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天边日昃月盈,海上潮起汐落,晨暮轮替、浪涛升沉,徂岁嗟荏苒。
自打那晚见到双星泯坠后,冯慎便愈加发愤,宵衣旰食、夙夜匪懈,就连香瓜亦觉寸阴尺璧,时刻也不敢蹉跎。
又过了月余,“潜龙号”再次泊靠在了万象岛的海岸上。近三年来,霸海双蛟带着心腹喽啰在沉沙与万象二岛间数度往返,早已是轻车熟路。待得船只停好,一行人搬箱扛柜的,径自走上岛去。
还没等望到小木屋,远远地便瞧见香瓜垂着双脚,坐在一块大礁岩上怔怔出神儿。
霸海双蛟见状,便大笑着上前招呼:“香瓜妹子,瞧咱们哥俩又送什么好东西来啦?”
岂料香瓜一抬头,脸却拉得更长了。“大龙、二龙!谁让你们来的?”
刘占海一怔,道:“这不快到腊八了吗?咱们提前弄了些年货过来,省得到时候不赶趟……”
刘占川也道:“是啊香瓜妹子,那里头还有些上好的衣裳、首饰,是咱们哥俩派人专程到陆上去给你置办的……”
“俺不要!”香瓜突然跳下礁岩,推着霸海双蛟等人便要赶。“你们走!你们快走啊!”
霸海双蛟傻了眼,“香瓜妹子,你这是唱的哪出啊?”
香瓜一跺脚,泪花莹然。“大师父要赶俺和冯大哥走……说你们一来,就是俺们离岛之时……大龙、二龙,俺不想离开他们,俺不想离开万象岛啊……”
众人越加奇了,“香瓜妹子,莫非你们是闯祸了吗?道长他们为何要赶你们走啊?”
香瓜抹了把泪,正要开口,不远处却传来了冯慎的声音:“占海大哥、占川大哥,你们来了?”
“哟?是冯老弟!”
应答间,冯慎几个轻纵,已跃至众人面前。
香瓜道:“冯大哥你来的正好,快帮俺赶走他们!”
“不可胡闹!”冯慎将香瓜拉到一边,冲霸海双蛟等人团团一揖。“香瓜不懂事,还望两位大哥与诸位兄弟别见怪。”
“那都没什么!”刘占川大手一摆,“冯老弟,听香瓜妹子说,老道长要赶你们走。这到底怎么回事?不行咱们哥俩去帮着一起求求情……”
冯慎轻叹一声,道:“两位大哥多虑了,师父们让我俩离岛,是想叫我俩增长些历练。”
刘占海道:“原来是这样……”
冯慎又道:“哦,诸位远航劳顿,先请入屋说话吧。”
“成!”霸海双蛟点点头,朝手下们道,“把东西抬到屋里头,好孝敬老道长他们。”
众喽啰答应一声,搬起了带来的物什,跟在了几人身后。
走出没两步,冯慎突然想起一事,忙向霸海双蛟道:“两位大哥,听说光绪皇帝已经宾天……不知是否属实?”
刘占川奇道:“嘿,冯老弟你怎么会知道的?”
冯慎怅然道:“是我大师父观星卜算出来的……唉,看来是真的了……”
刘占海一挑大拇哥儿,道:“老道长还真是神了!没错,不光是鞑子皇帝死了,那西太后老妖婆也跟着玩完儿喽!”
刘占川又道:“如今那坐龙庭的,好像是个两三岁的小娃娃,他爹也跟着沾了光,当上了什么摄政王,等转过冬去开了春,就叫作‘宣统元年’了。”
冯慎眉头一蹙,问道:“光绪皇帝正当壮年,为何会突然暴毙?”
霸海双蛟互视一眼,笑道:“冯老弟你算是问对人了,朝廷的文书上说他是得急病死的,可咱们哥俩呀,却偏偏知道那里面的道道儿!”
香瓜将沙滩上一块石砾踢开,哼道:“你们又没在宫里瞧着,怎么会知道的?”
刘占海道:“香瓜妹子你还别不信,咱哥俩是没在宫里头,可前阵子,却劫了个打宫里逃出来的太监!”
香瓜道:“太监?他人在哪儿?咋不带过来让俺瞧瞧呀?”
刘占川笑道:“那种不男不女的东西有什么好瞧?早让弟兄们一刀宰啦。不过临死前,那太监想要保命,啰里叭唆地说了好些宫里头的秘事,奶奶的,他也不想想,那些狗鞑子的乱乎事儿,谁稀罕听?”
冯慎道:“占川大哥,那太监说了些什么?”
