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观道人稍顿,又接着说道:“那时,信众们已改称‘太平军’,攻占了永安城。洪仁坤那会儿也在永安封王建制,坐拥精兵数万。然你们的太师父一心要取回‘轩辕天书’与《策阵》,便甘冒奇险,只身潜入永安城。”
花无声情不自禁地感慨道:“每每听到你们太师父当年的此番壮举,我便忍不住地热血沸腾啊!道之所在,虽万千人逆之,吾往矣!”
咸观道人点点头,继续对冯慎和香瓜道:“你们的太师父历尽千难万险,最终将那洪仁坤堵在了内室中。见身边侍卫们都被制伏,洪仁坤唯有老老实实地讨饶。面对你们太师父的质问,洪仁坤说他之所以盗书,全是为了赶跑满清鞑子,恢复我汉室江山。你们太师父心系百姓,听了洪仁坤那套说辞后,非但对其既往不咎,反要帮着太平军逐鹿称雄。你们太师父光明磊落,可那洪仁坤却生起小人之心。那时太平军已初具气候,洪仁坤怕你们太师父将来会功高盖主,于是便一力婉拒。你们太师父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便不再强求,打算让洪仁坤归还了《策阵》与‘轩辕天书’,自己即刻离去。对于那《策阵》,洪仁坤早已熟记于心,当即便取了出来。而那‘轩辕天书’,洪仁坤却说已失落于战火中,不复存在了。”
冯慎道:“这人当真可恨,他又对太师父撒了谎!”
咸观道人道:“是啊,当时你们太师父也不尽信,然为了抗清大业,也便任由着洪仁坤去了。”
冯慎又道:“对那《策阵》,恐怕那洪仁坤也另行抄录了副本。”
咸观道人摇了摇头,道:“这倒没有。只因那洪仁坤生性多疑,对身边的亲眷也不能放心。他怕一旦《策阵》外泄,麾下的将帅王候会篡位谋权。故而一直藏于身侧、秘而不宣。也还好如此,《策阵》最终才未泄露于世。”
冯慎奇道:“难道他连自己的儿子也不肯传吗?”
咸观道人道:“征战之时,洪仁坤对经上所载的兵法讳莫如深,跟任何人都不透口风。待到打下了天京,他又沉湎于花天酒地,自然也就无暇想《策阵》的事了。等后来天国势败、满清反扑,他这才想将兵法战略留给后人,可是那时他年老病重,想写却已提不动笔,想述也是口不能言了。”
冯慎沉吟片刻,又道:“大师父,当年那‘轩辕天书’被那洪仁坤昧下,后来又是如何回到本门之中的?”
“我正欲详说此事。”咸观道人说道,“那洪仁坤当年之所以昧下‘轩辕天书’,也正是因为他听说了那个‘秘诀轩辕,得之可问鼎天下’的传闻了。”
冯慎不解道:“那人皮上并无可辨识的字迹,洪仁坤何以得知上面所文的是‘轩辕天书’?”
咸观道人道:“说来也是阴差阳错,那《策阵》虽是《轩辕诀》之一,但其书封上却无‘轩辕诀’等字样;反是在永安内室中,你们太师父曾称那张人皮为‘轩辕天书’,故而洪仁坤便以为人皮就是‘轩辕诀’。并且,洪仁坤认为,与《策阵》相较,那‘轩辕天书’更为神异,否则你们太师父也不会总是对着它苦苦冥思。”
冯慎恍然道:“原来是这样……”
咸观道人又道:“自永安后,太平军又挥师北上,如入无人之境。才短短两年光景,就将金陵定为天京国都,与清廷划疆而治。尚未参破‘轩辕天书’中的奥秘,便已囊括了半壁江山,所以洪仁坤对那‘秘诀轩辕,得之可问鼎天下’的传闻,愈发的深信不疑,遂将那‘轩辕天书’匿于深宫密室、奉为镇国至宝。”
冯慎道:“那洪仁坤对‘轩辕天书’看得如此珍重,自然不会主动交还。”
咸观道人说道:“对那‘轩辕天书’,他不但看得极重,并且藏得极深。那时的天王宫中,光是有名号的妃嫔便有数十人之多,更别说加上那些‘统教’、‘提教’、‘通御’、‘正副看’之类的女官了。人多眼杂,洪仁坤唯恐那‘轩辕天书’有失,便下了一道密诏,遍罗江南的能工巧匠。”
香瓜问道:“大师父,他找工匠做什么呀?嫌屋子不够大,还想起宫殿吗?”
“不是。”咸观道人摆了摆手,又道,“洪仁坤将巧匠找来,便是要打制那只‘藏经筒’了。香瓜,你可不要轻视了那只藏经筒,那小小一只长筒里,凝聚着百余名巧匠毕生的心血。按照洪仁坤的要求,巧匠们集众人之智,光是绘图打样就筹划了整整一年,而后又用了两年的光景,才制成了现在的那只藏经筒。”
香瓜又道:“俺听冯大哥说过,那藏经筒没钥匙就打不开,要是硬砸,里面的东西就会没了的……”
“没错!”咸观道人点头道,“对那‘轩辕天书’,洪仁坤看得比什么都重,宁可毁去,也欲不落在他人之手。那只藏经筒内,设着水银机关,内含无数片棘刃齿轮。若无钥匙便想硬砸硬开,只会让里面的‘轩辕天书’绞成一堆残末!”
