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人眯眼不语。
天机重重。
可惜袁庭山丝毫察觉不到。
第191章 风紧不扯呼了
古道西风,一匹骨瘦如柴的黄马被拴在树上,打着虚弱的响鼻,杵在枝桠上的几只黑鸦呱噪得让人心烦。
一个不起眼老头儿慢悠悠从树背后转过来,系紧裤腰带,一脸无奈,拉屎也没个清净,抬头朝乌鸦去去去嘘了几声,可那几只乌鸦不愧是生长在那座城附近的禽类,比春神湖上的老麻雀还见过大风大浪,半点不怕树下那虚张声势的老头。
老家伙也不怄这个气。一手拾起马缰,牵马缓行,伸手掂量了一下破布钱囊,铜钱不多了,再心有戚戚瞥了眼一路陪伴的爱马,黄马绰号小黄,跟老头儿亲生儿子一般,从不骑乘,若是只有芦苇只可做一张床垫,肯定是先给小黄睡了去。
唉,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其实原本随身携带的银两足以丰衣足食由北边到这东边,几千里路,老头儿风餐露宿,没啥开销,无非是肚子酒虫子闹腾厉害了,才去城中闹市或者路边酒摊子买壶酒解解馋。可一路行来,撞上几拨可怜人,这银子也就跟泼水一般花了出去,以前公子说那啥乱世人不如太平狗,但如今这说是海晏清平的盛世,却也不是谁都能有幸能做那养太平狗的太平人,拉屎都不解下身后长布条行囊的老头是西蜀人,这辈子也走了不少地方,自认不是那扶危救困的江湖豪客,委实是行走在外,比富裕阔绰有个度数,再富甲天下能比得过天子与自己公子?若说比较身世凄苦,就没底了,没有最苦只有更苦。
这趟出行,上次掏大笔银子是渡江,却不是支付那几十文钱的廉价船费,船上两船娘是对母女,艄公是一家之主,尖嘴猴腮,撑船才一会儿功夫就喊累,让媳妇接过手,自己蹲在船头玩骰子,赌瘾大得很,一看便是不会过日子的惫懒货。过江未及岸时,那男子眼尖,见老头儿露了钱囊里的黄白,就腆着脸问他想不想开个荤,起先他以为是船上可以做几尾江里打捞起来的鲤鱼,恰好酒壶里还有小半壶酒,便答应下来,等见到娘俩听到后开始面无表情地脱去缝缝补补的单薄衣衫,把这老头儿给吓得不轻,才知她们是做那船妓的营生,赶紧拦下了,靠岸后,除了碎钱,丢下占大头的银子,上了岸就撒开脚丫子跑路。别看老头儿以往与公子游历时,偶遇大胆村妇叹息袒胸露乳给小娃儿喂奶,他会看直了眼睛,脚下生根,得公子拉上一拉才肯走,真要做真刀真枪的正经事,老头儿还真做不出来,何况那娘俩才多大岁数,都能给他当女儿孙女了,尤其是女娃娃才十三四岁的真实年龄,加上家里穷吃不上东西的缘故,瞅着也就是富家女孩的十一二岁左右,做这事儿还不得遭天谴?
再退一万步说,宰相门房三品官,便是张首辅门房,也比不得俺老黄所在的北凉王府吧?虽说俺老黄也就是王府里头喂马的,可要按照这个说法,不说三品,七品该有吧,真想女人想疯了,会是难事儿?以俺老黄给公子编织过拿手草鞋十几双的交情,怎么的都不缺吧,游历时公子无意中提起这么一茬,说回了北凉,就给帮忙找个暖被的媳妇。老黄想到这里,憨憨一笑,下意识咽了咽口水,水灵的黄花大闺女当然不敢糟蹋,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啥的,也自认配不上,可当时俺老黄心底还是希望有个白嫩娘们滚被单的念想哇,也就是嘴上与公子你客套客套,公子咋就当真了。
老黄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自言自语说道,让你老黄装高人,当年不当铁匠该练剑,可不就是为了接近那些个女侠,咋练着练着就练傻了,把如此有志气的美好初衷给拉泡尿般就给拉没了?公子就是学问大啊,却不酸绉绉,说话尤其让人舒坦,每逢偷着了鸡鸭或者啃黄瓜烤地瓜,心情好时,言谈那叫一个锦绣,老黄清楚记得一个说法,约莫是说是世上有种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成天想着建功立业,可惜才力不逮,最他娘的可悲。老黄就觉得这话把天大的道理都说透了,连他这般大字不识的粗人都听明白了,嘿,可就是在夸他老黄有几斤气力就做几斤斤两的事情吗?