刘占川道:“我想想啊……那太监说,他原来是敬事房的,今年刚入冬时,慈禧那老妖婆便患上了痢疾,跑肚拉稀的折腾了几个月,人就差不多不行了。又过了几天,老妖婆身边一个叫什么张的太监头子找到他……”
冯慎道:“是小德张吗?”
刘占川道:“或许是吧,我当时也没细听……反正就是那太监头子给了他一碗‘塌喇’,让他给鞑子皇帝送去喝……”
香瓜问道:“塌喇是啥啊?”
刘占海道:“那会儿咱们哥俩也问过,那太监说,塌喇就是他们满洲鞑子的一种酸奶糊糊。”
“奶糊糊?”香瓜舔了舔嘴唇,“听起来倒像是很好喝……说得俺都想尝尝了……”
刘占川道:“哈哈,香瓜妹子,你要是知道那里头掺了什么,保准就没那个念头喽!”
香瓜一愣:“掺了啥?”
刘占川道:“砒霜!”
“那不是毒药吗?”香瓜叹道,“皇帝死得也真是冤,贪嘴喝了碗奶糊糊,就把自个儿的命丢了……”
刘占海道:“他喝那碗塌喇,倒不是贪嘴,而是实在饿极了。那太监还说,那时的鞑子皇帝被困在个小岛子上,已经好几天没吃过东西了,见有碗塌喇,哪会猜到里面下了毒?等鞑子皇帝毒发身亡后,那太监便去回信,慈禧那老妖婆听了后,竟喜得回光返照,直嚷嚷着‘他总算死在我前头了’。结果没出一天,就跟着蹬了腿。”
冯慎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这该死的老虔婆!”
刘占川道:“谁说不是?虎毒还不食子呢!好歹是自己的儿子,那老妖婆怎么忍心下那般狠手?”
冯慎摇了摇头,“光绪皇帝非她所亲生……”
“怪不得!”刘占海道,“后来那太监见老妖婆也死了,怕上边要杀他灭口,便偷了宫里财宝逃了出来,雇船行到沉沙岛附近时,正巧被弟兄们给盯上……嘿嘿,那太监捣腾出来的宝贝不少,干完了他这一票,帮中的弟兄们又能快活上好久喽!”
提起“大发利市”,霸海双蛟越说越兴奋。然冯慎因光绪之死讯黯然神伤,只是强颜应对两句。说话间,众人到了小木屋前,刘家兄弟与咸观道人等相见,自有一番寒暄。
接下来的日子里,万象岛上少不得开酒设宴,趁着众人热闹吃喝,冯慎与香瓜也各自备好了行囊。待喝完了腊八粥,霸海双蛟便打算返程。
等霸海双蛟与手下们上了“潜龙号”,冯慎与香瓜依旧恋恋不舍,迟迟不肯登船。
见冯慎和香瓜叩了又叩,咸观道人微微笑道:“好了,别让人家等得太久。”
香瓜眼中噙着泪花,“大师父,俺舍不得你们……”
冯慎也道:“是啊三位师父,再者说弟子对师门中的本事还没学全……”
花无声道:“没学全怕什么?笨小子、臭丫头,临行前我送你们一句话吧!”
冯慎恭敬道:“请三师父赐教。”
花无声朗声道:“千秋邈矣独留我,百战归来再读书!”
冯慎默念几遍,冲花无声叩首道:“三师父,弟子记下了!”
香瓜抹了把脸,道:“回来俺也不念书,俺就想好好伺候大师父和四师父……还有就是,再跟着臭穷酸学功夫……”
花无声笑道:“臭丫头,功夫还没学够吗?是不是还惦记着要打还我两个巴掌?”
提起这桩旧事,几人不禁莞尔。当年冯父初丧,花无声为让冯慎清醒,打过冯慎两个耳光。当时香瓜又气又心疼,曾发誓要打还回去。
此时听花无声又提及往昔,香瓜不由得脸上一红。“俺那会儿不懂事,玩笑话当不得真的……再说了,俺也打不过你呀……”
花无声叹道:“功夫再强,也会有老的一天。等我年迈老弱之时,别说是会武之人,就连个寻常的青壮汉子,也怕是对付不了喽……”
香瓜嗔道:“臭穷酸快别胡说,就算你老得动弹不了,那也还有俺和冯大哥呢,谁敢动你一下,俺跟他拼命!”
花无声笑道:“臭丫头还算有些良心!”
“那是,谁会跟你一样?”香瓜说完,又搂着空如师太的脖子道:“四师父,你别哭……俺和冯大哥办完大事,立马就回来看你……”
“这孩子……我哪里哭了?”空如师太拭了拭眼角,道,“香瓜,外头不比在岛上,遇事多让慎儿拿主意,你不可自作主张……”
香瓜哽咽道:“放心吧四师父,俺一直都听俺冯大哥话的……”
咸观道人道:“慎儿,方才你三师父送你一句话,那我也再嘱咐几句吧。”
冯慎道:“大师父请讲,弟子洗耳恭听!”
