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雄畜大大咧咧道:“韦夫子你他娘的就是穷讲究,这经略使咋就不是个东西了,北凉道第二大的官,不该是咱们将军去当吗?”

韦甫诚挥了挥袖子,无奈笑道:“你光长力气不长脑子的家伙,经略使要是由将军去做,这才会出大事。假使朝廷有意如此,而大将军不拒绝的话…”

韦夫子话说到一半,就不继续说下去,眯起眼望向天空滚滚黑云,只是轻轻一声叹息。

典雄畜愕然道:“到底啥个意思,韦夫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典这脑袋小时候给马踢过,不管用,一动脑子就脑壳疼。”

这倒是千真万确,正三品武将典雄畜年幼便力大无比,一次在街上拽马倒行,结果被发疯的大马转身踩踏,不说身上,脑袋就被狠狠踩了一蹄,不死简直就是个奇迹。不过北凉谁都心知肚明,典将军的脑子跟是否马踏过有个卵的关系。

韦甫诚被这厮的泼皮无赖折腾得无语,字斟句酌打了腹稿后,才缓缓道:“你希望将军去凉州城做经略使,常年只跟文牍打交道,北凉军务一概不管了?”

典雄畜愕然,“这…”

白衣陈芝豹始终置若罔闻,只是转头望向一名北凉最新冒尖的小将。

姓车名野,出身北莽,却是最低贱的奴籍,弓马娴熟,擅长技击,本是贵族豢养的一名死士,在北莽那边犯了滔天大罪,一路南奔,一人一马一弓便杀了二十多名北莽狼鹰士,这狼牙兵已是北莽仅次于大虎贲的第二等勇士,与北凉铁士大致相当,需知铁士筛选是如何的残酷,分发一把黄庐短弩或者铁胎硬弓,二十支箭,一柄北凉刀,携带三日粮食,五人一伍,就被丢入北莽国境,每人能割下北莽军士首级六颗,才可返程,此后还有步战骑战考核,北凉铁士不过九百人。车野投奔北凉军后,加入斥候,立即成为斩首最多的流弩手,去年跟随陈芝豹亲率六百骑突袭北莽白日城,一箭将巡视边防的北莽某位皇室射了个通透,这小子与陈芝豹返回时,尾巴上吊着足足三万北莽铁骑!

满打满算,车野今年也不过十九岁。

车野身披银甲,手捧头盔,风沙扑面,岿然不动。

陈芝豹轻轻招手,示意车野上前两步,并排站在城头,微笑道:“你说这天气会下雨吗?”

典雄畜拍了拍额头,将军也真是,有时间问这鸡毛蒜皮的事情,还不如跟老典说说那经略使到底是咋回事呢。

韦甫诚拇指擦了擦眉头,笑而不语。

年轻的车野摇头道:“回禀将军,不会。”

陈芝豹嗯了一声,继而再度沉默。

典雄畜是耐不住寂寞的性子,就要下城头去城外操练那帮龟儿子。

骤然,厚重黑云中展开一丝缝隙,一缕日光投射到城头,映照在白衣陈芝豹和斥候车野身上,因为后者身穿银甲,顿时金光闪闪,犹如一尊神兵天将。

此时,城外五六里外的那条饮马河两端,嚎叫震天。

饮马河上常年悬挂有一百多条铁索,这一刻悉数被分别站在两岸的士卒拉得笔直,五十人对阵五十人,在拔河!

不管士卒校尉,不管寒冬烈日,都得全部上身裸露。细皮嫩肉的,六七月的时候在这拔上一两次,就得皮肤炸裂,如今马上入秋,算是运气好的。但再过几个月,才叫最惨,按照北凉军规,拔河输者何谓输?那就是连人带铁链都给对方拖进河里,夏天可以当作洗个澡,大冬天的,掉进河里能舒服?北凉军小山头不少,大柱国对此也从不计较,但禁止私自械斗,这是铁律,起了摩擦,行,要么去校场狠狠打一架,要么各带五十人来这里拔河。

当一名驼背老人在白熊袁左宗陪同下来到饮马河畔时,所有光膀子的大老爷们瞬间热血沸腾起来。

娘咧,大将军到了!

拔河争胜本就谈不上和气,从京城返回北凉的大将军一来,谁他妈的愿意丢这个脸!

