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冯宅上空腾起冲天的烈火后,周围沉寂的民居,便开始喧嚣起来。许多百姓尚在睡梦之中,家门却被突然间撞开砸破。庆王府的亲兵明火执仗,于城内挨家挨户的排查。

亲兵们一个个如狼似虎,也不管寻没寻到人,只要见到房里有财有物,便老实不客气地顺手牵羊。平民家中没多少值钱的物件,可那些做买卖的商户们可都遭了殃。刀枪一亮,再几个巴掌下去,柜上的现钱便被摸抢一空,只是忌惮着庆王府的熏天势焰,那些掌柜的和众伙计皆是敢怒不敢言。

五营巡捕因有肃王严令,并不与庆王府的亲兵胡搅在一处,穿街过巷的走了几趟过场,便草草地收兵回营。

直过了一个时辰,庆王府的亲兵们俱未查出冯慎的下落,又分作了几路,各自转赴四方城门。

天色渐明,可头顶上却依旧是铅云密布,北风怒号着,吹卷起无数尘沙。城南的崇文门尚未开启,固山贝子载振便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一大队亲兵,浩浩荡荡地抵至了城门下。

载振披着一件海龙拔针的大氅,出锋的领子,微微向外翻着,黝黑发亮的绒毛上,长出一层三寸多长的银毫。可这件厚厚的大氅,似乎抵御不住这晨冬的寒意,载振呼出几口白气,跳下马来跺了跺脚。见不远处有家酒铺,便缩着脖子闯进去,急拍着桌子让店家速速添炭温酒。

店家哪敢怠慢?忙将烫好的老酒呈上,又在载振脚下摆了只火盆。载振就着火炭饮一口酒,眼睛却一瞬不瞬的,望着铺外的城门。

等时辰到了,城防兵弁便打开了城门。不想城门刚开,庆王府的亲兵们便发一声喊,将抬来的几段鹿砦栅栏挡在门洞两侧。

“哎?你们要干什么?”

一名兵弁正要阻拦,几个亲兵冲上去劈手就是几耳光。

“奶奶的!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多管什么闲事?”

那兵弁被打得一怔,指着城外的小商小贩道:“可你们把城门拦了,叫他们那些做生意的怎么入城呀?”

“入个屁城!”一个亲兵道,“告诉你,爷爷们封了这城门,是为捉拿要犯!别说是入不能入,出更是不许出……”

那亲兵话没说完,身后传来一声大喝:“是谁给你们的胆子,敢跑来这里撒野!?”

“嘿?哪个孙子嗓门儿这么大?想把爷爷的耳朵震聋吗?”那亲兵一面骂着,一面回过头去,可还没等看清背后之人,眼眶上已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

城防兵弁见是肃王,齐齐请安。“参见肃王爷!”

肃王向兵弁们摆摆手,一脚又将那亲兵踢翻。“你那双狗眼要是瞎了,不如让本王帮你剜出来!”

那亲兵吓得胆裂魂飞,扑在地上连连磕头。“小人不知是肃王爷驾到……求肃王爷开恩!求肃王爷开恩哪!”

肃王正欲再斥,酒铺里的载振已然走了出来。“哟,肃王爷好雅兴啊,大清早的拿我一个小亲兵舒展筋骨来了?”

见是载振,肃王脸色一沉。“振贝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载振拱了拱手,道:“我受我阿玛吩咐,特来这里截拿谋反的逆贼冯慎,若有什么冲撞的地方,就请肃王爷多多担待吧。”

肃王大手一挥,“本王不管你受了谁的吩咐!这里是崇文门,不是你们庆王府、贝子府!赶紧把那些破栅栏给本王撤了!”

在肃王面前,载振不敢放肆,只得低声下气的求道:“肃王爷,这是公务,还请您老行个方便……”

肃王冷笑道:“向本王讨方便?哼哼,只怕你小子还不够格!”

话音方落,远处突然响起庆王奕劻的声音:“嘿嘿,他不够格,那我够不够格呐?”

载振见是奕劻,顿时迎了上去。“阿玛,还好你及时赶到……”

奕劻在载振的搀扶下,慢慢走上前来。“善耆,你难道连军机处的批条都不放在眼里了吗?”

肃王“哼”了一声,“那条子上只写了拿人,何曾说要封闭城门来着?庆王,你那手爪子伸得也太长了些吧?”