咸观道人轻轻说道:“你曾与那光绪帝意气相投,又与那肃亲王有莫逆之交,此番寻龙断脉,关乎着满清气运,你心里头,怕是有些踌躇不定吧?”
冯慎汗颜道:“大师父慧眼如炬,弟子之前,的确是举棋不定,总感觉有些对不起肃王爷……然如今弟子想明白了,私交是小义,家国才是大义,弟子绝不会去因小舍大!”
咸观道人点头道:“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不因外物而强之,亦不因内情而夺之,是故能者,无所不能。更何况,伦常乖舛,立见消亡;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如今居庙堂者,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力微而任重,这样的朝廷,留它又有何用?慎儿,不需再有什么顾虑,只管放手去做吧!”
冯慎道:“弟子懂了!多谢大师父的开导和教诲!”
咸观道人长息一声,转过身去。“该说的也都说了,无声、空如,咱们回屋去吧!”
“是……”
花无声与空如师太向二人又看了一眼,便跟着咸观道人缓缓离去。
望着三人远去的背影,冯慎一阵阵心酸,伏在地上又磕了几个头,早已是泪眼婆娑。香瓜也是泣不可仰,朝着三人追了数步,哭着大喊道:“大师父、四师父!你们要保重啊……三师父……你也多保重……少喝些酒……”
花无声身子一颤,“那臭丫头……叫我……叫我什么?”
空如师太二目紧闭,道:“三师哥,别回头……咱们一停脚,慎儿和香瓜更舍不得走了……”
花无声抹了把脸,故作强颜。“对对对!好容易打发走了那烦人的臭丫头,我得赶紧回屋清静清静!”
冯慎与香瓜在岸边望了好久,这才一步三回头地上了“潜龙号”。等行至沉沙岛,二人少不得在岛上盘桓了几天。因花无声识得那“龙脉图”上有满文“盛京”二字,而那“盛京”,实乃如今关外奉天城的旧称,因此冯慎决定,要先去奉天一探。
此去奉天,千里迢迢。霸海双蛟又点起数名亲信,打算护送二人前往。待与刘老爷依依惜别后,“潜龙号”破浪起航,载着众人一路北向。
沿途起居停靠,俱不一一细表。这一日,船过登州成山角,已近辽东海域。眼见快要抵达东北地界,霸海双蛟不觉有些兴起。
刘占海道:“咱兄弟们看惯了江南的山水,还没见识过东北那茫茫的冰天雪地呢,趁着初春冰雪尚未全消,正好去瞧个够!”
“就是!”刘占川咂巴了几下嘴,道,“听说那边还有种叫作‘烧刀子’的烈酒,味醇劲大,哈哈,一到了岸上,咱们就先去搞个十坛八坛的来尝尝!”
众亲信大多好酒,听得刘占川此言,皆轰然叫好。
见手下们纷纷响应,刘占川大手一挥道:“弟兄们都加把劲儿,把咱们的‘潜龙号’开得再快些,明天这个时候若能赶到营口,咱们就可以躺在那热炕头上,大碗大碗地痛饮‘烧刀子’了!”
冯慎闻言,蹙额道:“占川大哥之意,是打算先到营口?”
刘占川想也没想,道:“没错啊!”
冯慎道:“依我之见,咱们不宜从营口入奉。”
“不宜?”刘占川一怔,从桌上拉过一张海图道,“冯老弟,咱们不是要去奉天城吗?先到营口没错啊!”
刘占海也指着海图接言道:“是啊,咱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在这里,先朝西再转北航到营口,顺着大辽河、浑河逆流而上,直接就能行至奉天城啊!”
香瓜白了霸海双蛟一眼,“大龙、二龙你们别吵,听俺冯大哥怎么说。”
冯慎笑笑,对霸海双蛟道:“两位大哥所指的路线,确是入奉的捷径,然对咱们一行而言,却非适宜之选。我记得日俄之战后,营口港便为日本出兵霸占,那里龙蛇混杂、暗流汹涌,若‘潜龙号’再沿内河航行泊靠,又太过惹眼,极易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也对。”刘占川挠了挠头,道,“既然营口去不得,那咱们从哪里入奉呢?”
“从这里!”冯慎说着,伸出手指在海图上一点。
余人聚前看去,发现冯慎的指尖落处,正应着海图上“安东”二字。
“安东?”