并未身穿甲胄的徐骁负手来到一队五十人北凉兵士附近,笑眯眯,也不出声,只是看着铁链横河。

一百条铁链,逐渐有人落被入河。

整整一柱香后,只剩下徐骁身边这条铁链始终横贯饮马河!

徐骁眯眼看着,看到两岸一百人已经有大半都是满手鲜血。

嘶吼已经透着沙哑。

左岸有人喊道:“赵铁柱,你他妈小时候没吃奶是吧,给老子站起来!”

右岸便喊:“只要手没断,都一个一个给老子撑着!谁第一个偷懒,回头到了军营老子非让你撅起屁股!”

“王八!你真当自己是缩头王八了?加把劲,你小子不是号称能开三石弓吗,这次赢了对面那帮龟儿子…”

“黄琼,你才他妈的是龟儿子!”

谁都没有料到,铁链竟然被两拨人给硬生生拔断!

那一百人全部躺在地上,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皆是满手鲜血。

徐骁笑道:“好。”

不知谁第一个喊出声,所有还能动弹的士卒都扯破嗓子吼道:“大将军万岁!”

万岁!

那个驼背老人没有阻止。

他不说,谁又敢去京城那边碎嘴?

徐骁转身望向城头,自言自语道:“站那么高做什么。”

第171章 哥

牯牛大岗上暗流涌动,二十骑暴毙于贺州知章城附近的消息已经传遍徽山,领头的袁庭山杳无音信,一时间流言蜚语,千奇百怪,有说是广陵王赵毅不惜调动铁甲重骑抢女人来了,有说是那命犯孤星的袁庭山引来祸水,给赵勾盯上,连累了家族重金培养的骑队,还有说是慕容家那对小雄雌并非凡间人物,有仙人庇佑,各种言之凿凿,各种鬼鬼祟祟,因为老家主已经潜心闭关很多年,主事徽山的轩辕国器又在东越剑池那边与人论剑,牯牛大岗上的轩辕府邸群龙无首,加上家族内部本就派系林立,长房与其余几房势力貌合神离,根本没人能弹压下这股愈演愈烈的喧嚣。

轩辕青锋出自嫡长房,是轩辕世家的大宗,可惜父亲轩辕敬城不管老祖宗如何刻意栽培,都显得不堪大用,扶不起如何办,大家族也有大家族的优势,换嘛,轩辕青锋两个叔叔,轩辕敬意和轩辕敬宣一个沉稳持重,一个锐意进取,后者武道天赋尤为惊才绝艳,离宗师境界只差一层纸,感觉手指蘸蘸口水,一捅就破,故而轩辕敬宣这一脉,母凭子贵,子凭父荣,在徽山横行跋扈。但整座徽山,轩辕青锋最不愿意看到的男子,却是她的亲生父亲,那个永远只知道嚅嚅喏喏点头称是的男子。

在一般士族,嫡长孙这等行径,兴许还能勉强撑起一个温良守礼的形象,可这里是牯牛大岗啊,轩辕是与吴家剑冢以及西蜀刘氏三足鼎立的武学世家,读书千斤万卷又如何,比得上别人一双摧山撼城的拳头吗?山上众人皆知轩辕敬城不仅对独生女有求必应,对媳妇更是惧内得无以复加,从未有半点纳妾念头,虽说轩辕家族霸道到任何人想要上山就得改姓轩辕的境界,不乏有武道英才入赘轩辕,但堂堂嫡长房没个带把的子嗣继承香火,即便日后轩辕青锋成功让某位俊彦入赘家族,大宗一脉总是抬不起头,这些年离心离德,一盘散沙,纷纷改换门庭,去依附蒸蒸日上的其余两房,轩辕敬城彻底沦为孤家寡人,甚至所有人都知道给这位嫡长孙生下一女的妻子至今仍爱慕他人,婚姻初始,她便大逆不道地与轩辕敬城约定只生一胎,是儿是女听天由命,轩辕青锋呱呱坠地后,轩辕敬城果真守约。轩辕青锋年幼时尚且不理睬娘亲那眉宇间总化解不了的郁结神色,觉得从不发脾气的父亲并未做错什么,随着年龄渐长,她终于知道父亲的不争,在崇武数百年的轩辕中是如何致命。越长大,越沾染人情世故,轩辕青锋就越想离得这个碌碌无为的男人远一些,再远一些。