香瓜喜道:“那也不打紧哪,俺冯大哥就能配出那藏经筒的钥匙!”
乍闻此语,不光是咸观道人,就连花无声与空如师太也大为诧异。“什么?慎儿你居然能够配出钥匙?”
冯慎见状,赶忙向三人道:“三位师父莫要听香瓜胡言乱语,连本门前辈都无法将那藏经筒开启,弟子又何来的本事,能配出钥匙?”
香瓜急道:“不是啊冯大哥,当时那些死士包围咱们时,你跟曾三说过的,那藏经筒的钥匙只有你才能配出来……”
冯慎道:“我那时是在骗他,好让他们有所顾忌。”
花无声气道:“你这臭丫头真会以讹传讹,害得我们白白欢喜了一场。”
香瓜委屈道:“俺那时当真话信了,谁知道俺冯大哥也会骗人呀……”
空如师太笑道:“香瓜,你也真是淳朴……”
花无声道:“师妹你也甭给她找补,还什么淳朴?她那就是蠢!”
香瓜嗔道:“就你精!”
“好了香瓜!”冯慎向咸观道人道,“大师父,依那洪仁坤的性子,最后那批能工巧匠,想必会遭受他的毒手。”
“是啊!”咸观道人道,“藏经筒造成之日,便是那些巧匠们的丧命之时啊。不过他们中间,有一名姓刘的匠人,在筒成之前,便已料得会有此番下场,因而提前做了准备。待洪仁坤下令灭口时,那姓刘的匠人就从暗中挖好的地道逃出天王宫外。洪仁坤一发觉有人逃脱,立即派人追杀。最后杀手把那姓刘的匠人追上,在他身上砍了数刀,却为你们的太师父撞见。你们太师父将杀手打发后,那姓刘的匠人也是重伤垂危。见那些杀手皆是长发包巾,你们太师父便知与太平军有关,忙问其原因。于是,那姓刘的匠人说出了天王洪秀全‘造筒封皮’的事。你们太师父见他气息越来越弱,又急急追问他的故里,那姓刘的匠人说了个地名后,就咽了气。再后来,你们太师父将他的尸首带回了他的家乡,为防万一,又让他的家眷连夜逃离。”
冯慎叹道:“真乃上苍注定啊。若非太师父遇见那姓刘的匠人,又如何能得知‘轩辕天书’,藏于经筒之事?”
咸观道人颔首道:“你们太师父两相对照,便断定洪仁坤封起的那块皮,就是他昧下的‘轩辕天书’,大怒之下,决定去天京找洪仁坤。你们太师父那一行,除了要夺回‘轩辕天书’外,还打算对洪仁坤略施小戒,好让他早些完成抗清大业,别终日窝在天王宫里贪图享乐、不思进取。然而那会儿的洪仁坤,非比在永安城时,那天京昼警暮巡、护卫森严,你们太师父刚到城外,便被众军拦下。洪仁坤狼心狗肺,得知你们太师父找上门来,居然下令三军将其格杀。你们太师父见状,当即使出浑身解数,与太平军殊死血战,可他的本事再大,也无法与那千军万马相抗啊。好歹逃得了一命,但已是遭受重创、手足筋脉皆断,一身的武功,便就此失了。”
香瓜道:“太师父好可怜啊……”
咸观道人正色道:“你们太师父武功虽失,但志向不改。随后便收了两个徒弟,将本门所学精要,口传心授。”
冯慎道:“太师父所收的两名弟子,想必就是大师父与先父了。”
咸观道人道:“正是如此。”
香瓜奇道:“那俺四师父跟那臭穷酸呢?”
咸观道人笑道:“你三师父与四师父,是你们太师父晚年才收的弟子,入门之时,你三师父还是个十来岁的孩童,而你四师父,则为襁褓中的婴儿。”
“啊?”香瓜半信半疑,“他们那会儿才那么小啊?大师父呀,按年纪来看,他们都能拜你跟冯伯伯为师啦,为何却成了你们的师弟、师妹呀?”
咸观道人微然一笑,说道:“你三师父与四师父都是孤儿,那年他们的家乡发了水灾,是我从洪流中,将他们救出来的。”
香瓜闻言,也想起了自己的身世,黯然道:“四师父、臭穷酸……原来你们跟俺也差不多啊。当年俺家乡也是闹了水灾、瘟疫,俺爹俺娘就是那会儿没的……唉,四师父你更命苦,好歹俺还见过爹娘的模样,可你……唉!”