老黄想着想着就偷乐呵,一咧嘴,就给人发现老头儿缺了两门牙,十分漏风。老头儿与瘦马走得慢,但天底下的地方,只要走,再长的路程,总会有个尽头,这不一抬头就可以看到那座雄伟城池了?
武帝城,原本不叫武帝城,而是临观城,是春秋时东越一位皇族藩城,取自几千年前张圣人游历东海时诗篇中的一句: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后来起始无名小辈的王仙芝在江湖上一战再战,被东越皇族器重,纳作女婿,想借王仙芝的无敌武力,兴兵叛乱篡国,失败后希望以一人死抵去全城罪,被围城后,身为皇室贵胄,在城头当着六万甲士自尽,东越皇帝仍是不愿放过,当然不是说要诛九族,毕竟若是如此,杀着杀着不就杀到皇帝老儿自己一家头上了?
但屠城是必不可免了,恰好那时王仙芝与当代剑神李淳罡大战归来,也不与皇帝废话半句,直接从从城外杀到城下,将城主尸体送回城内,再从城内杀到城外,如此来来回回杀了三趟,最后一次,杀到了离东越皇帝王帐才三十步之遥,杀得世代作为东越禁卫军的东越剑池精英死绝,王仙芝以一人之力逼迫皇帝订立城下誓约,这才成了那个春秋时在东越独立鳌头的武帝城,越老越通玄的王仙芝雄踞东海,傲视江湖,真正无敌于天下。
最后离阳王朝一统江山,打下一份前无古人千秋伟业的老皇帝曾亲自赶赴武帝城与王仙芝有一席密谈,一个是天下共主的帝王,一个是号称可杀陆地神仙的匹夫,世人只知这两位相谈甚欢,既没有天子一怒,也没有那匹夫一怒,这之后哪怕武帝城私杀传首江湖的赵勾人士,朝廷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王仙芝已经极少与人交手,世人已经不奢望有人可以打败这位自负至早生五百年可与吕祖论生死的武夫,新剑神邓太阿,青衣曹长卿,这些个传奇人物,在武帝城,也只是争到一个不败而已,众人便已奉为天人神明,一般高手都不配见到王仙芝,更别提要王老怪双手对敌。那么以人力证天道的王仙芝本人,真要杀人,便是陆地神仙,只要不曾飞升,恐怕在王仙芝面前都悬。
老头儿走到巍峨城门,一同入城的江湖人个个高人风度得没有边际,不是那髦身朱发铁臂虬筋,感觉打个喷嚏都能把人吹飞,便是卓尔不群,身佩神兵利器,好似放个屁都可让整座江湖说是香的。
老头儿与劣马一匹,各自饥肠辘辘,实在是寒碜。关键是这老头儿入城前,故意放慢了步子,让一位大袖华服的妙龄女侠走在前头,一边盯着她左右摇摆风韵摇曳的两瓣挺翘屁股蛋儿,一边掏出一把象牙梳子,梳着自己那一头杂乱如茅草窝的灰白头发,衣衫考究昂贵的貌美女侠既然胆敢独自来武帝城,肯定不是那只会琴棋书画女红的寻常大家闺秀,察觉到身后眼光,她转头一瞪眼,可见到是个牵着匹比骡子还不像话的劣马的糟老头,也就不再计较,冷哼一声便径直入城。
老头儿自顾自说道:“要是俺家公子和温华那小子瞧见了这小娘子,公子该又要骗温华的钱了吧?”