轩辕青锋送宋恪礼下徽山,对于这位宋家雏凤,她自然心怀愧疚,以宋家在王朝内稳居一流清贵的显赫家世,况且宋家三代单传,宋恪礼的分量不言而喻,与轩辕来往已经算是折了身份,轩辕世家在江湖呼风唤雨,这对于朝廷中枢重臣而言,不值一提,轩辕青锋遇到护柩南下的宋恪礼后,使了诸多小心思,才得以相遇相知相亲,以宋恪礼的眼力,相信早已看穿,但他仍是不介意轩辕青锋借他,或者说是借宋家在轩辕家族内部示威,不但来到徽山,还在牯牛大岗看上去与轩辕敬城相谈甚欢,给了天大面子,轩辕青锋即便天生对士子书生没有好感,对宋恪礼还是生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不知是缘于感恩还是敬佩。

那个自负到不遮掩狼子野心的袁庭山?

轩辕青锋扪心自问,若是他真的死了,会不会感到遗憾?轩辕青锋走在下山的青石板路上,眺望了一眼六叠姊妹瀑布。宋恪礼微笑道:“我与家父学了些面相,袁庭山不容易死。命格极差,却偏偏极硬。”

轩辕青锋有些惶恐,正要解释什么。宋恪礼柔声道:“轩辕小姐多虑了。”

轩辕青锋不再说话,生怕画蛇添足,有些事总是越抹越黑。两人默默走在路上,行至山脚,可见泊船,宋恪礼突然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道:“守拙先生学富五车,对三教义理剖析深入浅出,我这几日与守拙先生秉烛夜谈,受益匪浅,先生说凡从静坐经书中过来识见道理,便如望梅画饼,靠之饥食渴饮不得。此语让我豁然开朗,以往我铭记家训凡事谦恭,不得盛气凌人,可终归不懂为何要谦恭,幼稚言行落在贤人眼中,只能贻笑大方。轩辕小姐,请恕宋恪礼直言,守拙先生绝非庸人。”

轩辕青锋眉梢含笑,颇不以为然,只是打趣道:“是我爹请你做说客?送了你几本孤本典籍?”

宋恪礼愣了愣,喃喃道:“知女莫若父,一切都在守拙先生预料之中啊。”

宋恪礼在轩辕青锋纳闷中转身朝牯牛大岗作揖,由衷欢喜道:“小子佩服。”

望着宋恪礼登船背影,轩辕青锋一头雾水。

宋恪礼站在船头,缓缓驶向歙江,不忘朝岸上轩辕青锋摆手。上山后宋雏凤表露出来的世家子气度,无可挑剔,不说与守拙先生轩辕敬城谈佛论道乐此不疲,便是与轩辕敬宣交流习武心得,同样不卑不亢。其实真相是无需轩辕青锋费心安排,他都会去徽山登门拜访轩辕敬城,此人且不去猜他是否韬晦,仅是在政事上的算无遗策,就足以让祖父刮目相看,宋恪礼已经逝世的恩师生前对其大加推崇,宋恪礼南下剑州,一方面是执弟子礼护送棺柩,但更重要是想试探轩辕敬城的斤两,有真才实学,宋家不介意大力提拔一名庶族书生,帮其在家族巩固地位,假如只会纸上谈兵,宋恪礼也可以转向轩辕敬宣,毕竟这股扎根剑州数百年的势力,可以帮忙做许多读书人不当做的事情。

下山前,轩辕敬城恬淡笑道:“书生与屠夫做成了邻居,讲理,就让书生动嘴,斗殴,再由屠夫动手。互相搀扶一把,有利无害。”

