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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见那人亦是一僧,身着杏黄海青,脚踩缀帮禅履,袒肩披一条百衲袈裟,显然是寺中的主事僧人。
那僧人一手抓着念珠,一手提着下裾,急张拘诸地奔至众人面前。见这僧人到来,哑罗汉们皆退到一旁。
“罪过罪过,”那僧人前身微躬,双掌合十:“贫僧管束不严,冲撞了两位施主,在这厢赔礼了。”
听他说得谦逊,鲁班头的敌意骤减了不少。“哼哼,总算出来个晓事的!”
冯慎单手立掌,算是回敬:“敢问师父上下?”
“贫僧弘智,忝就敝寺监院,”那僧人说着,目光突然驻在了鲁班头脸上。“咦?这位施主莫不是……”
“哈哈,”鲁班头道,“大和尚,我也认出你来了!那天在村口化劫,就是你领的头!”
“难为鲁班头还记得贫僧,”弘智笑笑,转向冯慎,“未请教……”
冯慎见问,忙以假名通道。
弘智颔首道:“原来是马施主,失敬失敬。二位驾临,不知所为何事?”
“你先别问我们,”鲁班头指着哑罗汉道,“他们几个上来便打,这又叫何事?”
弘智道:“怪只怪贫僧教化无方,还望班头多多宽宥。这几名僧人,皆是敝寺护法。”
“护法?”鲁班头道,“这一个个都瘦不啦叽的,也能当护法?”
“班头小觑他们了”,弘智道,“他们虽不魁梧,却有着以一当十的身手。”
“你少替他们胡吹大气!”鲁班头道,“老子瞧他们的本事,实在是稀松平常。还以一当十?哼,方才他们齐上,也没见能把我俩怎么着!”
弘智道:“二位神威过人,自然另当别论。”
听了这句,鲁班头十分受用,将脸得意地一仰,却发觉哑罗汉们眈眈怒向。
“不服吗?”鲁班头亮招喝道,“来来,咱再比画比画!”
见鲁班头叫阵,几名哑罗汉又跃跃欲试,未及冯慎相拦,弘智已挡在众人之间。
“阿弥陀佛,班头的能耐,他们已领教过了,还请高抬贵手。”弘智说完,朝后疾打了几个手势。那伙哑罗汉瞪一眼冯鲁二人,恨恨地退回寺中。
“弘智师父”,冯慎道,“宝刹护法无故围人,你尚未言明原因,仅凭几句‘管束不严’、‘教化无方’的场面话,恐怕遮不过去吧?”
“马施主见教的是,”弘智道,“依贫僧之见,应该是二位显露了功夫,这才引起了误会。”
“误会?”鲁班头道:“这能误会什么?”
弘智道:“想来是他们见二位武艺高强,便以为是乡民邀来助拳的好手,唯恐于寺不利,故而有所唐突。”
冯慎与鲁班头全愣了,“乡民邀人助拳?这又是怎么回事?”
“此事说来话长,”弘智道,“这样吧,不如二位先入寺小憩,再容贫僧慢慢道来。”
“也好,”见他主动相邀,冯慎便顺水推船。“我二人正欲拜殿礼佛。”
“善哉,”弘智转身肃客,“施主请!”
鲁班头急于探个究竟,三两步越过弘智,当先朝寺中奔去。可还没等他跨进庙门,半空中却突然坠下一物。
说来也巧,那物砸落后,不偏不倚,正中鲁班头顶门。脑袋上乍挨了这下,鲁班头只当是哑罗汉又来偷袭,猛打个激灵儿,跃开好远。
那物在地上弹了几弹,又顺着台阶骨碌骨碌滚到冯慎脚下。冯慎伸手一抄,将那物捡起。
见是枚卵状的青果,鲁班头好气又好笑,他打量一周,四下叫骂:“兀那哑秃藏在何处?快些给老子滚出来!拿颗大圆枣子当暗器,亏你们想得出!”