奕劻道:“不封城让逆贼逃了怎么办?”

肃王喝道:“你要拿人,本王管不着!可你要关了这崇文门,那是想都不用想!商贩往来,全仗着此门出入,你庆王权势再大,也不能断了老百姓的生计!”

此时,城门内外早已围了不少百姓,听到肃王这话,都不由得高声叫起好来。

“肃王爷说得对!”

“快放我们出城!凭什么封城门?我们要出城!我们要出城……”

载振冲着百姓骂道:“嚷嚷什么?都他娘的瞎嚷嚷什么?老实点儿!再敢起哄,将你们这群刁民全当逆党抓起来!”

奕劻不理会众人,只是捏着山羊胡子,凑到肃王跟前小声道:“善耆啊善耆,嘿嘿嘿,你小子也甭在这里假公济私了,你打的什么主意,当我不知道吗?”

肃王反唇讥道:“你庆王爷的鬼花活,本王也同样是一清二楚!”

奕劻一愣,双目射出两道寒光。“善耆,你小子都知道些什么?”

肃王两手一背,正眼也不瞧奕劻。“本王知道你是只老狐狸!”

奕劻突然有些心虚,“善耆,你小子到底想怎样?”

肃王道:“庆王若是识相,就叫你的狗腿子把栅栏撤了!”

奕劻脸上肌肉一颤,“我要是说不呢?”

肃王傲然道:“那你就试试看!你庆王府有得力的狗腿子,难道本王麾下就没有精兵强将吗!?”

奕劻眼睛一瞪,“善耆!”

肃王也横眉怒目,“奕劻!”

二人四目直对,僵持了好一阵,奕劻才慢慢地转过头。“行行行,我不跟你小子计较……载振,让他们将栅栏撤了吧……”

载振急道:“可是阿玛……”

“撤吧撤吧!”奕劻摆了摆手,叹道:“善耆那小子犯起浑来可不得了,咱们不去惹他……”

载振无奈,只得示意亲兵将栅栏搬开。

百姓们欢呼一声,正要出入城关,奕劻却突然叫道:“都慢着!”

肃王额头一蹙,“庆王,你又想闹什么妖?”

奕劻白眼一翻,向亲兵下令道:“都听好了,让进城的走左边,出城的走右边。无论是进是出,每个人都要盘查仔细了!”

“是!”亲兵齐应,在城门下列队设卡。

看着众亲兵开始严查细问起来,奕劻冲着肃王一笑。“怎么样善耆?城门我可是给你通了,你小子这下还有什么话说?”

“哼!”肃王一甩衣袍,掉头不理。

“嘿嘿嘿……”奕劻得意扬扬道:“那逆贼不来那便罢了,若是当场被我揪出来……哼哼,看看谁敢来包庇!?载振呐,去给阿玛搬张椅子来,阿玛就坐在这里,跟他善耆耗上了!”

门禁一开,城内外的人便陆续地涌进涌出。离酒铺不远的早点棚中,一个屠夫模样的大汉站起身来,向对面的一男一女说道:“二位,那城门总算是开了,我得赶在晌午前,把那两扇猪送到王家庄子去。”

那对男女正是乔装后的冯慎与香瓜。冯慎向那屠夫点了点头,道:“你有事只管先去,我兄妹俩个还没吃好。”

那屠夫笑道:“行咧,小哥你多吃些,吃饱了多砍柴火卖钱,别老买些下水给你妹子解馋……”

香瓜啃了一口饼,冲屠夫道:“俺就愿意吃下水,你管得着吗?快走你的吧!”

“这丫头,嘿,人不大,脾气倒是不真小……”屠夫笑着摇了摇头,出门推起独轮车走远。

待那屠夫走后,冯慎慢慢将面前的食物吃完,朝棚外望了一阵,悄声道:“看来城门那边查得很严……香瓜,你害怕吗?”

香瓜没作声,默然地点了点头。

冯慎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也没有退路了。一会出城时,不用太过慌张……好在肃王爷也在那里,有什么事,他老人家也会帮衬一些……”

香瓜忧心忡忡道:“冯大哥,可是肃王爷他……”

冯慎拍了拍香瓜肩膀,“别可是了……现在咱们唯一要做的,就是要相信肃王爷!吃饱了吗?”

