯松手。

很久,很久。

徐凤年终于无比艰辛出声道:“我喘不过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