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不想做寡妇。”

终于,主人回答了,蔷薇色的脸迅速变成了惨白,清澈的目光里带着复杂的感情。

“我不想为任何人哭。”

血。

我身子一震,忽然感觉到有温热的血,流淌在我身上!

“啊…该死,我居然忘了我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了…”楼主忽然咳嗽起来,咳得惨白的双颊泛起了病态的红潮,微微苦笑着说,“不好意思…抱歉。”

我能感觉到他肺里咳出的带着腥味的空气,我知道那是肺痨。我想,他的确是活不了多久了。

他很痛苦。痛苦的感觉从他的手心里传递了过来,让我全身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心里会忽然觉得很冷,冷得如同浸在冰水里。

——我只是一个命在旦夕的病人,苟延残喘地活着而已…

——真是愚蠢,居然向她那样的女人要求爱情。

我听见他心里传来这样的话…可怜的人…我忽然觉得这个不可一世的萧楼主实在是可怜的很。主人…主人是从来不会爱任何一个人的…他真是自讨苦吃了。

“你弄脏了我的血薇。”忽然,主人伸手,把我从他手上拿了回去,微微蹙眉,冷漠地说。然后,从怀里拿出绯红色的丝巾,轻轻擦拭。可她不知道,我很兴奋呢!——听雪楼主的血!

试问天下有几柄剑能够如同我这般幸运?

“我不想为任何人哭。”主人忽然梦呓般地看着我,重复了一遍。我感受到了她内心忽然间的彷徨和无助——这样软弱的情感,几乎是从来没有在主人坚硬如冷铁的心中出现过的。他居然能让主人的心在刹那间柔软起来…真不愧是听雪楼主。

努力啊…再加一把劲,可能就会打动主人了呢!哪怕再重复一遍刚才的话也可以啊!

我默默地为他鼓劲,然,他再也没有说什么。

一直到死之前,他再也没有说过和这次类似的话!

——或许,人类的自尊都是那么脆弱而敏感的吧?

拥有权力地位如他,和冷漠无情如她,更加如此。

这次,两颗心第一次擦肩而过。

后来的两年多时间里,这样的情况不止一次地出现——两个同样骄傲优秀的人,因为各自的顾虑和误解,一次次在冷漠和僵持中错过了真情流露的机会;而在这样复杂微妙的关系中,隔阂一天天地累积起来,横亘在两颗心灵之间…

我想,可能我是世上最了解主人的了——她那样从小遭受不幸的女子,对于“幸福”“爱情”之类的东西,实在是不信任得很。她习惯了孤独,习惯了一个人,如果忽然让她的生命出现另一个相关的灵魂,如果必须要两个人相互信任、生死不渝,我知道,主人是不会习惯的。

她还是不信任任何人,绝对不会把自己的生死和情感托付在另外一只手上。

“我不想为任何人哭。”

只崇敬力量、只追随最强者的她曾经那样说。我明白,那是因为她害怕自己会哭而已。

可怜的主人…我要如何才能告诉她:只有会哭的人,才真正懂得去爱,才能拥有真正的幸福…这是我从老主人一生的经历中领悟出来的,可惜,我无法告诉她。更加无法让她知道,就是她号称“血魔”的父亲,也是会哭的——可我只是一把不能说话的兵器,一把不祥的凶器而已。

主人是武林中的奇女子,也是出名的心狠手辣。在三年的时间里,我喝的血就要比在老主人手里十几年的都多!多到我自己都不寒而栗。

主人她…太狠心了。她甚至没有把人当作同类。

很多很多次,主人和楼主一起征战四方,在杀场中并骑驰骋——腥风血雨中,我的清光和夕影刀的华丽交织在一起,刀剑相逢的瞬间,互放出的光芒令天下所有人目眩神迷。

那几乎是完美的杀人艺术,死亡散发出前所未有的魅力而吸引力,几乎让所有人为之不顾生死!