香瓜将剩下的饼放在桌上,“冯大哥,俺心里还是没底儿,俺吃不下了……”

冯慎强颜一笑,“那就喝点粥吧,准备一下,将身上的衣服整理好,再过一炷香的工夫,咱们就出城!”

说完,二人又在棚中坐了好一会儿,见出城的人慢慢多起来了,这才将一枚银币拍在桌子上。“伙计,付账!”

那伙计正在灶边忙活着,拿眼一瞥,见桌上是枚七钱二分的无孔银币,不禁微微一怔。“哟,小哥,几个大饼、两碗白粥可值不了这些钱……稍等啊,我先往灶里添点炭,再给你们找兑大子……”

“不必找了!”冯慎将斗笠朝头上一扣,与香瓜背起一旁的柴篓便出了棚。

望着二人背影,那伙计直纳闷儿。“这年景,银子就那么好挣吗?怎么连个打柴的,出手都这么大方啊……”

走出一段路后,冯慎与香瓜俯身在地上抓了把泥灰,各自将头脸抹花。

准备停当,冯慎深吸一口气,把斗笠压低,紧了紧背上柴篓,与香瓜混入了出城的人群中。

二人低头掩脸,跟着人群,慢慢来到城门下。城下的亲兵两人一组,对过往的百姓挨个盘问、搜身。

冯慎与香瓜所穿的旧衣,俱是肃王备的,故而他俩才到城门下,肃王一瞅那服色,便一眼认了出来。

此时的肃王,心里有如十五个吊桶打水,端的是七上八下。他唯恐二人露出破绽,便故意倒背了双手,在奕劻父子面前踱来踱去。

奕劻被肃王晃得心烦,没好气道:“善耆,你小子在我跟前瞎转悠什么呢?学驴拉磨吗?”

肃王讥道:“你管本王学什么?反正不学你庆王摇着尾巴汪汪叫唤!”

“嘿?”载振听出了肃王的弦外之音,“阿玛……他……他骂你是狗哪!”

奕劻白了载振一眼,气道:“老大你快给我闭嘴!你拾他那话茬儿干吗?唉!真是块不成器的东西,阿玛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哦,别人一给根竿子,你就非得顺着往上爬吗?”

载振挨了骂,恨恨的瞧了瞧肃王,耷拉下了脑袋不再吭声。

前面受过盘查的百姓,一个接一个的出了城,转眼便轮到了冯慎与香瓜。

一个亲兵在冯慎周身上摸了个遍,又翻了翻他背后的篓子。“干什么的?”

冯慎忙把腰一弯,压着嗓音道:“我兄妹二人,是出城去打柴火的……”

“打柴禾的?”那亲兵狐疑的打量着冯慎,“天天都去吗?”

冯慎点头道:“是,天天都去,打回柴来,送到大户人家里换些散碎银两过活。”

“老子怎么看着不像哪?”那亲兵说着,从冯慎背篓里摸出把柴刀,“这把柴刀都他娘钝成这样了,还砍得了柴吗?”

冯慎一怔,忙道:“我们也带上了磨石,正打算出城后再磨呢……”

“少他娘的废话!”那亲兵将冯慎一推,冲另外一名亲兵道,“快把那逆贼的画像拿过来!”

画像拿来后,那亲兵便对着冯慎开始比量起来。好在绘制那像的画师从未见过冯慎,光凭借别人的口指而绘,画出来的模样难免与本人有所出入。再加上冯慎刻意乔装,极力露出一副贫苦之相,故而不认识他的人,一时半会儿也难以辨清。

那亲兵比对了半天,便收了画像,打算挥手放行。肃王见状,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落回了肚子里。

正暗喜着,奕劻突然探过头来。“善耆啊,嘿嘿,你小子那口气,先别急着松哪!”

肃王顿觉不妙,“庆王,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哼,你小子心知肚明!”奕劻说罢,猛的从椅子上立了起来,手指冯慎,大声向亲兵喊道,“那个背篓打柴的就是逆贼冯慎,快给我拿下了!”

冯慎一听,立马将那亲兵手里的柴刀抢过,往他脖子上一架。其余亲兵回过神来,纷纷操刀拔剑,把冯慎与香瓜团团包围在中央。

眼见要开打,百姓们都尖叫着避在一旁,香瓜将身上柴篓一扯,也摸出把柴刀来抵在那亲兵身上。“都别动!谁要敢上前,俺顺手就在他身子上戳一刀!”