“鲁班头莫慌”,弘智指了指庙前一株大树,道,“非是有人暗袭,乃因树上果熟蒂落,恰巧掉在了班头的头上。并且此果也不是什么枣子,而是一枚核桃。”
“核桃?”鲁班头不信,“这青皮厚肉的能是核桃?当我没吃过吗?”
“大哥你瞧,”冯慎笑笑,将掌中青果捏开。“这确是一枚生核桃。”
见果肉下露出凸筋凹壑的硬壳,鲁班头不禁闹了个大红脸。“敢情生核桃长这样,我只吃过盐焗的……也不对啊,我听那农歌里唱道:七打核桃八打梨,九月的柿子红了皮。这都什么月份了,还能有核桃?”
“班头有所不知”,弘智道,“这是株近百年的铁核桃树,本已不易结果,又加上山高气寒,自然要比平地上的晚熟数月。”
“铁核桃?难怪砸着还挺疼。”鲁班头揉着脑门儿,连呼晦气。
冯慎掂掂那核桃,随手扔在了道边。弘智大袖一扬,将二人引入寺中。
迈过高高的门槛,便是一条宽大的甬道,两侧莲池陈列,四面廊屋回环,迎面左钟右鼓,拱卫着一座大殿。
踏在甬道上,二人不免朝莲池内端详。可惜池中荷花早已开败,蓬枯叶卷、茎焦梗折,看上去好不凄凉。幸而水下尚有几尾肥鱼,往来翕忽,欢活游弋,给这颓景,添染了几分生气。
来在殿下,鲁班头不由得一怔。“天王殿?老弟,他们不说是叫‘不佛殿’吗?”
“他们?”弘智抢先道,“敢问班头,这话是何人所说?”
“一个姓娄的师爷,还有俩捕快!”鲁班头恨道,“他们果然是在诓老子!他娘的,待会儿下山,非找他们算账不可!”
弘智又问道:“可是娄得召娄师爷?”
“没错,就是那老小子!”鲁班头道,“怎么?你俩儿还认识?”
“谈不上相识,算是见过一两面。”弘智答道,“哦,那娄师爷也并非欺瞒,敝寺确有座不佛殿。”
鲁班头手指殿上匾额:“难道我不识字?那上面分明写的是天王殿!”
“班头容禀,”弘智道,“自打禅净双修后,佛家庙宇皆立天王殿为首重大殿,遂成定式规格,着令后世严加恪守。敝寺向来笃佛循教,又岂敢违逆不遵?穿过这座天王殿,便是那不佛正殿了。”
鲁班头嗟然:“只道当和尚戒律多,不想这规矩也不少啊。”
冯慎道:“既然此为前殿,我等稍事参拜后,便直赴正殿吧。”
“可那不佛殿上正在……”弘智略一迟疑,道,“也罢,二位且随贫僧来。”
三人语毕,齐齐入了天王殿。殿中供奉的佛像不多,显得肃穆空旷。前首大肚弥勒,背面横杵韦驮,持国、增长、广目、多闻四天王各持法器,威风凛凛地于左右分侍。
弘智走到佛案前,燃烛引了几支线香,交与冯鲁二人。
冯慎拈香置胸前,复而齐眉高举,如此三番后,恭插退立,合掌默祝。鲁班头照葫芦画瓢,也学着冯慎样子将香上好。
二人敬罢香火,又朝四下拜了几拜,便同着弘智由殿后仪门转出。
刚出天王殿,照壁后便吹来一阵浓郁的梵烟,鲁班头被呛的一通咳嗽,差点熏了个趴。“大和尚……咳咳……你们这前殿冷冷清清,后殿的香火倒是挺旺啊。”
弘智道:“此处为敝寺主殿,香烛供奉不敢懈怠。”
“是不佛殿到了?那可得赶紧瞧瞧!”鲁班头说着,与冯慎绕过了屏墙。
只见那不佛殿高逾数丈,端的气势恢弘。顶上歇山戗脊,通铺琉璃筒瓦,檐下撑着一排朱漆大柱,皆有合抱粗细。殿中烟雾缭绕,不知纵深几许,几名黄衣僧人搬泥堆沙,不停地进出忙碌。看有人来,那些僧人投来匆匆一瞥,又继续埋头做事。
鲁班头奇道:“他们在干吗?”