入了城,老头沿着中枢主城道一直前行,直到可以看到那座城中城的墙头,才在路边酒摊坐下,将钱囊里铜钱一股脑儿倒在桌上,咧嘴笑道:“小二,来壶上好黄酒,替俺煮上一煮。”
店小二自恃是武帝城的当地人,从来不看不起那外来武夫,更别提是这样个老家伙,没好气白眼道:“这点铜钱,换一口黄酒都勉强。”
老黄憨憨笑道:“不打紧,一口便一口,赏个碗口小些的碗,也就当作是一碗酒了。”
说完,不理会店小二眼神,抬头望向城头,轻声道:“公子,风紧,可这回老黄不扯呼了。”
第192章 两座江湖
轩辕青锋,青锋,真不是一个喜庆的名字啊。
徐凤年与轩辕世家新家主同乘一船驶出龙王江,看架势这娘们是要送到大江才罢休,明面上起码做到尽了地主之谊,牯牛大岗的家主位置还没用她那屁股捂热,这便早早入戏啦?徐凤年倒也不反感她的送行,毕竟这趟离开有些仓促,许多事情没来得及说,或者讲得过于空泛,当下就坐在船头一边吃山楂一边与轩辕青锋往细了说去,轩辕青锋几乎是有求必应,很有当牵线傀儡的觉悟。大概是当年元宵灯市跟温华一起被这泼辣娘们给拾掇得惨了,这会儿见她唯唯喏喏没有违拗的温顺神态,徐凤年还真有点不适应。当年温华虽说挎了柄不伦不类的木剑,练的却是贱术,尤其是跟世子殿下狼狈为奸后,剑法依旧稀里糊涂,贱术已然大成,像过街老鼠被轩辕青锋恶奴撵了半天后,被她踩在地上还嘴硬,说啥也就是老子好男不跟女斗,否则你这体型,老子一只手就能削你十个!那时候还是人生如意的轩辕青锋冷笑着让人放开温华,然后用马鞭把这位木剑游侠从头到脚给削了七八遍,两人被老黄拖走后,徐凤年差点能认出温华,足见轩辕青锋下手有多狠,那以后,温华天天就想着哪天剑道大成扬眉吐气了,一定要去徽山把她打得屁股开出花来,拿木剑啪啪啪往死里打,每次说到这里,温华都会含情脉脉凝视着细皮嫩肉好似女子的徐乞丐,世子殿下给瞧得浑身鸡皮疙瘩。
“那姓温的。”
轩辕青锋明显停顿了一下,约莫本意是附带浪荡子之类的评语,只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偶遇的色胚乞丐冷不丁变成了天下最权势藩王的嫡长子,按照常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与北凉世子一同做下三滥勾当的年轻男子,想必非富即贵,十有八九在打着弱冠游学的幌子在北凉以外晃荡。于是轩辕青锋询问了一个情理之中的问题,“是一位挂剑游历诸州的世家子?”
徐凤年只是捧腹大笑,没有言语解释。笑够了后,慢悠悠吃着山楂,吐出几粒细核,看似漫不经心问道:“你们徽山有个叫袁庭山的刀客,据说跟你很熟?”
一直站着,故而保持俯视姿势的轩辕青锋语调平静道:“我下山时,已经让客卿洪骠带死士二十余人前往姊妹瀑布围剿袁庭山。”
徐凤年压抑下心中震惊,一脸嬉笑表情啧啧道:“这是纳投名状,向本世子示好吗?”
