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二人不备,疤痢眼奸计得逞,手足并用,逃入了井中。
轻易便上了这般恶当,冯慎懊恼不迭,连忙追至井口,扶栏下望。井中十分昏晦,底下黢黑幽暗,模糊不可辨物。
正看着,井底又传来疤痢眼的怪笑声:“下来啊!快下来捉我啊!顺便把这两具‘冰疙瘩’也捞上去啊……哈哈哈……”
听着那些极尽挖苦的言语,冯慎气得咬牙切齿。他一把拽住铁链,翻身跳入井中。
“冯大哥你别去!”香瓜急道,“那恶人肯定想害你,别上了他的当啊!”
“我心中有数,”冯慎动作未停,攀着铁链又往下降了好一截。“香瓜你留在上面,等后援到了再来接应!”
“俺不!你一个人俺不放心!”香瓜一跺脚,竟也把着铁链跟下井来。“冯大哥,这回俺可不听你的!你非要下去,俺就陪你一块!”
此刻冯慎也无暇再劝,只得道句多加小心。冯慎入井追凶,倒不全因那一时的血气之勇。那疤痢眼腿脚已伤,兵刃也失在外面,想来应不足为患。眼下冯慎所要提防的,是暗处可能另伏有机关或是帮手。
越往下去,冯慎越是如履薄冰,每降一段,都要竖起耳朵听风辨位,生怕疤痢眼在暗中偷袭。
可降了半天,井下却变得杳然无声,方才叫嚣的疤痢眼,似是消失一般,再没了动静。
渐渐的,一片微弱的冷光泛上来,冯慎低头一看,原来那结成冰的水面,已然就在脚底下。两具半冻在冰层中的尸体圆睁着眼,双手空抓,那副僵死的模样,惨不忍睹。
冯慎强忍住悲愤,转向别处打量。那冰面虽不是很厚,可表层上却未破损。
香瓜颤声道:“冯大哥……那恶人呢?”
冯慎摇摇头,心里也是纳闷儿之至。冰层未损,那疤痢眼显然不可能藏在其下。可四周皆为光秃的井壁,若非在冰下,他又能躲到何处?
“莫非井壁上有暗门?”想到这儿,冯慎急忙再瞧。仅瞧了两下,便察觉出了异样。
冰井相接的一侧,露出几级石阶。那些石阶都呈墨绿色,下端通在冰层中。
冯慎抬头道:“香瓜,你先抓牢了铁链,我下到石阶上瞧瞧。”
说完,冯慎估算下距离,身子一荡,轻轻落在了石阶上。刚站稳脚,冯慎就朝那井壁急急摸去。片刻光景,便摸到一个内凹的凿槽。
冯慎先推了几下,井壁却纹丝未动。又试着往侧面一拉,那井壁上竟透出一道光缝。
果然有暗门!
冯慎再一使劲儿,那暗门便全被拉开,一个狭长的洞道,赫然露了出来。
香瓜见状,也赶紧荡了下来,跟在冯慎身后,慢慢踅进了洞道里。
洞道两壁上,挂着几盏捻信小油灯,借着那如豆的火光,隐约可以看出两丈左右。再往远处,便有些模糊不辨。那逃进来的疤痢眼,虽已不知去向,可沿着他滴在地面上的血迹,早晚也能寻到。
这洞道多长、通往哪里,眼下还不得而知。是否有埋伏,也尚未弄清楚。身处这密道之中,本就失了地利,若再大意,后果不堪设想。冯慎拭了拭额角冷汗,嘱咐香瓜多加留神。
二人又走出几步,香瓜突然拉住冯慎衣角,“冯大哥,墙上好像挂着一排东西!”
冯慎没作声,快步走到近前,发觉是些蓑衣、水靠之类。
看到那几张水靠,香瓜骇得倒退两步。“这……这是啥啊?怎么跟些人皮似的?”
冯慎道:“这叫水靠,是以整块鲨皮缝制。穿着它不仅保暖,而且可使游速增快,能潜入极深的水下。”
香瓜又问道:“潜那么深,能憋得住气吗?”
“只需随身备几个猪尿脬换气便可,”冯慎道,“像那种入海采珠的珠户,听说能在水底待上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香瓜咋舌道,“那还不成了水鬼了?”