“对!”冯慎道,“这安东与朝鲜国划江为界,原来设有边陲榷场互市,然屡经战乱,那里早已变得人烟稀疏。你们来看,咱们先行至安东,从鸭绿江入海口北上,待沿江寻个僻静处再弃船登岸,改走陆路赴往奉天城。”
霸海双蛟互视一眼,齐齐点头。“行,就听冯老弟安排。弟兄们,北偏东转舵,改道安东!”
又行了一昼夜,安东港已然在望。趁着东方未晞,众人将“潜龙号”半沉于水面之下,悄悄穿过港口,驶入了鸭绿江中。
透过舱中的几处瞭望孔,众人向沿江两岸瞧去,正如冯慎所料,江畔上萧索凋敝,一片肃杀。沿岸纵有几所民居散落,也尽是梁倒墙塌、空余着断壁残垣。
刘占海看了一阵,叹道:“这里咋还荒成了这副鸟不拉屎的模样啊……”
冯慎愤道:“辽东之地,位处海陆要冲,俄国人与东洋人都觊觎已久,两国各不相让,最后于此处刀兵相向,反累得咱们的百姓枉死、生灵涂炭!”
“他奶奶的!”刘占川怒道,“狗日的俄国佬、该死的东洋鬼子!”
冯慎长息一声,道:“外寇固然可恨,但究其根本,还是因为那满清朝廷的软弱无能啊。想那雄汉盛唐,国强民富、四夷臣服,若有犯我华疆者,虽远必诛!那是何等的气派、何等的豪迈啊!”
刘占海道:“说的也是!总归还是赖那狗朝廷不中用!冯老弟,要不你挑个头,咱们弟兄跟着你反他娘的吧!你本事大,人性又好,等占了紫禁城,你做皇帝老儿,封我们哥俩个‘镇海大将军’什么的当当!”
香瓜喜道:“也成啊,到时候俺不就成了娘娘了?”
“胡闹。”冯慎也知几人是在打趣,笑骂一句,从又瞭望孔向外看去。
正看着,船身突然一阵颠颤,霸海双蛟没有防备,差点儿将脑袋双双撞在舱壁上。
“奶奶的!怎么回事?!”
霸海双蛟才高喊了两声,便有一个把舵的亲信匆匆来报。
“两位当家的,前面江道上冰层结得太厚,不好走啊。”
刘占川将眼珠一瞪,喝道:“咱们这潜龙号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区区的江冰难道还撞不开吗?”
那亲信道:“二当家的,潜龙号遍体精钢铁板,硬要破冰而行,那也没什么不可。但越向北行,冰层也就越厚,总不能一路颠簸着过去吧?磕磕撞撞的,咱这里面的人也吃不消啊。”
刘占海道:“冰层再厚,也冻不到江心,将潜龙号下潜,避开冰层不就成了?”
那亲信苦着脸道:“大当家的,这里可不比在海中。这鸭绿江也就个几丈深浅,咱们潜龙号吃水太大,半潜着都快触到江底了,要是全沉下去,估计不出二里路就得搁浅呐。”
“也是……”霸海双蛟犯难道,“这下可真他奶奶的麻烦了……”
冯慎道:“两位大哥莫急,先将潜龙号升起,待我去舱顶一观!”
“好!”霸海双蛟答应一声,便命手下依言而为。
等着潜龙号全浮于江面后,冯慎已带了海图,与香瓜、霸海双蛟等人攀至舱顶之上。
迎着凛冽的江风,冯慎向四面凭高远眺。江东荒草萋萋,是为朝鲜国境;西北探出一尖狭屿,将江流隔分出一道小汊。临汊群山环峙,峰谷间城壕相衔,只可惜本一处雄关险隘,奈何几经硝烟炮火,如今已然是台址颓残。
香瓜看了一阵,指着西岸道:“冯大哥,那些城楼都破兮兮的,像是被炮打过。”
冯慎依图而辨,道:“看来,这里便是那九连城了。”
“九连城?”余人一怔。
冯慎点点头,轻声吟道:“九连城畔草芊绵,鸭绿津头生暮烟。对岸鸟鸣分异域,隔江人语戴同天。皇仁本自无私覆,海国从来奉朔虔。分付边人慎封守,莫教樵牧扰东田……”
霸海双蛟由衷赞道:“冯老弟可真是能文能武呐。一提出个地名,你就能顺口作出诗来,哈哈,不愧是花先生的高徒啊!”