轩辕青锋冷漠道:“只要殿下一日不曾负徽山,轩辕青锋便一日不负殿下。”
“不愧是父女,说话都一个语气腔调。”徐凤年由衷感慨道,抓了把山楂,略微抬手,想要递给眼前暂时与自己坐一条船上的女子,见她一脸木讷无动于衷,徐凤年也不觉得丢了脸面,丢了颗山楂到嘴里,站起身后眺望江水,视野开阔,天空中灰雁成行,二姐徐渭熊曾说过雁阵当头肯定会是一只南渡北归皆是经验丰富的老雁。怔怔出神间,舒羞从船尾珊珊而来,禀告说是有一筏从徽山渡口紧追不舍,徐凤年走到大船侧面,瞅见竹筏上有一名眼熟男子,正是那牯牛大岗仪门后头在青鸟拿刹那枪下险象环生的采花贼,摇美人扇,以为就能摇出一个天凉好个秋了,这类自诩风流的江湖人士,徐凤年一百个不待见,后来三十余人争相奔赴大雪坪,摆出更换门庭的大阵仗,可惜这些好汉大侠们的马屁都拍到了马蹄上,十来棵立场不定的墙头草当场给世子殿下悬尸仪门。徐凤年见这家伙纠缠不休,也不打算计较,只不过奇怪的是竹筏上除了这名徽山末流客卿,还捎带了个不谙世事的稚童,长得粉雕玉琢唇红齿白,很是讨喜可爱,徐凤年当下就给惊讶到了,敢情如今世道开始流行拖家带口地投奔?
在江湖上靠采花采出名声的男子拼了命划动竹篙,竭力追赶大船,好不容易赶上与大船并肩行驶,大声道:“世子殿下,剑州琅琊郡龙宇轩求见!”
徐凤年没好气道:“你不是见到了吗?你这是带你儿子上歙江钓鱼去?”
龙宇轩估计是被戳中死穴,略显气急败坏,赶忙解释道:“殿下,小的这趟走得急,也不知这古怪孩童是如何上的竹筏,小的跟这孩子根本不认识啊!”
不料那眉清目秀的稚子脆生生喊了一声爹,立即让龙宇轩破功。可怜也算在偌大江湖有些薄名的客卿差点气得吐血,转头望着脚下那一脸天真烂漫的孩子,怒目相向,“爹你大爷啊,你是我爹行不行?!”
孩子哇一下嚎啕大哭起来,两只小手不忘死死攥住龙宇轩袍脚,呜咽凄惨道:“爹,娘死得早,你不能不要我啊!”
龙宇轩差点给气疯了。却也没挪脚,否则以他徽山客卿实力,轻而易举就可以把这小娃娃踹进江水喂了王八。龙宇轩自诩过尽花丛片叶不沾身,与桃花扇绘有的美人们都是一场场露水姻缘,哪来的儿子!真以为这年月当个有品德有境界的采花贼很容易?需要玉树临风与满腹才学不说,除了勾搭那些个被千古奇书《头场雪》魔障了、一心想要与穷书生私奔的小家碧玉,龙宇轩还算轻松,无非是摇摇扇子吟诗作对,可那些个大家闺秀,看你腰带玉佩香囊那些个琐碎零散小件,就能看出你有几斤几两的轻重,想骑马侠客行?乖乖,一匹好马知道得多少银子吗?无底洞啊,世族门阀里的女子,眼高于顶,个个眼神毒辣刁钻得一塌糊涂,要摆豪奢门面的豪客,就得事事一掷千金,龙宇轩这些年花钱如流水,就没能攒下半颗铜钱,上次坑蒙拐骗那位郡守女儿,是一匹塞北良驹紫骝,号称一两紫骝马肉一两金,这一匹马得有多重?得多少银子?囊中羞涩的龙宇轩当然买不起,是好不容易从别州一名声名狼藉的世族子弟借来的!因此龙宇轩每次爱抚那一把把美人桃花扇,最后难免都要为自己掬一把辛酸泪啊。上徽山做了末等客卿,油水不足,当初只是借这柄大伞避雨而已,如今撑伞的几位都死翘翘,大雪坪还真是名副其实,大雪白茫茫死得一干二净。据说连不可一世的老祖宗轩辕大磐都说没就没了,换成了轩辕青锋那小娘们来撑伞,她那双小手能撑多大的伞?龙宇轩见那世子殿下手段着实了得,就铁了心要跟着去北凉逍遥,传言北凉有个胭脂郡,那里的婆娘个个白嫩得能掐出水来。殊不知莫名其妙蹦出一个喊他爹的兔崽子,龙宇轩能不上火?
