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南士子集团中资历老到不能再老的老供奉庾剑康眼皮颤了一颤,一只手不再是抚摸雪白狮子猫,而是五指呈钩爪状握住宠物的脑袋,只是并未用力,本能感觉到有些不舒服的狮子猫似乎不理解,转了转头,王朝中少数几个有望死后争取到谥号“文忠”的庾剑康突然自嘲笑了笑,至于更高于文忠的谥号文正,王朝已空悬一百二十年,连他都不做奢望。老人只是再度望向远处青山,江南多山水,总是看不厌,清淡言语中竟然罕见出现妥协意味,轻声道:“棠溪,你知道当年我本意是由你来做卢氏家主,卢道林也愿意。”

卢白颉很不客气打断道:“我不愿意。”

老供奉庾剑皱眉道:“你不愿意娶庾氏珍珠,不愿意做卢氏家主,不愿意荐举入仕,不愿意恩荫做将,身为卢氏子弟,棠溪,你可知你有太多不合规矩的不愿意了。若是你不是这般散淡偷闲,卢氏何至于连伯柃袁氏都会后来居上,压你们一头?”

卢白颉沉默不语,手指不再抹在剑鞘上,老供奉叹息着伸伸手,示意这名曾被他十分器重的后辈坐在凳子上,卢白颉坐下后,今天特意从江心郡赶来报国寺的庾剑康笑了笑,“可惜不是我庾氏子孙,我家里那些后辈,沉稳有余,锐气不足,只能守成,很难中兴。他们哪敢骂我们这些老家伙是老不死,便是有怨气,却连肚子里都不敢骂。小小年纪就都是一股子臭不可闻的暮气。棠溪,你可知我为何要为难许慧扑这么一个女子。”

棠溪剑仙摇了摇头。

老供奉双手捧起狮子猫,感慨道:“她哪里配得上你。”

卢白颉苦笑道:“可我就是放不下她。”

老人冷哼道:“你父亲晚年得子,对你格外溺爱,临死前甚至分别留信一封给我与许殷胜,不顾立长不立幼的宗规,不惜交出一些家底,冒着引狼入室的风险,求我们来帮衬着你做卢氏家主,你真当卢道林不知这个秘密?我能不说,许殷胜却早就透露给他了。这些年姑幕借卢氏的势暗中壮大,狼已经入了室,你却让你父亲大失所望,卢道林是好人不假,可如何能与姑幕许氏这帮阴险小人占得便宜,远的不说,你卢氏掺和进了许淑妃的事情,赵皇后冷眼旁观,可都记在了心里,真以为赵皇后会与那许家女子情同姐妹?这次那北凉世子一番兴风作浪,江南道士子群情激愤,京城国子监三万学子受了挑唆,你兄长在国子监里还能安稳?不出意外,里外都做不得人的卢道林便要引咎辞去右祭酒,与你兄长斗了好些年的桓术自然乐得顺水推舟,卢氏在京城受挫,说到底还不是我泱州的损失?若非如此,我一个一只脚都在棺材里的老不死来这里作甚?听那无聊的王霸之别?还是想被你仗剑相胁?”

棠溪剑仙平淡道:“与我说这些,伯父就不怕对牛弹琴吗?”

不知是怒其不幸还是哀其不争,老供奉隐约怒气横生,提高嗓音说道:“棠溪,我可以不让许慧扑去做那事情,可你这次却是必须要出来替卢氏分忧。否则以我的脾气,姑幕许氏这些年的手脚,让一个无足轻重的许慧扑去丢人现眼,只是给他们提个醒罢了。棠溪,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愿不愿意去京城做兵部侍郎,你且不管如何能做这四品京官,我只问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卢白颉苦涩道:“只求伯父莫要让人为难她。”

老供奉微微一笑,恢复云淡风轻的闲散常态,和颜悦色说道:“棠溪啊棠溪,当局者迷,你若是肯出仕,谁敢与她过意不去?”