弘智道:“不佛殿内尚未修缮停当,诸位师弟正在赶工塑佛。眼下殿中凌乱不堪,二位不如移步客堂用茶……”
“不忙,”冯慎道,“既到了正殿,好歹也要瞻仰一番。”
弘智道:“那……施主随意吧。”
冯慎点点头,来到不佛殿前。殿前两根明柱上,各挂一条楹联。上联是“手中金锡振开地狱之门”,下联为“掌上明珠光摄大千世界”,跋款落着“百里君陈晋元沐手恭书”几个小楷。
不佛殿上塑着神鬼,鲁班头不欲早些入内,踯躅逡巡,能拖延一刻算是一刻。见冯慎瞧那楹联,忙凑了过来。“这字不孬啊!”
“的确,”冯慎道,“这字饱中含筋,笔力浑厚雄健,想不到平谷正堂竟写得一手好颜字。”
“正堂?”鲁班头问道,“老弟,你怎知写字的是平谷知县?”
冯慎一点竖跋,“从这‘百里君’三字可知。”
“施主好眼力”,弘智道,“这副楹联,正是本县父台陈大人的墨宝。”
鲁班头晃了晃脑袋,自语道:“平谷知县原来叫陈晋元,老子这忘性……可是越来越大了……”
弘智听后,有些讶异。“怎么,班头不认得陈大人?这不应该啊,平谷为顺天府辖县,你们之间想必素有往来……”
“不认得就是不认得,我能骗你不成?”鲁班头烦道,“顺天府下辖州县那么些个,谁敢保全对上号?没错,我原先是来过一趟平谷,可那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哎,我说大和尚,合着你们知县是金颜玉面,老子就非得认识他?”
见鲁班头老大不快,弘智只好道:“班头别拿怪,是贫僧口不择言了。”
当着寺众面上,冯慎怕弘智难堪,忙将话头一转。“弘智师父,看样子陈知县也是时常造访了?”
“不错,”弘智道,“之前因一桩纠葛,县里曾派兵搜寺,待发觉是场误会后,陈大人好生过意不去,又亲临敝寺赔礼。陈大人平素虔诚向佛,与我们方丈一见如故,这一来二去的,也便熟络起来。只是最近他回籍省亲,久未谋面了。”
冯慎笑道:“确是不巧。想来是我二人缘悭,难与陈知县一会啊。”
“也未必然”,弘智道,“陈大人尝许诺说,等他省亲归来,定要在敝寺办场隆重的斋会。马施主与鲁班头届时有暇,自可来此相会。”
“以后的事就留到以后再说,”鲁班头插口道,“大和尚,听说你们这不佛殿里,塑了不少小鬼?”
弘智微微皱眉,道:“说小鬼未免有些不敬,我们所塑的,实为幽冥众生!”
“那有什么两样?”鲁班头道,“你们塑这些是何用意?”
“自然是以地府之苦厄,来警悟世人。”弘智说着,又将地藏菩萨和阴间的因缘宿业阐明陈述,竟与冯慎所测一辙无二。
鲁班头冲冯慎一挑大拇哥儿,心下佩服之至。“老弟,真有你的!”
弘智看看鲁班头,又看看冯慎:“班头之意是?”
