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左手手背一阵抽痛,棋盒脱手,一整盒一百八十颗白色棋子在空中下坠,溅落起一百多朵水花,当真是天女散花。
徐渭熊继续前行,不理睬呆立当场的世子殿下,她只是面无表情道:“我瞧见了。”
只剩下一盒黑棋的徐凤年望着二姐身影远去,久久才叹息一声。
第二日,徐凤年去洛图院看望徐渭熊,二姐闭门不见。
第三日,二姐的人总算是见到了,这还是徐凤年翻墙爬楼的功劳。
她卧榻单手捧一本不为当下士子推崇的《考工纪》,对徐凤年视而不见。
徐凤年嬉皮笑脸想要去榻上躺着,徐渭熊身畔古剑铿锵出鞘半寸。
徐凤年无奈道:“二姐,什么时候能消气?”
她轻轻道:“我马上就要回学宫,不见到你,自然不生气。”
徐凤年愣了愣,问道:“你不在家里过年?不等徐骁回来?”
徐渭熊只是轻轻翻了一页。
徐凤年默不作声。
从晌午坐到黄昏,徐凤年放下孤伶伶一只棋盒,落寞离开干净素洁如同一个雪洞的洛图院。
徐渭熊起身下榻,吃过一些点心,看了眼窗外天色,便去马厩牵赤蛇,她说要走便是真走,绝不拖泥带水。
牵出那匹因缘际会下才驯服的通灵爱马,徐渭熊犹豫了一下,返身回到院子,拿了一样小东西。
徐凤年站在王府门口,亲眼望着一马一人一剑决然离去。
不用去洛图院看,徐凤年都知道那盒棋子就摆在远处。
何苦来哉。
世间哪有喜欢孤身远游的女子?
徐凤年走向清凉山山顶,那里的黄鹤楼下,会有一场用天下罕见来形容都不过分的歌舞。
本来是送给李子小姑娘的。
不曾想却送了二姐。
这支《煌煌北凉镇灵歌》便是由离去的徐渭熊填词。
徐凤年的谱曲。
今晚会有鱼幼薇的剑舞。
红麝青鸟众女的黄钟大吕。
绿蚁黄裳等三十余乐师的琴瑟笙竽。
歌女舞姬一百六十人。
清凉山巅,灯火如白昼。
整座城都能仰头看到这边的辉煌。
整座城都能听到那宏大天籁。
城内百姓疯狂传递消息:“世子殿下又要赏曲儿了!”
黄鹤楼下。
焰势如虹。
“北凉参差百万户,其中多少铁衣裹枯骨?”
“功名付与酒一壶,试问帝王将相几抔土?”
“山上走兔,林间睡狐,气吞江山如虎。”
“珍珠十斛,雪泥红炉,素手蛮腰成孤。”
“十万弓弩,射杀无数。百万头颅,滚落在路。好男儿,莫要说那天下英雄入了吾觳。小娘子,莫要将那爱慕思量深藏在腹。”
“来来来,试听谁在敲美人鼓。来来来,试看谁是阳间人屠?”
…
《镇灵歌》总计一千零八字。
在北凉军中广为流传。
城楼上,只有寥寥三人,徐骁,义子陈芝豹,以及最后被他们拦下的徐渭熊。
徐骁右手悬空捧着一碗烈酒,闭目凝听歌声,左手拍打膝盖。
陈芝豹神情肃穆。
徐渭熊听到一半便下楼。
她手心攥着一颗漆黑如墨的圆润棋子。
黄鹤楼。
第一次见识如此浩大煌煌阵仗的小姑娘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身边胆小的笨南北吓得撒腿就跑,没了踪影。
李子怔怔望向不远处斜卧在榻的世子殿下,只见他缓缓喝着酒,头戴一顶紫金冠,一袭白袍,眉心一抹猩红,如同忘忧的天仙。
第041章 大亭镇压老妖怪
小姑娘早说要走了,可第一天说肚子疼,不走了,第二天说要给爹娘买些年货带回去,结果拉着世子殿下在城里逛了一天,第三天她躺在被窝里不肯起床,眼珠子滴溜溜转,可想不到好理由了,还是徐凤年识趣,说历书上讲今日不宜远行,然后她又让世子殿下陪着把清凉山上下走了几回,第四天,终于没辙了,小和尚笨南北也快要疯掉,小姑娘只好长吁短叹走到徐凤年给她准备好的马车,车厢里堆满了她爱吃的点心瓜果,她连同胭脂水粉一起都记在账上,下次再见徐凤年可是都要还钱的,至于老爹床底下那只托钵里的铜钱是否足够,她可不管。
小姑娘见世子殿下似乎不上马车,像是少了点什么,着急道:“徐凤年,你不送我啊?”