“水鬼?”冯慎心中一动,不禁往水靠上多看了几眼。鲨皮上满是细小的肉鳞,通身泛着墨青色,若包头裹脸地穿在人身上,确实显得颇为诡异。在护城河边,那妇人曾说亲眼见到一个绿毛怪物……难道那害人的“水鬼”,就是穿着水靠的恶人?
见冯慎低头不语,香瓜又问道:“冯大哥,你在想啥?”
冯慎捏紧了拳头,有些答非所问。“这井……还真是下对了!”
香瓜正欲再问,脑中竟一阵晕眩,身子斜了斜,忙扶住了洞壁。
冯慎急道:“香瓜,你怎么了?”
“俺也不知道……”香瓜蹙眉道,“胸口突然憋的厉害……”
“这里浊气太重,使得呼息不畅。”冯慎屈起手指,在香瓜迎香穴上揉刮几下,“现在好些了吗?”
“多少能喘过气了,就是头还有些晕乎”,见洞道边还扔着几只压盖的柳条筐,香瓜挤出一丝笑意,“冯大哥你别担心,俺没啥大事……坐在这些大筐子上歇歇就行了……”
“别急”,冯慎拦道,“这筐子里还不知装着什么,先不要乱碰!”
说完,冯慎轻轻一踢,把就近的一只筐子的压盖踢掉。
香瓜勉强探了探脑袋,“是……是只空筐子吗?”
冯慎点点头,却发觉那空筐的缝条之中,还残留着不少白色晶粒。
“这是何物?”冯慎刚要移近细瞧,没想到香瓜身子一软,竟瘫倒在地。
“香瓜!香瓜!”冯慎调头扑去,赶紧托起她脖颈。“你怎么了?快醒醒啊!”
“冯……冯大哥……”香瓜微微睁开眼,音弱喃喃,“俺眼皮儿沉……好想睡觉……”
“难道是哪里受伤了?”冯慎心里打了个突,急忙在香瓜身上查验。
可没等冯慎验完,香瓜便眼角一垂,脑袋也慢慢耷拉下来。
冯慎慌了手脚,疾声摇唤起来,可香瓜嘴唇紧抿,始终再未醒来。
“嘿嘿嘿……”
忽然间,身背后传来一声冷笑,冯慎心中一颤,当即扭头看去。
最里面的一只柳条筐上,盖板啪的被顶开,钻出了皮笑肉不笑的疤痢眼。“没事,那臭丫头还死不了,嘿嘿……”
冯慎噌的立起身,“你居然躲在这儿?胆子倒是不小!”
“想不到吧?”疤痢眼得意道,“这就叫‘灯下黑’!”
冯慎恨道:“多说无益,现在擒你也不迟!”
“是啊,我失了兵刃,脚又受伤……打也没法打,逃也不能逃,该如何是好呢?”疤痢眼虽这么说,可面上却没丝毫慌张。
冯慎惦记着香瓜,无心与他口舌,只想出招制胜,速战速决。岂料刚运起内气,冯慎眼前居然一花。
“是不是觉着天旋地转?”疤痢眼狂笑道,“不过你小子也算有点能耐,竟硬抗了这么久。”
“迷药嘛,”冯慎半边身子开始僵麻,眼中也尽是模糊的叠影。“是……是什么时候……”
“这可不赖我!”疤痢眼道,“那迷药是你亲手掏出来的,我只不过帮着扬了扬……嘿嘿,这种迷药起效虽慢,后劲儿却足得很,吸入一星半点儿,就算是头牯牛,也能给它麻翻了!”
“奸……奸贼!”
冯慎脚下越来越软,意识也越来越散,最后双眼一抹黑,如截朽木般,一头栽倒在地上。
疤痢眼跨过昏迷的二人,一瘸一拐地挪到洞道入口,掏出支鸭嘴短鸣镝,用力地抛出井外。
鸣镝打着急旋,直直飞向半空,受风而响,铮铮之音大作。
弄完这些,疤痢眼又折回挂水靠的地方,踢了冯慎一脚,骂咧咧地倚壁而坐。
约莫一盏茶的光景,入口处降下一个人来。探头探脑的,正是之前那假瓦匠。
那假瓦匠长舒口气,冲疤痢眼赞道:“你的本事,我算是真服了!井里扔着俩儿,这里还栽着俩硬茬儿……哎?你没事吧?”
“没事个屁!”疤痢眼大为光火,“这满脚血你瞧不见啊?你他娘的就顾着自个儿躲!若不是他俩儿中了迷药,老子这条命都得交代了!”