徐凤年与轩辕青锋有了一个眼神交汇,她摇头轻声道:“每一名客卿徽山都存有秘档,轩辕青锋一字不差记在脑中,不曾记载此人有子女。”
徐凤年对竹筏上的龙宇轩说道:“想要证明不是你儿子,简单,踹下江去,你便可以上船。”
龙宇轩愕然。
徐凤年安静等待下文,若是这人真做出这狠辣勾当,别说老剑神李淳罡可以救下溺水稚童,船上他自己和青鸟都可以做到。至于这采花贼,上不上船已经没有意义?哪怕上了船无也非是一死而已。北凉许以重金名利豢养能人异士何止几十?一座牯牛大岗在江湖上高不可攀,对于北凉这个庞然大物而言,实在不值一提,徽山客卿?丢到北凉王府,能在听潮湖砸出多少水花来?天底下如褚禄山这般及十年如一日狼心狗肺的趣人,真的不多,可褚胖子除了心狠,手段岂是一个采花贼能够媲美,襄樊城那边传来消息,一个姓陆的重瞳儿杀得兴起,给靖安王府折腾得鸡飞狗跳。
只是龙宇轩只是笑道:“与世子殿下就此别过。”
放缓撑筏速度,与大船拉开一段距离后,徐凤年蓦地瞪大眼睛,瞅见那哥们竖起一根中指,然后掉转筏头就掰命往徽山那边逃窜。
轩辕青锋微微侧过头,嘴角翘起。她原本对这龙宇轩相当不顺眼,今日所作所为,反倒确实不失真性情,让她有些刮目相看。原本采花贼龙宇轩声名极差,武功也不出众,她心中自有思量,此人对徽山而言连鸡肋都称不上,她又是女子,天生对龙宇轩所做的行当深恶痛绝,接手牯牛大岗后,本打算施舍几本不入流秘笈,打赏些金银让他卷铺盖滚出徽山,现在则改变了主意。她虽说迫于情势不得不给身边世子为虎作伥,但细枝末节上,有人能给世子殿下添堵,她十分痛快舒心!
徐凤年笑道:“有胆识,该赏。”
轩辕青锋似乎生怕这位心思深沉的世子殿下起了杀心,轻声道:“大船掉头不易,以那竹筏速度马上就可靠岸,此人窜入道教祖庭龙虎山密林,再想搜寻就难了。”
徐凤年却没有言语,只是想起了另外一个江湖,这个江湖,恐怕是连轩辕青锋无法想象的,没有两袖青蛇剑开天门的剑神,没有曹青衣王明寅,没有天象徽山老祖,更没有儒圣那陆地神仙,甚至连龙宇轩这般当下看来十分蝼蚁的下三滥客卿。有的是老仆跛马,草寇小贼,木剑游侠,外加一个草包乞丐,每日能求个温饱,不亏待肚子就算万事大吉,放个屁要是能带些肉味儿,别他娘尽是那地瓜大蒜味道,那更是万幸。他清晰记得那挎木剑装点寒酸门面的游侠儿,做得一个拿手绝活,是拿山药糯面胡麻油做成的饭食,山药捣烂后焖得软绵,糯面反复揉搓,用草筛滤过,找个竹笼子蒸好,胡麻油炝锅,添加葱蒜,连炒带捂,他这辈子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哪一次不是跟姓温的争抢得灰头土脸?好不容易狼吞虎咽积攒下来的气力都给打架打没了,完事后两个同龄人便大字型躺在地上,吹牛打屁,不亦乐乎,一起酸溜溜说昨日闹市见到的侠士也就是个花架子,一起流口水前天见到酒楼二楼那位小家碧玉的胸脯,是如何的来势汹汹。姓温的连铁剑青铜剑都买不起,与自己和老黄相遇不打不相识后,牵马饮水都喜欢往人堆里扎去,恨不得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既买得起马又养得起马的公子哥,这家伙,死要面子啊。
这也是江湖。
江湖有两座,徐凤年更喜欢有一个个温华在那活蹦乱跳的那一座。
所以徐凤年转头对轩辕青锋微笑道:“麻烦你找到这人,说本世子收他做北凉王府的客卿。”
轩辕青锋皱眉道:“当真?”