卢白颉摇头道:“连北凉王的女儿都有人敢如此欺负,她只是姑幕许氏的弃子,如何能让我放心。”

老人平淡道:“好吧,我可以与你约定,你去京城,她终归是庾氏名义上的孙媳妇,没谁能欺负。”

棠溪剑仙卢白颉起身作揖后平静离去。

老人眯起眼,靠在椅子上,心思让人琢磨不透。

竹楼中走出一对主仆,赫然是酒楼中见识过北凉轻骑跋扈行径的拿扇公子与青衫剑士。风流倜傥的公子哥换了一把象牙骨扇,扇面上绘三位风情迥异的美人,蹲在老供奉庾剑康身边,伸手摸了摸狮子猫,抬头笑道:“老祖宗,何必要费心思让棠溪剑仙出仕,卢氏底子本就不比我们庾氏差多少啊?一个卢道林不足惧,可加上这位,就不好说了。伯柃袁氏跟姑幕许氏哪里能入老祖宗的法眼,但卢家一旦有棠溪剑仙坐镇,只要稍稍赚取一些军功,真做了实打实的兵部侍郎,再等个七八年,有卢氏家底支撑,执掌一部不是难事,比起一位许淑妃,份量只重不轻啊。”

老供奉笑道:“许淑妃算什么,实话与你说了,不管是谁家的女子,进了宫,都不是赵皇后的对手。当今走外戚路数,是最蠢笨的法子,姑幕许氏不信邪,目光短浅,迟早要惹来祸事。但王朝军政一途,却是大有可图,我们江南道读书人不缺,唯独缺卢白颉这般可马上建功的人物,不论长远还是公私,我都会让他进入兵部,至于卢白颉能否在徐瘸子、顾剑棠和几大藩王三足鼎立的夹缝中冒头,得走一步看一步,卢白颉的性子,最多是做到大将军,做不成兵部尚书的,但可以让卢氏在他身上分心分神,可以让卢许两家生出间隙,可以让这些年得志猖狂与卢氏摩擦不断的伯柃袁氏如鲠在喉,还可以让卢氏念我们庾氏的人情,你算算看,一举几得了?”

公子哥双指捏着扇柄,笑道:“四得。”

略作思量,年轻俊逸的公子哥啪一下撒扇开来,小心翼翼道:“老祖宗,徐卢两家毕竟是姻亲,棠溪剑仙日后执掌兵权,似乎还可以让朝廷更忌惮北凉。”

老人欣慰道:“这只算是半得半失,不好妄言,徐瘸子和卢白颉的性格天生不合,陛下未必看不出来,即便陛下看不出来,赵皇后却是看得清楚,天底下门阀联姻,牢固的唯有我们这般读书读出来的世族,区区将种,不可以常理推断,更何况是徐瘸子。徐卢两家其实骨子里是谁都瞧不起谁的。不过你能看到这一点,算是不错了。”

年轻公子笑了笑,打开了扇子,却是替老祖宗与那只狮子猫扇起一阵清凉。

老人轻声道:“我虽骂那家伙是徐瘸子,可到底是毁灭了八国近半青壮的人屠魔头,更是连春秋大义都给践踏得一干二净了,不是你这些孩子能去随意挑衅的。因此酒楼上的小打小闹,你别想着如何去出气,一个不好,就是引火上身。徐瘸子的护短,你们这些孩子,都没有切身体会,我不管你现在如何不理解,只要记着这些话就行了。官场小吏的拖字诀,能让尚书将军们都头疼,搁在你们身上,就要学会等字诀,年轻是好事,能等。张巨鹿也好,顾剑棠也罢,能有今天成就,都是等出来的。”

公子哥点了点头,对于老祖宗的叮嘱,丝毫不敢掉以轻心。虽然无法马上对那北凉世子下绊子,有些遗憾,但既然连老祖宗都说要等,他不过是庾氏一名庶子,当然不敢违逆,也更能体会耐心的重要。

此时,徐凤年只带着靖安王妃在报国寺内走走停停,走着走着就来到了寺外墙根的卧龙松下,有树荫有清泉,徐凤年坐在泉边石头上,在酷暑中格外惬意。今日报国寺有一场盛况空前的王霸之辩,一般香客已经进不去寺内烧香拜佛,寺内几个僧侣在门口把关,除了熟面孔,一般人要递出名刺,身份足够,方可入内。