“别急眼啊,”假瓦匠赶忙道,“我那不是权宜之计吗……”
“唉,”疤痢眼叹道,“反正这事算是办砸了,剩下那些兵,估计回去叫帮手了……这密道,怕是要藏不住了……”
假瓦匠一惊,“那咱得赶紧撤啊!”
“你也甭太慌,”疤痢眼道,“大半夜的调兵没那么快,况且官军又不晓得另外出口,就算来了千军万马,一时半会也攻不进这窄小的井道!”
“说的也是”,假瓦匠点点头,一指冯慎与香瓜,又在自己脖子底下一比划。“这俩儿留着是祸害,要不要做了?”
“不忙!”疤痢眼摆手道,“那小子大小是个官,先别把动静闹得太大,将他们掳回庄院,让统领定夺!”
“还得弄回去?”假瓦匠愣道,“你现在伤了脚,我一个人又不好扛他俩儿,这么长的道,要他娘的怎么弄?”
“说你笨你还真就是缺根弦”,疤痢眼努了努嘴,“平时运酒怎么运的?”
“运酒?”假瓦匠恍然大悟,“哦!你是说地排车?”
“那还能是旁的?”疤痢眼笑道,“装在地排车上,别说就他俩儿,就是再来俩儿,也照样能推着走!”
“成”,假瓦匠抬脚便走,“那我上前面推车去!”
疤痢眼又嘱咐道:“别忘了拿捆麻绳!有布袋也取两个,以防万一,先给他俩儿套住头脸……”
假瓦匠答应着往前去了,没一会儿,便拖着辆地排车过来。
车子一停,假瓦匠又拿出绳、袋,将冯慎与香瓜绑好套实,双双扔在了车上。
待假瓦匠弄好,疤痢眼也一屁股坐上了车板。“哈哈,我脚伤了没法走,就跟你沾点光吧!”
假瓦匠点点头,扶稳了地排车,朝着洞道深处推去。
洞道里曲折蜿蜒,假瓦匠却驾轻就熟,一面前行,一面与疤痢眼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几句话。
行出很远,疤痢眼突然一拍脑门儿,“坏了!老子那杆麻紮枪还在外头扔着呢!”
“扔着就扔着吧,以后另打一杆就是了,”假瓦匠忧心忡忡道,“我现在犯愁的是,咱把这事办成这样,一会见了统领怎么说啊?”
“能怎么说?照实说呗!”疤痢眼漫不经心道:“好歹咱俩儿也是‘四魔使’,统领多少也得留点余地吧?再说了,这不还掳到个当官的吗?”
“唉”,假瓦匠还是愁眉不展,“这密道一暴露,就生生断了条大财路……统领能轻易饶了咱?”
“瞅你那熊样!”疤痢眼哼道,“不饶又能怎样?现在‘四魔使’中,青魅死了,白魉又不在,真正能倚仗的,也就你我二人!财路没了可以再辟,左膀右臂要是断了,可没那么好接!放心吧,统领是办大事的人,眼窝子没你那么浅!”
“但愿吧,”假瓦匠苦笑一声,继续埋头赶路。
一顿饭的工夫,地排车行至洞道后段。再往前,是个缓缓上升的斜坡,假瓦匠力贯双臂,将车子越推越高。
坡道尽头,筑着个大土台,疤痢眼仰脸高唤几声,洞顶便啪的打开条缝隙。
缝隙之中,探下一只脑袋。“什么人?”
“是老子我!”疤痢眼喝道,“少他娘废话!赶紧把悬梯放下来!”
听出是疤痢眼的动静,上面人不敢怠慢。洞顶一开,出口豁然变大。再听绞盘声辘辘,一架木制悬梯,慢慢降到了土台上。
悬梯才支稳,便跳下来几名劲装汉子。那些汉子身手矫捷,冲疤痢眼与假瓦匠见礼后,扛起冯慎和香瓜,匆匆上了悬梯。
密道这端,连通着一座大宅。出入的洞口,便掩在侧院花丛中的太湖石后。宅子很旧,周遭无有人居,廊院内外,只挂着寥寥数盏灯笼,借着黯淡光亮,一些家丁打扮的汉子,正抱着酒坛,堆码的井然有序。
一到了外头,疤痢眼便扯过身边一名汉子。“快说!统领现在何处?”