没有主子号令,众亲兵也都不轻举妄动,只是各将兵刃尖头,齐刷刷冲向了冯慎与香瓜。

对区区一个小亲兵的死活,奕劻岂会放在心上?他见冯慎二人反正也跑不掉,便向肃王冷笑道:“善耆啊,方才你一在我眼目前转悠,我便疑心有猫腻儿,嘿嘿嘿……果不其然哪!若非你给‘提醒’,我还真是没怎么上心,此番能拿到逆贼,你小子也有一份大大的功劳哪!”

“阿玛说的极是!”载振也直起了腰杆子,“肃王爷功不可没哪!哈哈,哈哈哈哈……”

“奕劻,你这老狐狸!”肃王脸色铁青,牙齿咬得格格直响。

奕劻不以为意,冲着载振说道:“走吧老大,咱们过去瞧瞧那逆贼去!”

“得嘞!”载振答应一声,又朝肃王道,“肃王爷,您老也请?”

肃王心悬着冯慎,哪有闲情再与载振置气?也不接言,阴沉着脸,同二人来在城门下。

见三人过来,包围的亲兵忙让出一道空隙。

香瓜看到肃王,不由得欣喜道:“冯大哥,肃王爷救咱们来啦!”

冯慎眼望着奕劻,二目中似要眦出火来。“奕劻那老匹夫也来了!”

“混账!”载振指着冯慎鼻子尖骂道,“大胆逆贼,死到临头了还敢口出狂言?”

冯慎冷冷看了载振一眼,“你又是何人?”

“我你都不认识么?”载振骄横道,“听好喽,我乃固山贝子,兼农工商部尚书,还兼着御前大臣……”

奕劻忿道:“够了老大!你跟个逆贼瞎抖搂什么威风?”

载振急急收嘴,“是,阿玛。”

“阿玛?”冯慎顿时明白过来。“我当是谁?原来是老匹夫生的小匹夫!”

“你这厮嘴里再敢不干不净试试……”

载振正欲再骂,奕劻却挥手止住,他看了看冯慎,又瞧了瞧香瓜。“哼哼,自己都插翅难飞,还不忘带着个小相好……冯慎啊,你道你俩儿抹成个泥猴,就能从我眼皮子底下跑喽?哼,那孙猴子本事更大,也没见他能逃出如来佛的‘五指山’啊!”

冯慎怒道:“奕劻老匹夫,我知道你所有的阴谋!”

奕劻不慌不忙地向载振道:“瞧见没有?都瞧见没有?这就叫狗急跳墙哪!我行得正、做得端,岂会怕你这逆贼反咬一口?”

冯慎朗声道:“老匹夫,你若不心虚,咱们就去当堂对质吧!”

“还当堂对质?谁有那个闲工夫儿?”奕劻哼道,“军机处的条子上写的明明白白,你冯慎现如今是大奸大恶,一经拿住,就地格杀!行了,别费口舌了,有什么话,到地底下慢慢跟阎王爷说去吧!”

众亲兵闻言,正要一涌而上,肃王赶紧跨前一步,大喝道:“且慢!”

“善耆!”奕劻大声叫道,“看在宗室的分儿上,我对你一忍再忍!可你小子别不识抬举,你想包庇逆贼重犯,那就等同于对抗朝廷!”

肃王尚未接腔,载振也假意劝道:“是呀肃王爷,我阿玛可全是替您老着想啊。朝廷重犯,那是包庇不得的,咱们还是走远些吧,待会别再溅上一身血……”

载振话音方落,冯慎便怒喝道:“我冯某人就算要命丧于此,也要拉奕劻那老匹夫来垫背!”

奕劻回骂道:“逆贼,还做什么春秋大梦?马上便让你们两个横尸街头……”

冯慎早就暗运了劲力,瞧准个机会,一脚踢开所挟持的亲兵,又陡然将手中柴刀挥掷而出。

那柴刀在空中疾转着,直直砍向奕劻面门。载振的反应也当真算迅速,仓皇中扯过身边一名亲兵,急急挡在了奕劻身前。

“噗”的一声,柴刀的大半截,全然没入了亲兵的胸膛,那亲兵还没来得及惨叫,便扑地而死。

奕劻死里逃生,直吓得魂飞魄散,一面与载振连滚带爬地逃出圈子,一面哇哇大叫道:“快……快动手啊!杀了逆贼!快些杀了那两个逆贼啊!”