徐凤年看到一名穷酸书生在寺外徘徊许久,日头正毒,很快就出了一身汗,估计是墙根泉水这边的徐凤年锦衣华服,更有一名丰韵卓绝的“侍女”伺候,他不敢上前乘凉,在江南道,世族子孙连与寒门子弟同席而坐都视作奇耻大辱,那书生当然不敢自讨苦吃,只是实在熬不过大太阳熏烫,犹豫了半天,终于来到泉边离徐凤年最远的地方蹲下,捧了一把水扑在脸上,舒服至极,长呼出一口气。蹲了会儿,见徐凤年并未出声,这才小心翼翼坐下,在衣袖上擦了擦沾水的手,从怀中掏出一本书,默声诵读。

徐凤年余光瞥了眼,竟然不是江南常见的书籍,而是北凉那边当朝大儒姚白峰的《四经章句集注》,看这书生唇语,更加有趣,简直就是离经叛道到了极点。

“姚先生解经,据一时所见,未必是圣人本旨,多有商量处。”

“立言太高,然发挥己意太过,溢出原本经文,有欲求高于圣人之嫌,以致凌虚蹈空而无实,非解经正统。”

“但比较学宫朱门理学的一丝不苟,仍有诸多可爱处,拘谨更少,通达更甚。”

徐凤年观察着书生唇语,觉得十分有意思。尤其是当那寒酸书生合上书籍说了一句“我辈书生死当谥文正”,忍不住笑出声,把那书生吓了一跳,手一抖,《四经章句集注》就跌入水中,书生忙不迭跳入水中,看到湿漉漉淆成一团的典籍,心疼得脸色苦闷,爬上岸后魂不守舍,这湿透了的书籍哪怕一页页撕下来晒,估计都要损耗大半,一时间在那里唉声叹气。

徐凤年打趣道:“一本书值得了几个钱?”

那书生头也不抬,说道:“这书的确不值几个钱,但由我来读便能读出好些钱。”

徐凤年啧啧道:“饱读诗书售帝王,说是这么个说法,可你连报国寺都进不去,谁理你?”

穷酸书生笑了笑,低头自顾自说道:“谁说我要卖给帝王家?圣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独独没有了却君王事一说。”

徐凤年弯腰从泉水中拿起一个冰镇有些时候的西瓜,伸手一敲,刚好一敲为二,笑道:“吃不吃?”

书生抬头一脸疑惑。

徐凤年笑道:“不敢?”

书生默不作声,只是皱眉。

徐凤年干脆将一半西瓜轻轻丢了过去,书生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接住,看到徐凤年埋头大啃,这才低头吃了一口,凉透心肺。

徐凤年打趣道:“死当谥文正,好大的野心。”

书生顿了一下,这下子当真是心肺凉透了。

第147章 这世道不痛

儒家解经就跟释门说法一样,解经不是读经,说法不是说经,皆是非大士所不能为,世子殿下眼前这位穷酸书生却敢对解经著称的理学鸿儒姚白说三道四,本就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

至于所谓谥号文正的野心,就更惊世骇俗,连泱州老供奉庾剑康都只是奢望身后能有个文忠便是大幸,春秋群雄逐鹿,离阳问鼎后,对臣属谥号有了明确规范,文官以文正为魁,只是此谥早已空悬百年,文贞紧随其后,朝野上下都将其视作首辅张巨鹿的囊中物,接下来依次是忠端康义等,既然文正文贞都不敢奢望,那文忠便成了王朝内各路诸侯与顶尖文官最热烈的五石散,如今的天下,考究世族豪阀高下,谥号多少和轻重无疑是一项极为重要的标准,一般士子哪敢说死当谥文正,连狂士都不敢。