虽说这颗定心丸不小,但仍不足以让宋恪礼下定决心与轩辕联姻,世族与寒门通婚,是士子集团里的大忌,仅次于子嗣断绝没了家族绵延。大船驶入歙江,视野开阔,宋恪礼有唱一曲大江豪气的冲动,骨子里,宋家雏凤十分不恪礼,襄樊鬼哭,蜀道猿啼,江波浩淼,都想要入诗抒发胸臆,可惜讲经说理,宋恪礼家学渊源,不逊清谈名士,唯独这提笔写就雄诗三百篇的宏愿,力所不逮。但护柩千里途中,每隔一段时间宋恪礼就会传出锦绣诗篇流入士林,不为人知的内幕则是其中许多篇,乃是他父亲甚至祖父捉刀代笔,士子想要名声鼎盛,何其难?奢望一诗出世惊鬼神?几乎不可能,没有文坛前辈暖场附和,没有鼓噪学子追捧造势,写得再好,也无非是尚可二字,时下那些个美玉名篇,其实在刚面世时可都名声不显,是几百年传承,大浪淘沙,逐渐被诗坛巨擘认可,点评复点评,赞誉叠赞誉,才得以水落石出,对此宋恪礼再熟悉不过。

世间有几个王东厢?何况一本《头场雪》也有洋洋洒洒半百万字。

宋恪礼百感交集时,瞥见一艘大楼迎面而来,船头站有一名玉树临风的佩刀公子哥,身畔只有一名青衣女婢,和一名羊皮裘独臂老头,宋恪礼并未留心,只当作是游览龙虎的寻常香客。

宋恪礼这趟逗留徽山,其实有等待那名北凉世子的私心,可惜还有父亲吩咐下的事情去做,无法再等下去。

两头终于不用闷在车厢里的虎夔在徐凤年脚下闹腾撒娇,徐凤年伸出手指,指点着徽山青石大顶,问道:“牯牛大岗?”

老剑神嗯了一声。

徐凤年眯眼望去,手指摩挲春雷刀柄。出乎意料,前段时间追捕轩辕袁庭山的行动竟然无功而返,根据魏叔阳详细描述,这名刀客武力倒称不上惊世骇俗,比起年轻一辈翘楚的齐仙侠吴六鼎仍有不小差距,可心智运道都是上佳,对此世子殿下没有动怒,就许靖安王赵衡在芦苇荡赔了夫人又折兵,还不许自己杀不掉一个袁庭山了?再就是袁猛持北凉军牒拜会贺州刺史,轩辕家族以武乱禁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可老家伙竟然置之不理,看架势,连已经让襄樊城鸡飞狗跳的褚禄山都不放在眼中,徐凤年喃喃自语:“好硬的骨头。”

老剑神用手指去抠牙缝里的菜叶,咧嘴道:“书生就跟这江里头的鱼一样多,冒出几个硬气不怕死的也正常。”

徐凤年对此不作评价。

船折入到徽山脚下,徐凤年急着去龙虎山,就没打算找轩辕的麻烦,只是和老剑神一起闲聊。

轩辕青锋驻足山脚良久,终于准备转身上山,猛然睁大那双秀气眼眸,小跑几步,看清了站在那艘船船头的家伙,勃然大怒,这个王八蛋,别说换了身华贵衣衫,就是挫骨扬灰,她都认得!正是这个自称姓徐的混蛋,跟一个带木剑的游侠儿在吴州灯市上对她百般羞辱。轩辕青锋定睛仔细望去,满腹讥笑,别以为拐骗了几两银子换身行头就可以装世家子!不需要轩辕青锋出声,本就在指指点点徽山风景的徐凤年也看到这个娘们,踏破铁鞋无觅处,大笑着让大船靠近徽山行驶,趴在栏杆上,望向不足十丈距离外的轩辕青锋,学温华故意读错一字,大声喊道:“姑凉!”

轩辕青锋顾不得淑女礼仪,怒道:“姓徐的!”

真是好温情温馨温暖的重逢。

徐凤年啧啧道:“灯市一别,姑凉怎的胖了。”

轩辕青锋咬牙切齿冷笑道:“你有本事来徽山做客,轩辕青锋定会尽地主之谊!”

徐凤年托着腮帮,笑眯眯道:“如此思慕本公子?”

山脚停有一艘轩辕楼船,轩辕青锋跑上船,试图让人追上。

一艘不急着跑,一艘往死里追,很快两船才五丈距离。

徐凤年缓缓走向船尾,骤然加速狂奔,跃起踩在船栏上,身形如箭激射向轩辕青锋,在她目瞪口呆中,站在她所在楼船的船栏上,居高临下望着这名轩辕家的傲慢女子。

徐凤年瞥了眼蠢蠢欲动的几名轩辕扈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