“没什么,”冯慎一语带过,“大哥,咱去瞧瞧吧。”
“哦。”鲁班头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硬着头皮跟上。
值时日薄,昏黄的光线给不佛殿上蒙了一层暗影。殿中造像林立,有的业已塑完沥粉,有的尚还在着泥封漆。所造之貌,大多眦目咧口、凶狞狂煞,无外乎是些牛马无常、罗酆勾判。诸阴差上首,列塑秦广、楚江、宋帝、仵官、阎罗、卞城、泰山、都市、平等、转轮等十殿阎王,头戴冕旒,手持琰圭,或坐或立,栩栩如生。群像密布排列,如此观不胜观,宛若众星捧月,将宝相庄严的地藏菩萨围护在当中。
殿中散着些打好的胚泥,香支也是东一堆、西一簇地乱插乱摆,青烟升腾,物影幢幢,虽不乏活人生气,但仍觉寒意森森。
那些黄衣僧处在角落,正七手八脚地堆塑着一座糙泥素胚,见冯鲁入殿,都抛了压刀括片,朝着二人望来。
“诸师弟听了,”弘智忙朗声道,“这二位是马施主与鲁班头,来这殿上随便看看,尔等稍事施礼,便继续赶工吧。”
“是。”黄衣众僧齐竖手掌,向二人遥打个问讯,又转身忙活开来。
见众僧冗坌,冯慎也不便上前打扰,于两侧大略扫了几眼,又去瞧正中的那尊地藏菩萨像。
因是寺里所供奉的主神,这地藏像造得尤为精细。大乘中地藏菩萨怀千体变化,居越秽土,示现声闻,内秘菩萨行,外现沙门相。故而这尊造像未冠毗卢,光头露着比丘净顶,左掌拈珠,右手拄仗,前胸袒敞,缀吉祥云海卍字印;双股交盘,结跏趺端坐于莲花法台。
冯慎正瞧得仔细,可鲁班头却惴惴不宁。从一入殿起,他心下便怯了几分,眼见这些泥像太过逼真,不由得惕然惊心。被香雾一晃,泥像流光溢彩,特别是一双双黑白分明的大眼,仿佛活了一般,无论鲁班头转向何方,后背上都能感觉到凉飕飕的,如芒在脊,似冰贴触。
待的时间一久,鲁班头只觉胸口压抑,禁不住阵阵麻怵。他赶忙扭头转脸,不去看那些悚然塑像,而是将目光落在角落里几名忙碌的黄衣僧人身上。
几名黄衣僧手不得闲,正依着描摹粉本,给一尊初具粗型的泥像加泥补浆。鲁班头一并望去,便自然而然地留意起那糙胎泥像。那泥像的头脸尚未压光,表层糊得疙疙瘩瘩,也辨不出塑了个什么,只瞧那颅顶突隆、腹腰鼓罗的大貌,料想必不是什么善神。
打胚的胎泥中掺拌着草秸、棉絮,丝丝缕缕地混裹在深赭色泥层里,像极了腐烂肉糜上附挂着的残经断脉,使得整尊塑像如同是被剥了皮般骇目。
突然,那泥像的脖子似乎动了一下。鲁班头只当是自己眼花,可再定睛看时,泥像的头颈果真比方才时候斜转几寸,项间陡裂出一道缝隙,簌簌掉下不少半干的黏土细沙。
“啊呀!还真他娘的活了!”
鲁班头的寒毛登时倒竖,头皮“嗡”一声炸了,他一把摸出藏在怀中的短铳,当场便要搂枪开火。
见鲁班头将铳口冲了过来,几名黄衣僧人颜面大变。还未及他们反应,监院弘智便扑上前来。
“班头要做什么!?”弘智脸色惨白,死死握住鲁班头的手,“佛门乃清净之地,万不可动刀动枪啊!”
“还清净之地?”鲁班头冷汗不止,“没瞧见这殿上都他娘闹妖了?你快点撒手啊,老子得赶紧崩了那尊邪像!”
“哪来什么邪像哪?”弘智苦苦求道,“班头先放下枪吧,莫要亵渎了神明啊!”
冯慎见状,心知有异。“大哥先别着急,你瞧见什么了?”
“老弟你不知道,”鲁班头惊魂未定,手指仍不敢离开扳机。“那劳什子邪像活了!”
“活了!?”几名黄衣僧人同时打了个哆嗦,“官爷你可别吓唬我们……这塑像是泥堆土垒的,哪有转活的道理?”
“它能动弹!”鲁班头急道,“老子瞧得真切,刚才它绝对是扭头了!都别废话,你们几个也搭把手,趁这邪像没成气候,咱一块捣它个稀巴烂,省得受它祸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