徐凤年点头道:“本世子床下说话,一口唾沫一个坑。”
第193章 女侠
轩辕青锋换船后没有返回牯牛大岗,而是沿龙王江入青龙溪前往龙虎山找寻那名客卿,采花贼倒也不介意做条丧家犬,没了府邸院门需要守护,才活得无拘无束,因此轩辕青锋找到他时,这家伙竟然苦中作乐地逮了只野鸡,跟那稚童面对面架起火堆烤肉,龙宇轩亲眼看到北凉世子所乘大船并未掉头,便有些松懈,再者没有想到轩辕青锋会兴师动众入山追捕,被围住时,既没有英雄气概,也没有摇尾乞怜,只是说请徽山放过好似石头里蹦出来的孩子,轩辕青锋没有绕弯子,把徐凤年的意思大致说了一遍,龙宇轩满心警惕,生怕死要他自投罗网,轩辕青锋见此人这般不爽利,略有不悦,也不撂话便径直离开。龙宇轩其实看到轩辕青锋摆出的阵势就信了七八分,但真正让他下决心去追歙江那条大船的,还是身旁孩子的一句童言无忌:爹,船上姐姐们都抓来做娘亲吧。给龙轩宇十个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与世子殿下抢娘们啊,哪怕多瞧几眼饱饱眼福都不敢,不过既然有了台阶下,面子上过得去,再不顺水推舟,更待何时?
追上轩辕青锋,她很大度地在龙王江渡口下船,将船借出,龙宇轩与她辞别时,头回对她心悦诚服,许诺以后若是在北凉真能飞黄腾达,定然不忘轩辕小姐引荐恩情。
在歙江里追上那位世子,换船后龙宇轩还是如履薄冰,但那位世子殿下也未客套寒暄,让扈从给他们这对父子安排好住处,这反而让龙宇轩吃了颗天大定心丸,接下来他双脚不出船舱半步,安分守己,生怕世子殿下误以为他又起了采花念头,到时候可就死冤枉了,好不容易由徽山不入流的客卿一跃成为北凉王府座上客,算是鲤鱼跳过了龙门,如果才成天龙便被屠龙,没这么凄凉的乐极生悲。
倒是那小兔崽子初生牛犊不怕虎,老气横秋得一塌糊涂,一觉着无聊便负手走出船舱,不是凭栏望江便是独立船头,摆出各种阅尽人事的沧桑姿势。
这也就罢了,一次见着数位殿下的佳人美眷,走近了那对雌雄莫辩的姐弟,仰起小脑袋,轻轻叹息,一脸失望,再走到一位脸蛋最漂亮的少妇身前,依旧是抬头盯着一个部位,微微点头,最后来到抱白猫的姐姐身边,观峰峦起伏,眼睛一亮,沉声道:“大!善!大善!”
几位女子都哭笑不得,连性子冷淡的靖安王妃裴南苇都被逗乐,慕容梧竹掩嘴娇笑,丝毫不介意这小屁孩讥讽她胸脯斤两不足,鱼幼薇愣了一下,小家伙说了句姐姐我帮你抱白猫你来抱我吧,说着就跳着想去接过武媚娘,却被冷眼旁观的世子殿下一个健步,提起这小王八蛋的后领口,悬在空中,笑骂道揩油揩到本世子的娘们身上,你要不是龙宇轩亲生儿子,谁信!稚童上不着天下不落地,在空中张牙舞爪。鱼幼薇瞪了世子殿下一眼,妩媚天然。
以后江面上两天,原本以徐凤年为核心筑成的那个等级森严的圈子,在这孩子的捣乱下,无形中融洽了几分,就像一个裱糊匠,把漏风窗户给缝补齐全了,总算有了些暖意。孩子没名没姓,龙宇轩打死都不承认这娃娃是他的崽,鱼幼薇难得童心童趣,见他不知何时养了两只蟋蟀,经常撅屁股趴在船板上看两虫子激烈角斗,便给他取了个小虫子的绰号,船上除了闭关的羊皮裘老头儿一直不曾露面,以及世子殿下对这小色胚没啥好感外,几乎没有不喜欢他的,便是两只宠物畜生,憨态可掬的白猫武媚娘,活泼好动的虎夔菩萨,都不跟这孩子不认生,尤其是武媚娘,经常偷溜出船舱,找到小孩,便一跃而上,扑在他整张小脸蛋上,常有的一幕奇葩景象便是小孩子斗蟋蟀,一只白猫和一头虎夔都安静蹲在一旁观战,徐凤年每次撞到这个,就要轻轻一脚踹在那孩子屁股蛋上,让他摔个狗吃屎才解气,谁让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小色胚每晚都要把船上女子房门敲一个遍,借口千奇百怪。
“慕容姐姐,天冷了,需要小虫子给你暖暖被窝吗?爹说了,年轻小伙子屁股上可以烙饼,等小虫子睡暖和了,姐姐再躺进去,好不好?”