冯慎道:“两位大哥誉我太过了。方才的诗句,实乃明人王之诰所作。当年他镇守辽东,沿鸭绿江巡视,途经九连城观两岸风土,这才有感而抒。”
香瓜问道:“他诗里都说了些什么?俺听不大懂……”
冯慎微微一笑,遂将诗中大义释出,并道:“当时此处也设有榷场,以供本地百姓与江对岸的朝鲜人易物换银、互通有无。”
香瓜听罢,向九连城的方向看了看。“可眼下咱这边都荒了,朝鲜人那边的买卖,怕是也做不成了。”
“他们还哪有心思去做买卖?”冯慎叹道,“在万象岛时,我曾听三师父论及各国时局。三师父说,如今的朝鲜,早便更名为‘大韩帝国’,不再为清廷附属。现任的君主李坧,则沦为东洋人扶植的傀儡。在日本军政的欺压与掌控下,他们的君臣蒙遭屈辱、子民备受奴役,所谓的‘大帝国’,已然是名存实亡。”
刘占川道:“难怪这沿江两岸如此萧条,原来全叫那伙东洋鬼子给祸害了个遍!奶奶的!这东洋鬼子真是可恨!大哥,等冯老弟的事办完了,咱带着兄弟们往他们那破岛上闯一闯,哼哼,杀几个鬼子出出气!”
刘占海刚应了一声,底下一帮亲信便起了哄。“好哇!好哇!杀几个东洋鬼子,再去抢几个东洋娘们儿!兄弟们也好开开那‘东洋荤’哇!”
“呸!”香瓜向下嗔道,“再敢不三不四地浑说,俺把你们全扔下船去!”
“哈哈哈……”刘占川笑骂道,“都听见没?别老惦记着那点儿破事,老子都替你们臊得慌,真他娘的没出息!”
又说笑一气,刘占海道:“冯老弟,眼下你如何打算?”
冯慎又看了看海图,向西北指道:“劳诸位将船开至那边汊岸,我与香瓜就由此处登陆吧。”
“好!”霸海双蛟齐应,吩咐下去。
等潜龙号在岸边靠稳,冯慎与香瓜已背好了行囊,正欲辞行,却见霸海双蛟也各拎了一个包袱。
冯慎奇道:“两位大哥,你们这是?”
刘占海将包袱往身后一系,笑道:“冯老弟,我们哥俩再送你们一程。”
香瓜喜道:“大龙、二龙,你们说真的啊?”
“那还能有假?”刘占川道,“我跟大哥早就商量好了,无论如何,也要陪着你们去那奉天城走上一遭!”
冯慎犹豫道:“两位大哥的好意,小弟心领了,只不过……”
刘占川道:“怎么着冯老弟,你是嫌我们累赘吗?”
冯慎道:“占川大哥哪里话?此番入奉行事,凶吉未卜、生死难料,怎好让你们随我赴险?”
刘占川拉下脸道:“冯老弟要这么说,就是不拿咱哥俩当兄弟看了!”
“是啊!”刘占海也道,“我们哥俩本事虽然不济,可胆气还是有一些的,别说是去个奉天,就是鬼门关也敢闯上一闯!”
香瓜道:“冯大哥,大龙、二龙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就带上他俩儿吧。”
“那好,”冯慎点点头,一指船上几名亲信,“然两位大哥一走,这些兄弟们该如何是好?”
“这个不必担心!”刘占海道,“就让他们留下守船好了!这里地处偏僻,船上又有吃有喝,够他们逍遥快活好久了!”
一名亲信笑道:“大当家的,船上是不缺酒肉,可总待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也会闷得慌啊,要不你们带上我得了,给你们背个行李什么的也行呐……”
刘占海道:“海砺子你少嬉皮笑脸,这阵子你就老实待在船上,哪里都不准去!”
刘占川也道:“大哥不提我还忘了,这小子老管不住自己的裤腰带。海砺子你可听好喽,若敢撇下潜龙号去寻娘们儿,老子回来后,定不轻饶了你!”
“这荒郊野外的,上哪找娘们儿去啊?”海砺子嘟囔一声,道,“两位当家的只管放心,要潜龙号少一颗钉子,你们回来把我阉了都行。”
“他奶奶的!”刘占川笑骂道,“若潜龙号有个闪失,别说是阉了你,就算把你活剐了都不抵罪!行了,不跟你们废话了,冯老弟、香瓜妹子,咱们这就出发吧!”
与众亲信作别后,四人便弃船上岸,进入了九连城。受兵燹之祸,城中屋宇崩圮、人迹难觅,没有一丝半点儿的活气。放眼望去,满目疮痍,废墟之下,也不知埋压着多少具尸骸,往往拨开一堆残砖碎瓦,便会有几节枯骨露出。
惨象触目惊心,让人不忍观睹。四人不欲在城中久驻,又向着西北继续前行。然与九连城一样,沿途的村郭镇甸皆是人烟绝迹,似乎这方圆百里,都已沦为了不毛之地。
四人越向前走,心情便越是沉重。霸海双蛟嫉恶如仇、性烈似火,少不得又将俄国人的姥姥、东洋人的祖宗问候了个遍。
辽东多山,一路上难免要攀峰越岭,好在四人皆负武功,对那跋涉奔波也不以为意。然行程一久,四人的功夫修为,便渐渐分出了高低。冯慎与香瓜尚在疾疾前行,霸海双蛟的脚力却有些不济。
又越过了一道横岗,日头已然西偏。见岗下坐落着一个小村子,刘占川赶紧叫住了行在前方的冯慎与香瓜。“冯老弟、香瓜妹子……你俩且等上一等……”
香瓜回头一瞧,奇道:“二龙,什么事?呀,你咋这一头大汗的?”