那汉子怔了下,忙答道:“刚领着我们转出批米酒,这会儿八成在西厅上看账吧。”
“你!还有你!扛着这俩点子随我们过去!”疤痢眼又道,“其他人都先停下手上活计,备好了家伙原地待命。对了,找人守着密道口,一有异动,立马来报!”
听着话头不对,那汉子小声道:“敢问二位魔使……是出什么事了吗?”
“瞎打听什么?”假瓦匠眼珠一瞪,喝道:“赶紧走!”
见魔使急了眼,那些汉子没敢再吱声,皆依着疤痢眼的吩咐,各安其位。
西厅之中,烛光摇曳。临窗一把官帽椅上,斜坐着一名胖大的男子,正捧着只三才盖碗,滋滋啜茶。
进厅后,两名汉子将冯慎、香瓜放下,便悄然离开。疤痢眼与假瓦匠对视一眼,轻声上前问安。“见过统领……”
统领又呷口茶水,将盖碗搁在桌上。“事办妥了?”
假瓦匠额头见汗,慌张道:“属下无能,被官军发现了……”
统领眉头一拧,却没有作声。
疤痢眼直了直腰,假意道:“我二人办事不力,请统领责罚吧。”
“责罚?”统领二目似刀,嘴角扬起一抹冷笑。“四魔使于我尚虞备用处,好比那耳目股肱,岂能因这点小事,就苟责滥罚?金魑,你的脚不要紧吧?”
“不……不要紧。”统领不怒反褒,疤痢眼反倒有些没了底气。
“真不要紧?”统领身形一突,陡然立在了疤痢眼面前。“我瞧那血可流了不少!金魑使,你劳苦功高啊!来,到我这位子上歇歇?”
望着统领眼中森然的寒意,疤痢眼顿时矮了半截。顾不得脚痛钻心,“扑通”跪倒在地。“统……统领息怒……属下不敢,属下知错了……”
假瓦匠也慌忙求情,“统领开恩啊……”
“哈哈哈,”统领面色一缓,杀气转瞬即逝。“金魑、紫魍,你俩儿何出此言啊?一条密道、一所旧宅而已,我何苦为难出生入死的老伙计呢?钱财身外物,再赚就行。只是这秘点儿一失,倒让众多兄弟,暂时无处存身了。”
“统领,”假瓦匠又道,“我与金魑逃离时,那些差人就已回去报信……想来这个时候,应该有大队官军朝这边赶来……咱们怎么办?”
“别慌,”统领轻描淡写道,“你俩迟迟未归,我便预感到不妙,已在暗中设下套,只等着官军自己来钻!”
“统领真是神了!”疤痢眼赞道,“只是如何设套,还请统领示下。”
“他们有张良计,咱也有过墙梯!”统领得意道,“你们想,这庄院极其隐蔽,官军不可能从地面上找来。等他们发现了古井下的入口,必然要进密道。那密道狭长,大队人马只得一字前行,等后援的官军全下到密道里,咱们就点上几桶火药,将这密道炸塌。管他来多少,一律都裹了粽子!”
“高!实在是高!”假瓦匠也喜道:“这样一来,就算炸他们不死,也能将出口封住,咱们一干兄弟,便可从容不迫地转到别处。”
“不错”,统领点点头,“不过这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若非事态紧急,我也不想与官府闹成这种地步。毕竟咱羽翼未丰,过早亮翅,于己不利啊……”
假瓦匠越想越恨,走到冯慎身边,死命就是一脚。“从根上算起来,事全坏在了这小子身上!”
“哦?”统领看了看地上二人,不动声色道,“说说看,他是怎么坏的事?”
假瓦匠闻言,忙一五一十地讲了起来。假瓦匠只顾着飞唾沫星子,殊不知刚才那一脚,恰巧踢中了冯慎胁下章门穴。
章门脾募脏会,纳肝气息驻。受此重击,陡然生出一股剧痛。冯慎吸入的迷药本就不多,再经这急痛冲激,脑中一凛,竟缓缓醒了过来。
微微一动,冯慎便觉四体受缚,眼前一团乌黑,目不能视物。猛然间,冯慎反应过来:自己与香瓜追凶时,误中了歹人迷药,眼下不消说,八成已沦为阶下之囚。
然越是危急之境,越应沉着应对。冯慎强敛住内心焦躁,依旧未动分毫。
听得有说话声音,冯慎忙侧耳去辨。在滔滔不绝的,应是那假瓦匠;而时不时帮衬两句的,似为疤痢眼。这二人一搭一档,像是给另一个人说着什么。
只听假瓦匠又道:“大致就这样了……统领,你说这事,也不全埋怨我跟金魑吧?”