一经揭穿,往小了说去,就是品行不端,往大了说,指不定就要有牢狱之灾,那个读书人一本《四经章句集注》落水都心疼得不行,显然是寒门出身,心事被外人说破,这位书生神情慌乱稍纵即逝,很快就云淡风轻,继续低头吃那半个冰镇西瓜,徐凤年说穿心事后,却没有得势不饶人,而是被谥号一说勾起了心事,文臣重谥,理所当然,武将功勋也不例外,与武字搭配的相对较少,但也有十八字之多,故而有大丈夫当谥十八的说法,毅字夺魁,前九别是毅烈宁靖平襄敬敏肃,传言大将军顾剑棠已经钦定谥号武敬,毅烈宁三谥,仍是巨大悬念。

武官不比文臣,谥号归属往往偏低,一般而言能有前九就是莫大荣耀,这与世族当政鄙视将种有关,当然,若武将能以文字谥,更是荣上加荣,这只独宠于那些出身豪门的武官,例如棠溪剑仙卢白颉能够入仕,死后谥号未必不能以文字带头,徐骁对此一直不太上心,总说三代以后还能有个过得去的美谥就足够。因为朝臣诸公不管当时如何得宠,如何功冠朝野,死后美谥追改恶谥不是特例。

徐凤年的怔怔出神,被报国寺内一阵哄然叫好给惊醒,想必是王霸之辩已经开始,某位清流名士的言谈得到了好评,寺内有曲水流觞,清谈名家们沿水绕廊席地而坐,酒杯漂流到谁面前,有美婢负责端起,交由辨士,一饮而尽后,便可抒发胸臆,若是引来共鸣,获得叫好,便可再饮,若是言谈泛泛,则要自罚三杯,一旦有人起身反驳,输者便要退场,江南道推崇清谈,没有哪位清谈大家不是在这种战场上的常胜将军,私下有人记录退场人数,湖亭卢氏的卢玄朗,退场六十二人,未曾被谁退场,稳居江南道清谈名士前三甲,但与未尝一败的卢玄朗地位并列的其余两个,都列席参与了今日报国寺王霸之辩,可谓是一桩罕见盛事,其中一人是共计退场一百余人的袁疆燕,被誉为江左第一,喜好执麈尾,潇洒出尘,另外一人则是报国寺的高僧殷道林,士林尊称不动和尚,不言则已,一鸣必惊人,他当年与刘燕和卢玄朗的成名两战,《易象妙于见形》与《才性四本》之争都在报国寺,可以说报国寺能成为江南道清谈圣地,除了风景优美,借势于魏紫姚黄在内的数千株牡丹,更大归功于这个口碑极好风雅一流的老和尚。

徐凤年啃完了西瓜,问道:“你想不想参加这场辩论?听说只要随便赢了几个,比考取功名还有用。”

只咬了几嘴西瓜的书生笑着摇了摇头,自嘲说道:“曾经有幸参加过一次,才说了几句就被赶出来,也不知道是赢了还是输了,应该是输了。与我辩论的那位袁氏士子,估计会被记录退场一人吧。”

徐凤年余光瞥见女冠许慧扑出了报国寺,径直走来,视而不见,只是看着眼前书生,微笑道:“这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吗?我猜辩论时你就孤伶伶一人坐着吧?”

走近了的道姑出声道:“殿下这次猜错了。”

徐凤年一脸恍然道:“是许姐姐带着进去的?”

道姑许慧扑笑着点了点头,解释道:“张公子满腹经纶,尤其精于王霸之辩,独具匠心,曾托我给许拱阐述军政利害,简称《呈六事疏》,被大将军评点为不拘一格,殊为不易。”

徐凤年略微惊讶地哦了一声,午饭时与大姐徐脂虎闲谈聊起了许慧扑的家世,姑幕许氏以龙骧将军许拱为家族砥柱,这位清谈军政两不误的大将军出身豪阀高门,主持江南道三州军务,颇有小藩王的架势,做了许多大刀阔斧的改革,整饬吏治,毁誉参半,徐骁对此人评价不低,既然能被公认眼高于顶的徐骁说成不错,自然是相当厉害的角色了,至于那份在泱州泥牛入海的六事疏,说出来可能连许慧扑都不信,徐骁书房就有一份,亲自圈画了许多,对于如何巩固边防以及解决财用大匮,更是有过拍案叫绝的举动,这是徐凤年亲眼所见,其份量毋庸置疑。