刘占川抹了抹脸,赧然道:“自打晌午停下来吃了些干粮后,咱就一直没停过脚……说老实话,我与大哥都有些吃不消了……”
香瓜见刘占海同样是疲态满面,不由得挠了挠头。“你俩真是没用呀……那怎么办呢?总不能俺和冯大哥背着你们走吧?”
“那倒不用。”刘占川向岗下一指,道,“前面有个村子,反正天现在也快黑了,咱们去那里头歇上一宿吧?”
香瓜向村中打量了一番,皱眉道:“俺瞧那村子里静悄悄的,八成也是荒了,你俩再咬牙撑上一阵吧,没准再走两个时辰,就能寻到个有人家的村镇了。”
霸海双蛟苦着脸道:“香瓜妹子,咱哥俩可不比你与冯老弟啊。别说两个时辰,再走二里地都够呛。”
香瓜还欲说,冯慎摆手道:“就依二位大哥的,今晚不赶路了,就在那村中找个合适的地方过夜吧。”
“太好了!”霸海双蛟喜道,“那先让我们哥俩缓口气,待会儿就进村……”
“还缓啥呀?才这么点儿路,抬脚就到啦!快!俺替你俩背着行李总成了吧?”香瓜说着,便去解霸海双蛟身上的包袱。
霸海双蛟急急推辞,“这哪成?使不得!”
“行了!”香瓜不由分说地抢过包袱,往自己身后一背。“别打肿脸充胖子了,走啦走啦!”
不出所料,岗下的村中果然是死寂一片。四人入村后,正打算寻处空宅止宿,忽见一条巷子里钻出个汉子来。
那汉子瘦长脸、薄嘴唇,眉额微拧、略显憔悴。乍见有人,那汉子不禁一愣,继而回过神儿来,走至近前将手一伸。“喂,有没有吃的?分我一些!”
“他定是饿坏了。”香瓜急向霸海双蛟道,“大龙、二龙,快拿些干粮给他吃。”
霸海双蛟笑道:“香瓜妹子,咱哥俩的包袱,都在你身上背着呢。”
“瞧俺这记性!”香瓜一拍脑袋,将几个包袱取下翻找。“哎?你俩把吃的放哪个包啦?”
刘占川一指,“在我包袱里,就是那个!”
香瓜打开后,抓出两个馒头和一包肉干,递给那汉子。“给,拿着吃吧。”
那汉子也没客气,接过来就往嘴里塞,没几下便吃了个风卷残云。
霸海双蛟笑骂道:“他奶奶的,人不大饭量倒不小!”
冯慎摆了摆手,向那汉子道:“兄台吃饱了吗?若是不够,再给你取些来。”
那汉子将肚皮一拍。“不用了!”
冯慎又问道:“那不知兄台如何称呼?可是这村中人氏?”
那汉子道:“我也是过路的,至于我的尊姓大名吗,嘿嘿,你们少他娘的来打听!”
“嘿?”刘占川怒道,“你小子别给脸不要脸!再敢耍横,信不信老子揍得你满地找牙?”
那汉子拿指甲剔了剔牙,轻蔑道:“怎么着?想动手吗?”
刘占川正要发作,冯慎赶紧拦下。
香瓜也不忿道:“你这人也真是,俺们好心给你吃的,你不道谢也就算了,干吗还要拿话挑事?”
“不就是两个馒头、一包肉吗?我给你们磕几个头总抵得过了吧?”那汉子说完,还真的跪在地上,梆梆磕起头来。
香瓜一怔,赶紧去扶。“你这是干啥?谁叫你磕头了?”
那汉子顺势起身,笑道:“东西我吃了,头我也磕了,那咱们现在是不是两不相欠了?”
见这汉子行止有些疯癫,香瓜与霸海双蛟也不再与他计较。“行了行了,你快走吧!”
“既然如此,那我可要告辞了!”那汉子转过身,抬腿正欲走。
“兄台且慢!”冯慎微微一笑,踢了踢脚下的包袱。“馒头与肉干,你大可再带些去,但请将银票与细软留下!”
那汉子面色一变,“什么银票、细软?”