众亲兵硬起头皮正要上,突然被一声枪响震得愣在原地。只见肃王将举着的枪口缓缓垂下,环指着众亲兵。“哪个敢先动上一动,本王就头一个毙了他!”

奕劻气极败坏地爬将起来,在一个亲兵身后一蹬。“还他娘的傻愣着做什么?别听他吓唬……”

那亲兵被奕劻一蹬,身子便踉跄着往人圈里冲去。不曾想刚跨出没几步,脚底下就迸起了一溜子石屑火花。

“啊呀!”

那亲兵吓得一声怪叫,双腿哆嗦一阵,热尿喷流而出,顿时淋湿了裤裆。

肃王把冒着白烟的枪口一扬,厉声喝道:“这一枪是警示!若再扣下扳机,本王便会直接射你脑袋!”

奕劻不敢进人圈,只是躲在外面跳着脚叫道:“善耆!你小子疯了吗!?你知不知道……你这就是公然造反哪!”

载振双手扶住自己的官帽,也不敢直腰。“肃王爷呀,您老是何等身份呀,为那一对逆贼,犯不着这样啊……”

肃王不退不让,高声道:“奕劻!你们爷俩儿打的什么算盘,本王心里清楚得很!当着这合街众人的面上,要逼着本王把你们的老底揭出来吗!?”

“你小子乱喊什么?”奕劻脸色一变,赶紧向四下瞧了瞧,见不远处的百姓都在指指戳戳,便又向肃王招呼道,“善耆,你先出来,咱俩儿私底下商量商量!”

肃王哼道:“但凡想加害冯慎,那就没得商量!”

“真是头犟驴!”奕劻低声骂了一句,又催促道,“我不让他们动手就是了!先出来!你这浑小子先出来成不成啊?”

载振也向众亲兵道:“全听着了……没有我阿玛的号令……都先别乱动啊!肃王爷呀,这下总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肃王看一眼冯慎和香瓜,提着短枪,走出了人圈。

香瓜将手中另一把柴刀递给冯慎后,自己衣袖一卷,也亮出了甩手弩。二人背靠着背,如履如临,警惕的防范着周围一众虎视眈眈的亲兵。

肃王刚走出来,奕劻和载振便一左一右的,将他架在僻静处。

“有话快说,有屁就放!少跟本王拉拉扯扯的!”肃王挣开两臂,甩了甩袖子。

奕劻开门见山道:“善耆,事到如今,你待怎么样?”

肃王道:“不是你们要商量的吗?怎么反而问起本王来了?”

奕劻道:“实话告诉你小子吧,想让我放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肃王将短枪使劲一握,勃然怒道:“敢情你们是在消遣本王?”

“你喊什么?谁消遣你了?”奕劻忙道,“我们只是想给你点明利害,让你这浑小子看清了局势!”

“别装模作样了!”肃王道,“你这老狐狸除了想杀人灭口,能安什么好心?”

“哎?”载振狡辩道,“肃王爷,我阿玛可全都是公事公办,杀什么人?灭什么口?那冯慎若非畏罪,为何要乔装潜逃?并且他方才要行刺我阿玛,您老也是眼睁睁瞧见的!任择其罪之一,他都是难逃一死!”

肃王虎眼一瞪,直盯着奕劻父子。“就算冯慎真有罪,难道你们俩儿也是干净的么?!”

“哼哼!”奕劻手掌一摊,摆出一副无赖相。“想诬赖我么?成啊,拿出证据来啊!”

肃王道:“奕劻,你也别得意得太早了!本王就不信,你耍的那些鬼把戏,真就能隐瞒得天衣无缝!”

奕劻道:“善耆啊,就算到了最后,被你查出点儿蛛丝马迹来又能怎么样?捅到老佛爷那里,我们也可以说是逆贼冯慎怀恨在心,将我们倒打一耙!找不到真凭实据,谁能奈我何啊?”

“哼!”肃王忿道:“你们既然这般有恃无恐,为何又要对冯慎赶尽杀绝?!”

奕劻“嘿嘿”一笑,“因为他该死!”