第十三章 攫攘争逐

长夜未央,舱房内的谈话,也便未尽。
见香瓜触旧伤怀,空如师太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不实之法,是从缘生。真实之法,不从缘起。无缘则无和合,无和合则无生,无生则无灭……”
香瓜抬起头来,“四师父……你在说什么?俺听不懂……”
空如师太笑了笑,道:“等你再长大一些,就会慢慢领悟出那些禅偈的真谛了。好了,你不是想知道,我与三师哥为何会能成你们大师父的同门吗?那就快快坐好,听你们大师父接着说吧。”
咸观道人又继续说道:“当年我将他二人带回师门后,也曾动过以后收他们为徒的心思,然你们太师父不允,他老人家唯恐我与二师弟在习经上贪多务得,只授我《彻虚》,授二师弟《窥骨》,剩下的《决闻》、《策阵》二卷,则打算留到将来,等他二人长大后再传。于是乎,他二人便成了我的师弟师妹了。无声喜欢读书,就以儒生自居;空如从小好研佛法,所以便以释家居士的身份修禅了。”
“阿弥陀佛。”空如师太道,“掌门师哥对我二人之厚情,恩同再造。”
“不错!”花无声道,“我们入门不久,师父便过世了。那些年,都是掌门师哥一面传授本领,一面抚育我们成人。所以于我二人来说,掌门师哥虽是同门,实则亦师亦父!”
香瓜又问道:“俺冯伯伯没教过你们吗?”
空如师太道:“那时候,二师哥并不在门中。”
“不在门中?”香瓜奇道,“那冯伯伯他去了哪里?”
咸观道人道:“你们太师父逝世不久,二师弟便离开本门,密护那藏经筒中的‘轩辕天书’了。有道是‘大隐隐于市’,所以他便直奔了京城。”
冯慎道:“大师父,最后那藏经筒,是如何归回本门的?”
咸观道人独目中精光一现,“是我与你爹爹,潜入天王宫抢回来的。并且我那只左眼,也正是在那个时候丢了的。”
咸观道人面上遍是疤痕,冯慎心知那定是遇到了极大的凶险,也不敢开口去问,只是静待不言。
咸观道人又怔了一会儿,才道:“你们太师父生平最大的恨事,便是那‘轩辕天书’为洪仁坤骗去。本门至宝,不可不取,更何况那还是延悔大师法身之皮。我与二师弟打定主意,要为你们太师父完成夙愿,因此日夜研武,寒暑不歇。等到了同治三年,太平天国气运已竭,清军将天京城重重围困。我与二师弟觉得机会来了,便禀明了你们太师父,趁乱去那天王宫中寻找藏经筒。其时,两军你攻我守,正是激烈交锋,天京城外,炮火不断、流矢不绝。我二人费了好大一番周折,才到得城下。那会儿守城的太平军已经杀红了眼,只要见到没留长发的,便会直接冲砍过来。我二人只为寻经,不欲牵连在两方的争战之中。二师弟脑后结有辫子,而我因修道,蓄有长发。于是,我让二师弟留在城外接应,自己散开发髻,换上太平军的打扮后,秘密潜入了城里。”
香瓜追问道:“大师父,后来呢?”
咸观道人道:“后来我便找到了天王宫,那时宫中的守卫大多都调去守城了,是以混入宫内,倒不怎么麻烦。然那天王宫极大,我又不识得路径,直到了深夜,才找到了那洪仁坤的寝殿。那时洪仁坤已病入膏肓,我正要冲进去逼问他‘轩辕天书’的下落,不想却来了个精瘦的汉子,身边还带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
香瓜奇道:“那两个是什么人啊?”
咸观道人道:“我之后才知道,那汉子就是忠王李秀成,而那个孩子,叫作洪天贵福,是那洪仁坤的长子。”
冯慎道:“想必那夜,大师父正是赶上了洪仁坤托孤。”
“不错”,咸观道人又道,“我见那洪仁坤要托孤,便想毕竟关系着万千太平军的存亡,要讨回那‘轩辕天书’,也不必急于一时。于是,我便躲在殿外,从窗户缝里向里面打探。只见那洪仁坤躺在床上,床脚还丢着一个空酒杯。看到二人进来,洪仁坤从被子里摸出几样物什。”
冯慎道:“那藏经筒也在其中?”
咸观道人点了点头,说道:“除去那藏经筒外,还有一块金牌和一本册子。”
冯慎眉头一皱,“册子?难道是……大师父,你不是说那洪仁坤没来得及抄录《策阵》吗?”
咸观道人道:“那的确不是《策阵》的副本,而是洪仁坤所记录那些障眼法的《秘术宝鉴》。将那三样东西交给洪天贵福后,洪仁坤又说那藏经筒内,是圣物‘轩辕诀’,只要有它在,天国就会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但没有钥匙,绝对不能硬启。洪天贵福又问他开启藏经筒的方法,然因为李秀成在身边,洪仁坤迟迟不肯说。后来李秀成会意,忙避在一旁,可就是这样一耽搁,洪仁坤突然嘴角流血,无法再开口说话了。李秀成大惊,急急拾起床脚的酒杯一闻,才知洪仁坤怕城破被俘,早已经服下了毒酒。临死前,洪仁坤手指那块金牌,嘴巴张了几张,便断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