“还用在下点破吗?”冯慎又道,“香瓜,你瞧瞧那包袱里可曾少了什么?”
香瓜赶忙向包袱中一掏,“呀,咱们的银子没了!冯大哥,难道他是个摸包的贼?”
冯慎道:“他应该不是一般的小蟊贼。说来惭愧,若非察觉到包袱的分量不对,我现今还不知银钱被他盗去。想来是他趁着作势磕头,悄悄将银两窃入自己怀中。如此的神不知鬼不觉,真可谓是妙手神偷啊!”
“奶奶的!贼小子不长眼,居然偷到你祖宗头上来了!”霸海双蛟勃然大怒,一左一右地向那汉子扑去。
那汉子身形一矮,避过刘占海打来的拳头,又疾疾在地上一滚,使招“兔子蹬鹰”,直直踹中了刘占川小腹。
刘占川的本事虽不及冯慎与香瓜,可拳脚施展起来,七八个寻常的会家子也根本不放在眼里。他一身横练,受那汉子一脚自然是不痛不痒,仅倒退了几步,便站稳了脚,扑着身上的土道:“哈哈,还会个两下子?这下可有意思了!”
刘占海也乐道:“贼小子,还有什么本事全使出来,我们哥俩陪你玩玩!”
香瓜哼道:“大龙、二龙,现在你俩咋不嚷嚷着喊累了?”
霸海双蛟笑道:“有架可打,那还累什么?”
那汉子瞧出苗头不对,暗抓了一把沙土在手。“他娘的!你们这么些人打老子一个,想欺负人是不是?”
霸海双蛟怒道:“放你奶奶的狗屁!我们哥俩对付多少人都是一齐上……”
冯慎一声“小心”尚未喊出口,那汉子已将沙土扬向霸海双蛟。
“啊呀!贼小子真他娘的下三滥!大哥,我瞧不见了!”
“奶奶的!我也被沙子迷了眼……”
“呸!还想跟老子斗?”趁着霸海双蛟目不能视物,那汉子已蹿至几丈外,正想拔脚开溜,腿弯突然一麻,趴在地上来了个嘴啃泥。
待那汉子骂骂咧咧地爬起来,香瓜已不知何时立在了他面前。
见余人没追上来,那汉子便虎起脸。“小丫头,知趣的你就闪开!老子不难为你……”
香瓜二话没说,扬手便一个耳光打在那汉子脸上。
那汉子傻了眼,左右看了两下。“谁……是谁打的老子?”
香瓜“啪啪”又是两个巴掌,“你不是神偷吗?瞧瞧咱俩儿到底谁手快!告诉你,俺最恨的就是摸包的!俺今天跟你没完!”
说话间,霸海双蛟也揉着眼睛赶了过来。“香瓜妹子,用不着你出手!让我们哥俩收拾这贼小子!”
“好!”香瓜一脚将那汉子踢倒,“大龙、二龙,你俩给俺好好教训教训他!”
“那还用说?先揍他个半死不活!”霸海双蛟撸胳膊挽袖子,向地上那汉子喝道,“贼小子,快滚起来!”
岂料连喝数声,那汉子居然毫无反应,直挺挺的躺在地上,动也未动。
刘占川上前踢了几脚,皱眉道:“香瓜妹子……这小子该不会被你一脚踢死了吧?”
“啊?”香瓜秀容失色,“不能吧?俺刚才没使内劲啊……”
刘占海俯下身去,“那他怎么双目紧闭,像是没气了?”
话音还没落地,那汉子两眼突然一睁,手掌急扬,又是一大把沙土撒出。
香瓜眼尖,当即后跃躲开。霸海双蛟闪避不及,又被扬了个灰头土脸。
借着尘土未散,那汉子一脚踹开刘占川,又趁势纵上刘占海肩头,几下攀至巷壁逾墙而逃。
香瓜将霸海双蛟扶起,气道:“你俩就笨死算啦!”
霸海双蛟一面吐着嘴中沙土,一面恨道:“奶奶的,又让那贼小子耍了!等一会儿抓住他,非剥了他的皮!”
香瓜一回头,见冯慎还站在原地微笑,不由得嗔道:“冯大哥,你怎么还在看热闹呀?咱们的银子都被偷走啦!”
“放心吧,他跑不了!”冯慎说完,“腾腾”几个轻纵,身子已然立在了房顶之上。
刘占川急道:“冯老弟,瞧见那贼小子的身影了吗?”
冯慎点头道:“他正在向西逃,两位大哥,你们从这里追赶,我与香瓜绕到前路包抄!”