徐凤年抬头柔声道:“不了,怕出了城就忍不住把你抢回来。”
小姑娘立即开心了,看吧,徐凤年还是很在意自己这个知己的,不能送行就不能送行呗,他还年轻,自己还小,不怕以后没机会碰面,再说徐凤年说最迟两年就回去她家玩的。光顾着高兴的小姑娘都忘了自己没跟世子殿下说家住何方,那座寺是什么寺,天下寺庙无数,世子殿下再神通广大,没个头绪,上哪里找去?她坐进车里,低头把玩着手上一串紫檀念珠,一百零八颗,寓意摧破六根六种三世共计百八烦恼,这是世子殿下从九华山一位得道高僧那里虔诚求来的佛门圣物,那位高僧的师父恰好圆寂于一百零八岁,手持这串佛门“拴马索”诵经无数,自然蕴藏一股只可意会的殊胜功德。
可见没心没肺的世子殿下却是打心眼爱惜这小姑娘。
那一夜让城内老卒百感交集的煌煌北凉镇灵歌,小姑娘鬼使神差跑到了世子殿下榻前,被他搂了过去,抱在怀中,她也不羞,听着歌声,闻着酒气,只觉得满心安宁。
小和尚上车前对徐凤年合手行礼。徐凤年笑着还礼。小和尚比小姑娘要熟稔人情世故一些,说了诸多发自肺腑的感谢言辞,小和尚自始至终都对这个恶名昭彰的北凉天字号纨绔没有任何反感,大概是见面前就听李子说徐凤年如何好如何聪明,所以先入为主,印象不错,加上这段时间只看到世子殿下放下身段陪着李子疯玩,没看到他怎么跋扈行恶,倒是最后从那栋大阁楼给他带了好几本寺里都缺的孤本佛经,小和尚实在是憎恶不起来。
马车缓动,小姑娘掀开帘子使劲挥手。
徐凤年笑着挥了挥。
等彻底瞧不见徐凤年修长身影,小姑娘这才一屁股坐回绣墩,有些懊恼,心里头空落落的。
小和尚问道:“李子,怎么没见着你说的那个马夫老黄。”
原先无精打采的小姑娘立即眉飞色舞起来,道:“老黄啊,最有意思了,笑起来就看到他缺两颗大门牙,老黄最心疼一把象牙梳子,总是藏起来,生怕被徐凤年拿去卖了换钱,但是愿意借我梳头发哦,反正我和老黄交情老好老好了!”
只要李子心情好,小和尚心情就好。
即便李子是为了老黄,甚至是徐凤年而心情变好,小和尚都无所谓。笨南北嘛。
小姑娘突然拿手指敲了敲小和尚脑袋,教训道:“谁让你喊我李子的?!”
小和尚抱头道:“徐凤年都这样喊。”
小姑娘恼羞成怒道:“你是他吗?!会一样?”
小和尚怯生生道:“好的,东西。”
小姑娘咬牙切齿道:“也不许喊我东西!吴南北,你这个笨南北!”
小和尚识相闭嘴。她是真生气了,否则也不会喊他全名,吴南北。因为师父以往总是揪着李子的辫子,谆谆教导她僧不言名道不言寿,不许喊出家人出世前的本名。唉,没啥大优点的师父也就在这一点比较拿得出手。
李东西。
吴南北。
小和尚脸上虽然拘谨,其实内心在开心地想:你是东西,我是南北,我们只要在一起就好了。
可怜徐骁直到小姑娘小和尚出城才能在自家王府冒头,与徐凤年坐在湖心亭,只有父子两人,连陈芝豹都没有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