来湖亭郡的途中,他曾专门让禄球儿弄来一份,只是没料到出自眼前穷书生的手笔,只是不知这位张公子与许慧扑怎么就有了关联,豪门女子与寒士的瓜葛,只是才子佳人小说里的美好桥段,尤其在门第之见深重的江南道,更是不现实,这恐怕也是王东厢《头场雪》在江南道市井中格外抢手的根源。宴席上,徐脂虎直截了当说了许慧扑与卢白颉以及卢庾许三家的恩怨情仇,这名女冠与穷书生有腻味显然不可能,那就更让徐凤年好奇了,难不成这书生真是经邦治国的大才?出身市井寒门,却有高屋建瓴的格局眼光,可就是真的难得至极了,徐骁当年左膀右臂“阳才”赵广陵和“阴才”李义山都不算是寒士,是正儿八经的士族出身。

徐凤年刚想客套寒暄,发现棠溪剑仙竟也出现,许慧扑立即沉了脸,视而不见,卢白颉轻轻苦笑,穷书生见到这位卢氏琳琅七玉之一,也没有卑躬屈膝,似乎并不陌生,主动作揖,只是执侄辈礼自居,这等傲气,落在士子眼中还不得气得怒发冲冠,棠溪剑仙是何等神仙人物,你这无名小卒又是哪门子角色?竟敢不退不避,就不怕污了卢七先生的眼睛?而卢白颉似乎对书生也十分青眼相加,并不空洞地由衷勉励了几句,这才转头看向许慧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与你说几句。”

许慧扑冷笑道:“卢七先生避嫌了这么多年,为何今天破例了?”

徐凤年和穷书生都自动转头,很有默契地打定主意不去看不去听。这对当年惹起江南道轩然大波的男女僵持不下,最终还是女冠许慧扑败下阵来,与卢白颉沿着清净无人的报国寺墙根走去,许慧扑临行前不忘对世子殿下告辞,再对书生说道不妨去寺内辩论,她已与报国寺说了,不会有人阻拦。于是泉畔又只剩下三人,姓张的书生轻轻皱眉,徐凤年笑道:“我姓徐名典匣,经典的典,剑匣的匣,名字如何?”

穷书生笑道:“典在匣中不得鸣,嗯,好名字。”

面罩轻纱的靖安王妃裴南苇忍不住白了一眼。

徐凤年问道:“既然得了允许,不进去听辩论?我呢,草包一个,既然许姐姐说你才学不俗,想沾沾光,跟你坐一起好了。”

书生反问道:“与我同席而坐,公子就不怕被士子名流笑话?”

徐凤年笑容古怪,没有回答,而是转头询问裴王妃:“你说说看,我怕不怕?”

一路上没少吃苦头的靖安王妃不敢把问话当作耳边风,语调生硬清冷道:“不怕。”

徐凤年心满意足,笑望向穷书生,后者叹了口气,点点头,将吃完的西瓜放下,拿起地上曝晒的《四经章句集注》,小心翼翼放入袖中。三人走出古松阴凉树荫,走向报国寺,徐凤年居中,靖安王妃在左,穷书生在右,先后又有区别。三人才走,徐凤年便看到一个徘徊在墙根下的一个小女孩小跑到泉水边,先前因为他在,这个面黄肌瘦小乞儿模样的孩子不敢上前乘凉,就躲在墙角,三人离开后,终于壮起胆子,她到了树下泉边,先将两半西瓜抬起,搁在泉畔石头上,但无意间与转头的徐凤年对视后,衣衫褴褛的小女孩脸色唰一下雪白,赶忙将西瓜放回原地,见这位富贵气派的公子哥并未恼怒,这才怯生生蹲在树下,书生生怕这位与棠溪剑仙和许慧扑都熟悉的世族“士子”心有不快,轻轻说道:“这孩子是可怜人,乞讨为生,与一个瘫痪的爷爷相依为命,若不是她,老人早就熬不过上个冬天了,我教了她一些字,乞讨时能讨些巧,唉,肯定是她爷爷又犯病了,否则她不会来报国寺捡铜钱,她每次捡得都不敢多,只是几枚铜板,能买半笼馒头罢了,却是她与爷爷好几天的饭食了,至于那西瓜…”