“好!”霸海双蛟答应一声,双双追出。香瓜也纵上屋来,使出轻身功夫,与冯慎在檐壁上奔走如飞。
对于村中道路,那汉子好似也不太熟悉,只见他东一头西一头地乱逃乱蹿,没出片刻光景,便被冯慎与香瓜追上。
见冯慎和香瓜跃下房来,那汉子掉头往后跑,可没出几步,霸海双蛟也大呼小叫着追堵而来。
两侧皆是民居,前后又行不通,那汉子怔了半晌,一头闯入了一所破败的大宅。
“奶奶的!”刘占川踢开宅门,大步闯进院中。“贼小子还想藏在这破宅子里?哈哈,那咱就给他来个瓮中捉鳖!”
等四人皆追入宅中后,刘占海问道:“兄弟,那贼小子呢?”
刘占川一指北屋正厅,“定是躲在那里头了!”
“那还等什么?”香瓜两手掐腰,“大龙、二龙,去给俺把那小蟊贼逮出来!”
“瞧好吧!”霸海双蛟摩拳擦掌,便要往屋里硬闯。
二人刚踏上屋前台阶,里头便传来了那汉子的动静。“怎么办杜老大?他们要闯进来了!”
一个洪亮的声音大笑道:“哈哈哈,老五你怕什么?谁他娘的活腻歪了,敢在老子压的地面上放肆?小的们,都把家伙备好,只要有人进来就搂火,直接打成筛子!”
“好!”屋中又有数人齐喝,紧接着一阵稀里哗啦的“咔嚓”声,像是在拉动枪栓。
冯慎使个眼色,霸海双蛟会意,便齐退回来。
见那正屋门漆斑驳,窗棂纸都碎成了棉絮般,香瓜不由得哼道:“屋子都破成这样了,还摆什么臭谱?请俺进俺都不乐意进呢,你们要是相识的,就给俺全滚出来!”
“小妮子好大胆!不想活了吗?”
香瓜正欲回骂,冯慎摆手阻住。“敢问屋中主事的何人?”
那汉子道:“说出我们杜老大的名号来,只管吓死你们这些不长眼的!”
冯慎淡笑道:“在下可没那般胆小。”
“你他娘的别不识好歹……”
那汉子还要说,屋中一个娇滴滴的嗓音道:“老五你也真是的,人家非要问,你就说呗。”
“是,嫂子!”那汉子又道,“外头的听好了,我们杜老大,是这辽东、辽西几股绺子的大掌盘子!怕了就赶紧滚!别惹得我们杜老大发火!”
“大掌盘子?”霸海双蛟相互一视,大笑道,“咱当是哪路神仙?原来是一伙土匪啊!”
屋里那女子气道:“大当家的,你听见了没?人家压根儿就没把咱们当回事呀!”
刘占川戏谑道:“屋里那骚娘们儿,实不相瞒,我大哥也是大当家的,要不你跟着咱哥俩走吧,咱哥俩虽然是在海上营生,可一样也能让你当个压寨夫人哪,哈哈哈……”
“他娘的!”那杜老大高喝道,“小的们,给老子毙了他们!”
火器凶猛凌厉,冯慎与香瓜也不敢托大,一听说屋里要开枪,急护着霸海双蛟躲在院中的树干后。
没曾想等了好久,屋里仍旧是静悄悄的。刘占川露出头来瞧了瞧,奇道:“怎么没动静了?都他奶奶的哑火了吗?”
“不可轻心!”冯慎刚把刘占川拉回来,屋中便响起了一通密集的枪声。
刘占川惊出一头冷汗。“真他奶奶的悬啊!冯老弟,眼见着天就要黑了,咱们该怎么办?”
冯慎正要开口,屋里头那个女子却突然尖叫起来:“啊!当家的、老五!你们快看,那房梁上趴着个什么?”
“喊个屁!”那杜老大刚骂完女子,声音立马变了,“那……那是个什么鬼东西?!开枪!他娘的还愣什么?快给老子开枪啊!”
一时间,屋内枪声如爆豆一般。“叮咣”乱响中,夹杂着一声接一声的哀号。仅片刻工夫,枪声便稀疏下来,偌大个屋中,只剩下那女子在哭喊:“大当家的,你醒醒啊……老五,你快睁开眼哪……你们……你们怎么都死了呀……”
香瓜打了个寒噤,“冯大哥,他们……他们怎么了?”
冯慎眉头紧拧,“我也不知,像是屋里头突然出现了什么东西。”
霸海双蛟才要说话,屋中竟传出一阵有如野兽般的嘶吼,女子拼命地哭叫道:“你这该死的怪物,别过来!不要吃我……不要啊……”
猛然间,女子的哀求声戛然截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凄厉的惨叫。短暂的寂静后,那怪物又开始低吼起来,伴随着阵阵的“嘎巴”声,似乎正在撕肉嚼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