——似乎和对方比试着速度,主人经常和楼主进行残酷的杀人竞赛。

然,每一次,在我进入对方心脏的时候,都发现那夕影刀已经在那里等我了…然后,和刀在敌人体内相触的时候,我都可以看见主人失望和不平的神情。

“公子他喜欢你的主人呢…”在短短相遇的时刻,我听见刀这样对我说,在另外一个人的心脏里。

我只有苦笑…主人也是喜欢楼主的吧?但是,却相互戒备伤害的那么深——而我们这些不会说话的兵器,又能够做什么呢?

“为什么要我放了她?”那一天,萧忆情指着另一个人,责问我主人。

那是一个才十二岁的女孩子,名字叫石明烟,本来是毒蝎帮帮主石鹏飞的女儿,因为父母所在的帮派被听雪楼所灭而落到了楼主手里。

瘦小的身体微微发抖,然而眼神却是冷漠而尖锐的,带着恨意和报复。

那个时候,我根本没有预料到,那样一个孤女,将会毁灭整个听雪楼!

“因为她象以前的我。”主人淡淡回答。

“哈…奇怪的借口。阿靖,不能给我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吗?”

“——我希望她能比我幸福。”在说这一句话的时候,我觉得主人的心震动了。

楼主的眼神也变了,变的有些迷梦。本来就带着妖异女气、美丽不可方物的眼睛里,忽然也闪着有些类似于深情的光,叹息般地问:“是吗?…原来你一直不幸福吗?为什么从来没听你说起?”他苍白修长的手轻轻覆上了主人的手,然而,主人没有闪避。

我感觉到她心里漾满了苦涩和酸楚,似乎缺乏和平日一样的坚毅。

“说了有用吗?…”她似乎也梦呓般地回答,“我知道今日的你可以给予一切:权势、地位、金钱——但是,你能给我幸福吗?楼主?”

“不能…”楼主的手颤抖了一下,然后,我看见他用迷离的眼神看着远方,淡淡回答:“连自己都没有的东西,我怎么能给你呢?”

他又默然良久,才低低道:“阿靖,幸福,不是任何人能给予你的,要你自己去寻找才行。”

“可能吗?…”主人惨淡地笑了,笑中仰起脸看着楼主,问,“三年了,我手底下杀过多少人?流过多少血?背负着这样深重的罪孽,还能谈得上什么幸福吗?”

那是悲哀、宿命的笑容,那一刹间,我几乎以为主人会哭…会违背她以前意愿地哭出来。

我想,如果那一刻主人哭泣的话,楼主是会拥抱她的,是会用那淡蓝色的手巾温柔地拭去她的泪水的。那么、两个人的幸福,都会在刹那间来到他们身边…幸福,原来并不是遥不可及的啊。

——然而,她还是没有。她只是悲哀而又冷漠地看着他,眼睛里有清澈的光。…仿佛悬崖上的野蔷薇,用骄傲的刺来维护着脆弱的花蕊。

她是不会哭的。

于是,他伸出去拥抱她的手,就停在了那里。

“萧忆情,我不许你伤害她!”主人伸手,护住了那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面纱后的眼睛闪动着不多见的决绝,“其他人随便你象杀猪杀狗一样地对待,但是绝对不许碰她!”

我看见楼主修长的双眉轻轻皱了一下,然后冷淡地说:“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我必须要把它连根拔起!或者,下手废了她,我才放心。”

“不可以。”主人毫不退让,冷冷道,“我要她完整、幸福地过完人生。”

不顾楼主的反应,主人拉起那个孩子走了,把她带回了自己住的白楼。

主人那样温柔细心地对待那个孩子,叫她妹妹,虽然那个孩子丝毫不领情——她一生都没有对别人那么好过。

我知道,她是把这个怀着仇恨的孩子当成了童年时的自己…

“我不想为任何人哭。”

“所有的付出都是必须要有回报为前提的,没有人会无条件对另一个人好…他只是想让我死心塌地为他所用、去征服武林而已,为了这个他不惜动用一切手段,包括他的感情。”

“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武功、判断力,成为了对于他没有利用价值的人,那么现在说过那么动听的话的人,他手里的刀就会割断我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