冯慎暗暗纳闷儿,“难道是朝廷将官与匪类勾结?”
不及冯慎细想,那统领也道:“看来那公门之中,还是有点像样的人物啊……”
听了这句话,冯慎猛打个激灵儿。
这声音……耳熟!
正惊诧间,冯慎又听那疤痢眼道:“不得不承认,这小子有勇有谋,确是块材料……像他这种人,想必在衙门中颇为上司赏识,所以我们将他擒住后,也没着急害他性命,挟以为质,到时候也好与官军交涉……”
“做得对!”那统领道,“被你俩儿一说,我倒对他起了兴致,若这小子肯反水……咱们尚虞备用处,又能添上一员虎将啊!”
冯慎身子又是一颤。这尚虞备用处……不正是那粘杆处嘛!?想起“鬼胎案”中,那青魅所做下的残暴恶行,冯慎便积恨难平。怪不得这伙歹人心狠手辣,原来竟是粘杆余孽!
“金魑”,统领又道,“这小子现在还昏迷着吧?”
“统领放心,”疤痢眼道,“中了我那迷药,若不使冰水去激,轻易醒不过来!”
“那就好。”统领说着,便走近了冯慎。“你把布套除了,我来瞧瞧他是怎生个模样!”
金魑答应一声,一把扯去冯慎头上布套。
布套一除,冯慎二目大睁。那统领不想他竟醒来,骇得倒退了好几步。
统领狠狠瞪了金魑一眼,面上满是愠怒。
冯慎盯着统领,一字一顿道:“曾三爷,果然是你!”
疤痢眼本已冷汗涔涔,听了冯慎这句更是傻了眼。“统领……你认得这小子?”
统领不置可否,阴沉着脸孔没吭声。
“士别三日真当刮目相看啊,”冯慎冷笑道:“曾三爷,几天未见,您就放着大好家业不要,倒跑这儿贩起私酒来了?”
“放肆!”假瓦匠喝道,“活得不耐烦了?敢这样跟我们统领说话!”
“统领?”冯慎哼道,“不过一介杀人越货的匪首罢了!”
假瓦匠大怒,抡拳就要打。可未等拳头落下,厅外便闯进一名汉子。
那汉子满脑袋急汗,有些六神无主。“统领、二位魔使……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别一惊一乍的!”疤痢眼骂道,“密道那边有动静?”
“是”,那汉子忙道,“密道里面,像是进来了不少人……应该都操着家伙,拿耳朵贴在地上,都能听见铁叶子唰唰响!”
“肯定是官军!”假瓦匠莫名亢奋道,“统领,那几桶火药埋哪儿了?我这便去点!”
“不!”统领突然拦道,“我刚才想了想,若是炸了密道、封了官军,咱们与朝廷这梁子,可就结得太大了!这样吧,先撤去入口悬梯,然后收拾细软,带着兄弟们速速离开庄院!”
“什么?”疤痢眼道,“统领,咱们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
“是啊统领,”假瓦匠也满心不愿,“好歹也干它一票啊!”
“少啰唆!”统领脸一板,不由分说,“照我说的办!”
疤痢眼指了指冯慎,“那……他们怎么处置?”
统领挥了挥手,“你们先去归置,我在这儿问他几句。一会准备好了,就过来唤我一声!”
疤痢眼与假瓦匠无奈,只得言听计从,与那报信汉子一起,退出了西厅。
待几人走后,统领轻轻掩上厅门,回身冲冯慎道:“小兄弟……你认得我?你究竟是何人?”
“曾三爷果真是贵人多忘事”,冯慎反唇讥道,“之前我冯慎,可没少与您一块遛鸟品茶啊。”
“难怪”,统领恍然道,“原来是曾三的相识……你就是冯慎?这名头倒是如雷贯耳啊,只不过我没想到,那大名鼎鼎的冯慎,竟会是这般的年少!”
听了这话,冯慎不由得将眼前之人,重新打量了一番。“难道……你不是曾三爷?”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统领神秘地笑了几声,面容却显得有些僵硬。“好了,我是不是曾三爷,这点无关紧要。眼下事态急迫,还是长话短说吧!”