肃王骂道:“你这老狐狸才该死!”

奕劻道:“先别急着开骂,我就把这其中的道道儿,说与你小子听听吧。”

肃王道:“看你能编出什么鬼话来!”

奕劻道:“我也不瞒你了,在宫里头,有我的耳目。嘿嘿……所以我才知道,那妖画流血一案的真凶,冯慎不是没查出来,而是隐而未报啊!”

肃王道:“那定是你这老狐狸搞得鬼!”

“哟哟,我可没那能耐!”奕劻赶紧撇清,“绘制那张珍妃画像的,可是当今的万岁爷呐!”

肃王心里“咯噔”一下,没再做声。

奕劻接着道:“并且昨晚万岁爷与那冯慎,还有过一番掏心掏肺的交谈。若是那番话,传到了老佛爷的耳朵里,嘿嘿嘿……未免会有些大逆不道吧?”

肃王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奕劻,你竟敢往皇上身上泼脏水!?”

奕劻皮笑肉不笑,“是不是泼脏水,你我说的都不算哪……要不这样,咱们让老佛爷给评评理儿?”

肃王恨道:“这全是你的一面之词!”

“还真不是!”奕劻道,“我不像你这浑小子,我办事都讲究个有理有据。昨晚我那耳目还说呀,他在瀛台的漱芳润里,瞧见个暗室,那里头藏了不少宝刀……不过现在,那暗室里却好像少了一柄遏必隆玲珑刀,嘿嘿,也不知被万岁爷赏赐给什么人喽……”

肃王后背顿时冒出了冷汗,“奕劻,你可别忘了,你也姓爱新觉罗!”

奕劻道:“我正是因为姓爱新觉罗,这才要设法除去逆贼冯慎呀。善耆啊,你仔细想想吧,若冯慎活着,那万岁爷便会陷入险境,我们也少不了跟着担些干系……可他若是死了,我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昨晚瀛台所发生的一切,就当是不知道了。我们不知道,老佛爷也就不知道;老佛爷要是不知道了,万岁爷自然也就高枕无忧了。”

肃王沉吟良久,黯然道:“唉……如此说来,冯慎他……他是非死不可了?”

“不错!”奕劻将头用力一点,“只要冯慎一死,那就是皆大欢喜!善耆啊,冯慎与万岁爷相比,究竟是孰轻孰重,你可得千万掂量清楚了!”

载振也趁热打铁道:“肃王爷,单是为了皇上的安危,您老也得顾全大局哪……”

肃王的拳头攥了松、松了又攥,始终下不了狠心。奕劻见状,装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善耆啊,你与那冯慎相交甚好,我也知道你不忍心……可是又有什么法子呢?唉……他为了万岁爷而死,也算是死得其所了。行了行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办,你先走吧,省得一会儿见了难受……”

“你俩给本王滚一边去!”肃王双目血红,似下了很大决心。“冯慎他一腔侠义,岂能死在你们这干鼠辈的手中!?罢了罢了!本王与他相交一场,就亲手送他上路吧!”

奕劻与载振相视一望,不由得心下窃喜。肃王长叹一声,在脸上狠狠一抹,提着短枪又回到了人圈之中。

见肃王回来,冯慎问道:“王爷,奕劻那老匹夫认罪了吗?”

肃王摇了摇头,指着崇文门道:“冯慎啊,你随着本王初登此城楼时的情形,还记得吗?”

冯慎点点头,“王爷那日登城作赋,指点江山、胸怀天下,光是那份忧国忧民之心,就足以令卑职永世难忘!”

“忧国忧民、胸怀天下……”肃王神驰了好一阵子,突然俯下身去,向着冯慎深鞠了一躬。

冯慎一惊,忙道:“王爷,你这是何意?万不可如此!”

“冯慎啊,这第一拜,本王是代表天下苍生百姓!”肃王说着,又连施两礼。“再拜,是为了我大清的社稷;这第三拜,是为了祖宗的基业不绝啊!冯慎,为了黎民苍生,为了江山社稷……本王……本王打算……打算向你讨要一样东西……”

冯慎问道:“卑职对王爷素来景仰,只要是王爷开口,卑职无所不应!王爷想要什么,您老只管说吧!”