徐凤年面无表情道:“西瓜皮切片以后可当菜炒。”

穷书生愕然后点头道:“是的。”

靖安王妃肯定是第一次听说西瓜皮可以做菜,下意识多看了一眼那小女孩。

报国寺王霸之辩,招来许多江南道士子,有资格参与盛况的早已入寺入座,还有身世与名声都不够格的许多寻常士子,则凑个热闹,只能在寺外逛荡晃悠,卧龙松下是一块风水宝地,原先被徐凤年霸占,世子殿下这等不需说话就自有跋扈气焰的纨绔,一看就是不易亲近的主,加上他是寺中走出,寺外士子们就只得远远站着,更多是对那名看不清容颜却身段妖娆的“侍女”指指点点,秀色可餐啊。

这世道,大户富贵人家出行,一般是看人看马,至于清流名士,则是看他们身边的佳人美眷,以高门出身的女冠道姑为第一等,像许慧扑之流,更是可遇不可求,接下来才色俱佳的名妓并列为第一等,自家府上的年轻美婢又次之,数量越多越显身份,江南道上的玄谈大家,如伯柃袁氏的袁疆燕,曾有出行带近百位童子童女的浩荡壮举。好不容易等到徐凤年腾出位置,几对衣裳华贵的公子千金立即上去乘凉,那卷起裤管去泉池里弯腰捡钱的小乞丐无疑成了碍眼的东西,一位三角眼公子哥嗤笑着伸脚将西瓜踹入泉中,溅起水花无数,吓得浑身湿透的小乞儿瑟瑟发抖,再不敢捡铜板,想要躲闪,在水中走急了,一不小心就扑倒在泉中,惹来一阵哄然大笑,一个浓妆艳抹的士族女子幸灾乐祸笑过以后,尖声刻薄骂道:“小贱种,谁让你来这捡许愿钱的,不怕被寺里和尚打死吗?!”

泉池被这些乘凉的膏粱子弟围住,小乞儿无处可躲,只能站在泉水中,红着眼睛低头说道:“寺里说只要每次捡几颗铜钱,就不打紧。”

那女子嚷道:“还敢顶嘴?”

她恼怒之下,反正没有外人在,懒得装名门淑女,捡起地上石子就狠狠砸了过去,小乞丐本能躲了一下,女子没砸中,本来不得入寺就有些火气,如此一来更加恼火,捡起一颗鸡蛋大小的石子,阴沉笑道:“还敢躲,再躲就打断你的腿!”

她使劲丢掷过去,砸在小乞丐胸口,怦然作响,身边男女都拍手叫好,夸赞好准头。小女孩竹竿一般的瘦弱身躯哪里吃得消这般折腾,摇晃了一下,脸色痛苦,但仍然不敢躲避,站在水中带着哭腔说道:“我再也不敢捡了,再也不敢了!”

年轻女子冷笑着再捡起几颗石子,还分发给身边狐朋狗友,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准备一起玩类似竹箭投壶的游戏,江南道雅士素来有雅歌投壶的助兴习俗,许多名士都擅长屏风盲投与背坐反投,龙骧将军许拱甚至能在一壶中插满百余竹箭,最后呈现出一幅攒簇如箭林箭山的画面,这投壶算是君子六艺中“射”的演化,在江南道上十分风靡,只不过今天竹箭换成了石子,陶壶变作了小乞丐,在公子千金看来也有异曲同工之妙,拿到石子的都跃跃欲试,在那里瞄准,看样子,是不在乎那小乞丐的身板是否撑得住几下丢掷的,对江南道士子来说,砸死一个行乞的小贱种,算得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