冯慎淡淡道:“想劝我入伙吗?”
“响鼓不用重锤敲”,统领笑道,“冯兄弟果然是聪明人!”
冯慎头一仰,“若我不答应呢?”
“那就别怪我心狠了!”统领笑容一敛,目露凶光。“我们底细全被你听去,岂能留下活口?”
冯慎眉宇紧锁,“容我考虑一下……”
“你最好快点决定,”统领道,“官军眼瞅着就要攻来,我没太多工夫与你耗费!”
冯慎暗忖:粘杆处的党羽,皆杀人不眨眼的恶徒。自己若不假意应下,必将连累香瓜白白送命。权衡了一阵儿,冯慎才开口道:“加入你们,我能得什么好处?”
听冯慎口风松动,统领大喜道:“我直接升你为四魔使之首!至于富贵金银,自然不在话下!”
“那好!”冯慎又道,“先给我解了绳索,我帮你们对付官军!”
“好好好!你若沾上了官兵的血,就算是纳了‘投名状’了!”统领喜不自胜,从靴内抽出一柄匕首,当即便将捆住冯慎双脚的麻绳挑断。
冯慎原本是信口拖延,没想到那统领竟真的会割开绳索。双脚一松,冯慎便活动几下关节,慢慢站了起来。“劳烦把我腕中捆缚也解开吧!”
“成,”统领递刀欲割,突然狐疑地盯着冯慎。“哎?你该不是在诓我吧?若将绳子全解了,万一你……”
“你猜对了!”迟则生变,冯慎等不及双臂解脱,便暴喝一声,抬腿飞踹。
那统领冷不防,被冯慎一脚蹬在了胸膛。胖大的身子重重仰跌在地,摔了个四脚朝天。
从地上爬起,统领已是气极败坏,他挥舞着匕首,嗷嗷怪叫着冲冯慎扑来。
未等他近身,冯慎便腰马摆甩,足尖借势弹出,点中了统领手腕。那统领只觉腕上一麻,匕首脱手而飞。
若论功夫,似乎那统领略逊一筹。可毕竟冯慎双手被缚,一时也讨不到什么便宜。
二人你来我往,过了数招,竟堪堪战成平手。轩轾难分间,厅门咣的被砸开,假瓦匠慌头慌脑地闯将进来。“统领,赶紧走!官军已到了侧院入口下,现在正往上抛钩子索呢!”
统领瞪着冯慎,气喘如牛。“等我先宰了这小子!”
“顾不得了!”假瓦匠急催道,“官军转眼便能攻到地面上,先走啊!再不走一切都迟了!”
“小子你记住!咱俩这笔账,还没完!”统领红着眼,疾疾冲出西厅。“兄弟们,我们走!”
众歹人一声呼啸,各自争车夺马,做鸟兽散。
片刻工夫后,大队官军从入口涌上,兵不血刃,团团把住了庄院内外。
冯慎刚出西厅,迎面居然走来了风尘仆仆的肃王。
“哈哈!”肃王朝着冯慎,当胸便是一拳,“就知道你小子命硬!快,赶紧给冯巡检解去手上绳子!”
一名官兵忙上前,几下便将绳索松开。
见冯慎手腕都勒得发紫,肃王关切道:“没再伤着哪里吧?”
“王爷放心,卑职无恙”,冯慎道,“王爷,您老怎么还亲自来了?”
“本王一接着信,哪还能坐得住?”肃王笑笑,“不瞒你说,在那古井边没寻到你的踪影,本王可着实慌了。后来在附近搜了搜,发觉地面上有打斗痕迹,本王便猜测你被人掳走。找来找去,在井下探到密道,顺着密道一路摸来,果然就找到了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啊!”
想起歹人曾打算炸毁密道,冯慎心中便是一阵后怕。他眼眶一红,动容道:“王爷千金之躯,竟为卑职身涉险地……若有个一星半点的差池,卑职就算是万死,也难赎其咎啊!”
“行了行了,说这些没用的干吗?”肃王四下环顾,“哎?那些个乱匪呢?”
冯慎回道:“大军攻来时,那伙歹人便四散而逃了。”
“不能让他们逍遥法外!”肃王一回头,“来啊!”
一名将官闻声赶来。“请王爷吩咐!”
“是这样”,肃王下令道,“那伙恶贼刚逃不久,你留下一队人手守着庄院,剩下的兵力分作几路,速去追匪,务必要尽数捉拿!”