肃王以袖掩面,已是泣不成声。“本王要的是……要的是你的那条性命……”

“什么?”冯慎目瞪口呆,手里柴刀“咣当”坠地。“王爷……您老……您老也要卑职去死么?”

香瓜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怔道:“肃王爷,这些年来……俺冯大哥跟着你出生入死,你不来救他,反而要杀他?你……你昨晚可不是这么说的!你答应过,要救俺冯大哥出城的!”

“唉,那些过往,还说它做什么?就当是本王无情无义,白白辜负了你们吧!”肃王说完,把心一横,对着冯慎胸口,“砰”的就是一枪。

冯慎低头看着胸前喷出的鲜血,满脸的不可思议。“王爷……你……你居然真的……”

“冯慎……你别怪本王……本王也是迫不得已啊!冯慎啊!你一路走好啊!”肃王泪流满面,咬牙又扣下了扳机。

冯慎身子又是一震,左胸也“汩汩”的冒出了血水,只摇了几摇,便朝天仰倒。

“啊!”香瓜呆了半天,发疯一般的扑向冯慎,“冯大哥!冯大哥啊……你说过要照顾俺一辈子的……你骗俺!你怎么能骗俺啊……”

冯慎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双眼犹未闭合。

香瓜死死地抱着冯慎,哭得肝肠寸断,在场不少亲兵见状,也都不忍再看,纷纷别过头去。

肃王哽咽着,失魂落魄的走上前。“香瓜丫头……”

“你滚开!”香瓜哭着吼道,“肃王爷,你看到了吗?俺冯大哥死不瞑目啊!冯大哥肯定是没想到……他最最敬重的人,居然会亲手打死他……肃王爷,你真是好狠的心啊!”

肃王垂泪道:“丫头……那家国大事……你不懂啊……”

“那些俺是不懂,俺也不想懂!”香瓜轻轻放下冯慎,慢慢站起身来。“俺冯大哥说了,就算是死,也得拉奕劻那老王八蛋垫背!你快些滚开,俺要过去杀了他!”

肃王未动,缓缓地抬起枪,指向了香瓜。

“肃王爷!”香瓜惊怒交加,“俺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反而要杀俺!?”

“丫头啊”,肃王看了看地上的冯慎,又向香瓜道,“你既然对冯慎一往情深……那就也跟随他去吧!”

香瓜正想打出钉箭,肃王的短枪却已经响了。香瓜手捂着胸口,身子渐渐矮了下去,最终头一歪,栽倒在了冯慎身上。

枪响过后,周遭鸦雀无声,直过了好一阵子,奕劻与载振这才探头探脑地走上前来。

载振拿块手帕捂着鼻子,踢了踢冯慎的脚。“啧啧,这两个逆贼,都死透了吗……”

肃王双睛暴血,当即将枪口抵在了载振的脑袋上。“能不能死透?你他娘的要不要也试上一试!”

载振吓得屁滚尿流,“不试不试!肃王爷,您老可千万别开枪……阿玛,你倒是快救我呐……”

“善耆”,奕劻赶紧把手按在肃王枪身上,让枪口移开了载振的脑袋。“人可是你亲手打死的……你拿我们家老大撒什么气呢?快放下枪,快放下枪吧……”

“唉!”肃王痛惜一声,将枪口垂下。

“咳咳!”奕劻清了清嗓子,向四下里大声道,“各位都听好喽!逆贼冯慎拒捕行凶,现已被肃王爷当街正法!嘿嘿嘿……暴徒伏诛,你们这些百姓才能安居乐业,这可是件大快人心的幸事呢!”

奕劻话落,除去载振拊掌相和外,周遭的百姓却无一个应声。见场面有些尴尬,奕劻顿了顿,便向那些亲兵下令道:“来啊,将那两名逆贼的尸首,吊在城门楼子上示众三日……”

肃王“腾”的又拔出枪来,“奕劻!你他娘的要有种,便将方才那话再说上一遍!”

奕劻倒退了几步,“善耆你小子可别胡来……我不过是想走个过场……反正……反正他们死都死了……”

肃王猛地跨前一步,“只要本王还有一口气在,冯慎的尸身,就绝不会让任何人侮辱!奕劻,本王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他娘的再敢得寸进尺,本王就算豁出性命,也要先在你那颗脑袋瓜子上射出一个洞来!”