“裴姨,长夜漫漫,小虫子无心睡眠,中秋将近,咱们一同赏个月呗?”
“鱼姐姐,你那儿重,累不累?小虫子善于揉捏按摩,替你解乏,可好?”
“青鸟姐姐,知道你爱穿青衣,今日小虫子特地换了一身青裳,咱们像不像订下娃娃亲的表兄妹?”
耍流氓似乎不行,那小王八蛋伶俐得很,立马转换了路数敲门,“慕容姐姐,你我都是背井离乡的天涯沦落人,难道不应该相互安慰吗?”
“裴姨,听说你擅长手谈,小虫子偷来了棋墩棋盒,白天跟爹学了那啥两招大雪崩外拐定式,私下便自创了内拐式,要不挑灯决战到天明?”
“鱼姐姐,小虫儿帮你找回懒猫武媚娘啦,开个门呗。”
“青鸟姐姐,小虫儿想跟你学枪法!”
这几天龙宇轩过得那是一个心惊胆颤,对这么个开裆裤才没脱去多久的小家伙,打肯定打不下手,可不管是假装怒骂还是循循善诱,这个便宜儿子都是翻白眼,打那更是打不下手,龙宇轩虽说是个采花贼,却也不是穷凶极恶之辈,要不然在竹筏上也不会没去咬那个带剧毒的诱人鱼饵,而是决然返身。总的说来,名义上是父子,但这个小家伙当个儿子都当出爹的气势了,龙宇轩后来见船上气氛并不凝重,小家伙虽说胡乱折腾,但听说在美人堆里挺吃香,干脆彻底撒手不管,爱咋的咋的去。
船在歙江,但已可看到一座江畔小城,这是剑州边境,再一路向北,一旬路程就可到达那东海武帝城。老剑神李淳罡终于走出船舱,来到船头,徐凤年跟老头儿境界差了太多,瞧不出端倪玄机。龙宇轩终于被世子殿下召见,算是正式被承认在这条船上有一席之地,一番闲谈,徐凤年才知道这名正业是采花贼的原徽山客卿竟是墨家出身,虽说诸子百家中墨门与其余学说宗门一同凋零式微,但春秋之前尚未独尊儒术,当时释门佛教还未由西东来,敬神明鬼的墨家可是能与道家一较高下的,可惜后来没有佛道两教那般圆滑,直接与崛起大势不可挡的儒家正面冲突,几大立教宗义格格不入,最终一败涂地,但墨门代代相传的领袖,矩子,一直被誉作人间鬼神,仍是高高在上的神秘人物,而龙宇轩便拜在上任矩子门下,是三十六名亲传弟子之一,至于为何被逐出宗门,龙宇轩语焉不详,徐凤年也懒得刨根问底,谁家没有一本难念经一块遮羞布?
江湖人与士子一般无二,大多死心眼,打人是恩怨,打脸却是死仇。
临岸,天不怕地不怕的徐凤年望见一名佩剑女子,下意识就缩了缩脖子。嗖一下就躲进船舱,竟然是不敢下船了。
船上那些个北凉以外才与世子殿下相遇的人物,都以为遇上了灭顶之灾,要不然以北凉世子的跋扈和家底,会如此胆小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