“是”,将官应道,“末将这便着手调度!”
发下军令后,肃王便携着冯慎坐镇西厅。香瓜昏迷未醒,早有随行郎中赶来,将其抬到偏室调理。
冯慎方欲开口,一名浑身湿透的兵弁却进得厅来。“启禀王爷,已探明白了!那井下,还暗通着别处!”
肃王追问道:“还通着哪里?”
兵弁回道:“护城河。”
“果然不出所料!”肃王冲那兵弁道,“做的不错,回头来找本王讨赏。好了,你先下去吧!”
兵弁一揖,转身退下。冯慎看着肃王,有点不明所以。“王爷,您这是……”
肃王微微一笑,先卖个关子。“冯慎啊,在那密道之中,你就没发觉有什么蹊跷?”
经肃王提醒,冯慎猛然记起,“对了,卑职曾在那密道里,见到蓑衣、水靠等物,怀疑那护城河中的‘水鬼’,与这伙歹人有关。”
“不必怀疑了”,肃王笃定道,“就是他们耍的花招儿!”
冯慎道:“还请王爷明示。”
肃王点点头,道:“那口诡异的古井,想必你已见识到了吧?由于那井水中,封着两具汛兵的尸首。大队人马下井前,定要先将尸首捞出。为了捞尸,几名兵士破冰潜到水下,无意之中,竟发现那井底石壁上,还凿着另外一条密道!”
冯慎奇道:“还有另外一条?”
“对”,肃王继续说道,“那密道隐在水下,跟露出水面的那条正好高低相对。而连着铁龟腹下的那根铁链,就通入那水下的密道中!”
冯慎皱了皱眉,“密道开在水下……这不合常理啊。”
“本王当时也纳闷儿”,肃王又道,“这人又不是鱼鳖,如何在那注满井水的密道里通行?可当见了那些水靠后,本王突然反应过来……”
冯慎心头一亮,“他们凿设那条密道,是为了暗中潜游!”
“正是!”肃王接着道:“想通了这层,本王便派人潜入水下密道探察。想看看那密道,究竟是联通着何处。这不,刚才那人回来禀报,说是一直通到了护城河!”
经二人一番梳理后,那“水鬼扑人”的真相,便慢慢开始明朗起来:
崇文门东侧,与漕运码头相临。歹人们为避开税关,定是背运了私货,先由护城河潜下,再经水底密道,暗暗转入城中。
转运的途中,难免会被个把路人窥见。为求万无一失,歹人必会杀人灭口。将路人谋害后,歹人们又散出风去,假托是水鬼索命。这样一来,闹水鬼之说便越传越凶。渐渐的,人们不太敢靠近护城河,使得歹人再做那般勾当时,着实便利了不少。
而那根长长的铁链,横贯整条水下密道。潜在水中,不便睁眼视物,有那铁链作指引,便可稳稳当当抵达。并且用手牵把着链身,还能提高游速,对歹人来讲,无异于一石二鸟。
二人正说着,又有兵丁来报。说是已将院里院外都搜查了一通,除去查获了大批私酒、火药外,在后院之中,还挖到一个埋有尸骨的土坑。
肃王面色一沉,招手道:“走,去看看!”
冯慎闻言,忙快步随上。
数支熊熊火把,将后院映照的灯火通明。几名兵丁一面掩着鼻子,一面从掘开的土坑里抬着尸首。那些遗骸,大半已烂成白骨,仅有一具尸首,能勉强辨认出是个女童。
那童尸面目模糊,身上皮肉亦是青黑半腐。可冯慎只瞧了一眼,便猜到了这女童的身份。因为那童尸左脚上,挂着一只红布钉头的小绣鞋。
“王爷”,冯慎痛心疾首道,“这小姑娘……八成就是漕户家的女儿……”
“难怪在护城河里寻不见尸首,原来都被暗中拖到这里来了!”望着那累累尸骨,肃王满腔愤懑:“这帮子杀千刀的畜生,究竟是什么来历?”
冯慎道:“他们是粘杆处的残渣余孽!”
“粘杆处?”肃王一愣神,追问道,“冯慎啊,本王听说你入顺天府前,就曾跟粘杆处的残党交过手?”