见肃王满脸的杀气,奕劻心下早就怯了,又见二尸身上衣衫单薄,藏不住什么,所背的柴篓里也是无甚紧要,犹豫了再三,便道:“行行行,我带人走就是了……”

肃王咆哮道:“滚!都他娘的滚得远远的!”

载振尚在迟疑,悄声问奕劻道:“阿玛,咱们真的要撤吗?”

“不撤怎么能办?”奕劻拉着载振先走出几丈远,又故意抬高了音调,“老大啊,你方才没瞧见吗?善耆那小子下手可真是狠呐……那冯慎好歹也是跟过他的,可他开枪那会儿,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哪……反正逆贼死了,咱们就赶紧走吧!”

“没错!”载振牵过自己的马来,向奕劻道,“阿玛,我扶您上去。”

奕劻爬上马背,刚坐稳了,又扭头朝肃王道:“善耆,你小子今天也算是立了大功,回头我到老佛爷那里,去给你讨赏啊……”

肃王一言不发,举起枪来,将剩下的子弹,尽数射在那马蹄周围。

被枪声一惊,那马顿时激炸,前蹄陡然跃起,险些将奕劻掀下鞍去。

奕劻虽未摔下来,但已吓得面无血色,两手死死地抱着马脖子,整个人都贴在了马背上。还没等载振来护,那马又是一声嘶鸣,猛然间撒开四只蹄子,驮着奕劻便朝前狂奔。

“阿玛!阿玛!”载振慌里慌张地追出几步,那马却早已跑得没影儿,见那些亲兵还在愣着,载振不禁气得跺脚连连。“你们这帮子饭桶!都干什么吃的?别他娘的傻站着了!快去将老王爷救下来哪!”

“哦……听贝子爷的,快去救老王爷!快救老王爷去啊!”

众亲兵回过神来,齐齐吆喝着,争先恐后地朝那马跑走的地方追去。

转眼之间,载振与庆王府的众亲兵便跑了个干干净净。在冯慎与香瓜的尸首前呆立了良久,肃王才慢慢地抬起头来。

此时附近除了那些城防兵弁,尚有不少百姓在远远地观望,挑担的、推车的、挎篮子的……不一而足。

一名兵弁走上前,向肃王请了个安。“肃王爷,有没有我们能效劳的地方?”

肃王摆了摆手,道:“用不着你们……都回到岗哨上去吧……”

那兵弁瞧瞧地上的冯慎与香瓜,“可是这二位的尸身……”

“本王自会处理。”肃王说完,抬眼在百姓之中扫了一圈,发现里面还有个赶着骡马大车的。那赶车的斜坐在车辕上,似乎是挺怕冷,只见他戴着毡帽、套着暖耳,上身羊皮袄,下身大棉裤,从头到脚,裹了个严严实实。

肃王思量片刻,便向那人招了招手。“车把式,你过来一下!”

见肃王叫他,那赶车的忙从车上跳下来,低着头来在肃王面前。“您老有什么吩咐?”

肃王指着二尸道:“这里的两个人……劳你用车拉出城外,找一处好地葬了吧……”

听了这话,那赶车的却有些犹豫不决。“这个……这个……”

肃王见状,问道:“怎么?你是嫌拉死人忌讳吗?”

那赶车的摇了摇头,道:“忌讳倒是不忌讳,平时四邻间若有白事,我也常去帮忙……只是昨个儿,我跟城外村子里的一个人约好,今天要过去帮他拉些家什,要是给耽误了,我怕那车钱就拿不到了……”

肃王从怀里掏出了几大锭银子,一并交与那赶车的。“把式,你拿了这些钱去给那二人治丧,不图操办,只图能让他俩早些入土为安……剩下的,就当是抵你的工钱吧……”

那赶车的一听,连忙拍着胸脯应下,也不用别人帮忙,自己依次搬起冯慎与香瓜的尸首,便先后放在了大车上。

待二尸安置好后,肃王手扶车舆,恋恋不舍地看了半晌,才向那赶车的挥了挥手。“走吧……”

“好!”那赶车的说完,将手里长鞭“啪”的一甩,骡马便迈开四蹄,拉着那大车,朝城外走去。

车声辘辘,二人的尸首也随着车身而微微晃动。望着那渐行渐远的大车,肃王双目再度模糊,他抬起手,空挥了几下,口里头喃喃道:“冯慎……一路好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