“确是如此”,冯慎点了点头,“粘杆余党不单心狠手辣,行事亦如波谲云诡,诸般离奇手段,可谓是匪夷所思。就拿此番来说,光是那盛夏成冰的怪象……便令卑职大惑不解啊……”
“你说的是那井里吧?”肃王道,“哼哼,还真是巧了!他们那种把戏,本王恰好清楚。若揭穿戳破了,不过雕虫小技!”
见肃王安之若素,冯慎反有些讶异。“王爷,莫非您谙晓就里?”
“没错,”肃王反问道,“冯慎,你可知朝中有‘颁冰’之俗?”
“卑职略有耳闻”,冯慎颔首道,“听说这是延续了前朝旧制。朝廷每年冬令,都贮冰于深窖,存至次年夏令取出,赐给王公重臣用以消暑。”
“事儿是这么个事儿”,肃王摆了摆手,“可你说的那种法子,已是老皇历了。现在非是存冰,而是造冰!”
冯慎大奇道:“造冰?”
“对,正是造冰,”肃王道,“当下内务府广储司的掌库,曾为本王府中包衣。此种造冰之法,便是他告诉本王的。其实说来也简单,只需往水中加掷一物,立等片刻,寒冰即成。”
冯慎问道:“不知是何物?”
“硝石!”肃王又道,“这硝石入水便溶,无论寒暑,皆可使水温骤减。若投放足量,纵是盛夏,亦能化水为冰!”
“竟是这样!”冯慎茅塞顿开,“在那密道之中,卑职曾见过几只空竹筐,想来那便是为盛倒硝石之用。”
“对”,肃王道,“只是本王想不通,那伙歹人存备下大量硝石,仅仅是为了装神弄鬼?”
“恐怕不是,”冯慎摇了摇头,“若真那样,便有点小题大做了。他们存硝,八成是想配入硫黄、木炭,研焙成火药!”
“这帮胆大妄为的余孽!”隐隐之中,肃王感到事态越发严峻,“可那硝石的采运贩卖,需凭朝廷的官引……他们又是从何处购来这些许?哦,本王听说那硝可入药……难道是在各处药铺中搜集的?”
“王爷有所不知,”冯慎苦笑一声,说道:“除去那官家硝矿,民间亦有土法炼硝。”
肃王怔道:“这也有土法?”
“不错,”冯慎道,“这硝与盐同母,在潮碱之地,可谓遍处都是。像那井下密道的两壁之上,便析生着此物。用时只需从壁上刮取,注水煎炼后,另置旁器中。经待一昼夜,即可结成硝石。器中上凝者,唤作‘芒硝’,而晶长类齿者,唤作‘马牙硝’。若再想提纯,则需混入莱菔同煮,制炼成‘盆硝’。用盆硝所精调细配的火药,颇有那摧枯拉朽之威!”
肃王听罢,愁眉不展。“如此处心积虑……看来他们所图不浅啊!”
说话间,脚步之音纷至沓来,原来是前去追剿的官军,陆续地折回。
一见肃王,打头那将官便伏膝降跽。“末将无能,未能擒得逃匪……请王爷治罪!”
“什么?”肃王脸色一变,“你们这近百兵士去追,居然没能拿获一人?”
“末将该死,”将官叩首连连,“不瞒王爷说,这方圆几里内全都搜遍了……可……可愣是没寻到歹人的踪迹……”
“再去搜!”肃王喝道,“掘地三尺,也得将那伙暴徒擒住!本王还就不信了,他们能长翅飞了不成?”
“是,”那将官慌忙爬将起来,“末将这便去传令……”
“将军且慢!”冯慎叫住那将官,转身冲肃王道,“王爷,依卑职所见,即便再去搜寻,亦恐无功而返。”
“哦?”肃王蹙额道,“却是为何?”
冯慎道:“歹人出逃后,为防官兵追捕,定会化整为零。眼下,他们怕已混入城内、藏身市井。然京中门户何止千万?纵使调齐五营巡捕,也无从寻起啊!”
“说的也是,”肃王喟然叹道,“唉!本王真有点……有点束手无策了!”
“王爷莫急,”冯慎道,“卑职感觉有一处地方,或许可觅到那伙歹人的行踪。”
肃王精神一振,“是何处?”
冯慎道:“前门外曾家老宅!”
肃王又问道:“曾家老宅?那是什么地方?”
“王爷”,冯慎一揖,道,“那诸般原委,容卑职路上细禀。此刻,亟应赶赴曾宅一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