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慎问道:“或许是与我们一样的过路人?”
鲁班头亦道:“也可能是趁着村里没人,想来翻墙入室的蟊贼!”
“摸不准,”老婆婆摇头道,“昨个好像还在我门前晃悠来着,一打眼就不见了。老婆子跟个睁眼瞎差不多,也瞧不真切……反正二位爷台多加小心吧!”
“好,我们俱已记下!”
辞别了老婆婆,二人便牵马来至地头。望着那连片的丰美庄稼,黄骠与逾云早已按捺不住,缰绳刚一撒开,便冲入田间尽情啃嚼。
“你瞅瞅,”鲁班头笑道,“倒便宜它们了!”
“是啊,”冯慎心中酸涩,有如五味杂陈。
鲁班头见状,知冯慎挂念着上山的村民,正要说些什么,不远处却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
二人心头一凛,赶忙扭头看去。只见村头尘烟飞扬,急急奔来三骑。
三人中,一人长衫马褂,其余两个皆作衙差打扮。来人驰至丈余,突然拉缰勒马,将冯鲁左右围住。两名衙差手按刀柄,大声喝问道:“你俩鬼鬼祟祟的,在这做什么?”
鲁班头脸色一变,刚想发作。冯慎眼疾手快,将他拦在了身后。“我们是过路的旅人,赶得累了,在此处歇马。”
“歇马?”那穿长衫的盯着冯慎,一瞬不瞬。“哼哼,分明是在纵马毁粮!给我拿下!”
“还拿下?”鲁班头忍不住骂道,“你们仨儿是打哪块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一个衙差跳下马来,恶狠狠道:“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且慢动手,”冯慎忙问道,“不知三位是?”
“你瞎啊?”另一名衙差喝道,“爷们儿这身号衣瞧不见啊?让你俩死个明白,我们是平谷县衙的捕快!”
“失敬,”冯慎又一指穿长衫的,“那这位是?”
“那是我们师爷!”衙差扯出一条枷链,“你也甭在这废话,不想吃苦头,就自己戴上!”
鲁班头勃然大怒,“你们还讲不讲理?”
“在这地面上,我们就是理!”衙差抽出刀来,左右挥抡了两下。“拒捕是吧?嘿嘿……”
“怎么着?”鲁班头气得血贯瞳仁,“还想动手吗?”
衙差冷笑道:“别说是动手,宰了你都不打紧!”
“谁敢放肆!?”冯慎不欲将动静闹大,赶紧指着鲁班头道,“你们可知他是何人?”
“我管他何人?拿了再说!”随着那师爷一声令下,两名衙差同时挥刀砍来。
“来得好!老子手正痒着!”鲁班头虎啸一声,迎着刀光扑去。
怕鲁班头有失,冯慎也不再多言,弓步疾冲,直取一名衙差。
“反了反了!”那师爷在马上大叫道,“胆敢对抗官府者,不用容情,格杀勿论!”
两名衙差闻言,面上杀气更盛,衣袂破风,腰刀狂舞,恨不得将冯鲁二人大卸八块。
仅走了几个照面,冯慎便发觉那两名衙差不过是些色厉内荏的脓包,又对了三招,便轻松夺下一名衙差的刀。
与此同时,另一名衙差的刀也到了鲁班头面门。鲁班头跨步低头,不慌不忙地让过刀锋。待这一刀走空,左手顺势带牢衙差右臂,右手抄住他脚踝猛地一掀,使了招“釜底抽薪”。
随着一声惨叫,那衙差直直翻了出去,连人带刀的摔在地上,跌了个四仰八叉。
“呸!”鲁班头走上前,在那衙差屁股上踢了一脚,“真他娘的不中用!”
冯慎正要说话,却瞥见那师爷竟从怀中掏出把短铳,大惊之下,急忙掉转夺来刀头,对准那师爷飞掷而去。
那师爷被刀柄击中,短铳登时脱手。鲁班头抢上前,一把将他扯下马来。
“还使上枪了?”鲁班头弯腰拾起短铳,又顺手牵羊,在师爷身上翻出些铅丸、火药。“嘿嘿嘿,刚好没带趁手家伙,这些玩意儿,就先借老子使使吧!”
“混账!”一名衙差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兀自嘴硬。“你怎敢对我们师爷无礼?”
“哼”,鲁班头不屑道,“别说他一个小小的师爷,就算你们知县来了又能如何?”
听鲁班头这般口气,师爷与衙差全傻了。“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冯慎接言道:“此乃顺天府四路厅司狱总班头——鲁官!”
“啊?”师爷惊道,“原来是鲁班头,您老怎么不早点说啊?”
鲁班头没好气道:“老子倒是想说,可你们他娘的只顾打杀,给过我们开口机会吗?”
“小可糊涂、小可该死”,师爷一面赔罪,一面转向冯慎。“那……这位大人是?”
鲁班头刚要开口,冯慎却抢先道:“鄙人姓马,为顺天府审簿照磨。”
“哎呀!”那师爷敛裾抱拳,赶紧唱了个肥喏:“小可娄得召,见过二位上差。方才一番冲撞,实乃不虞之隙,还望上差多多包涵啊。”
“就没你们这样的!”鲁班头仍旧忿恚不已,“若换作寻常百姓,不早被你们砍杀在路旁了!?”
“是是……鲁班头教训的极是……”娄师爷唯唯诺诺,又冲衙差道,“还不快给二位上差赔不是?”
两名衙差一听,忙点头哈腰、作揖不迭。
“三位少礼,”冯慎道,“娄师爷,你们至此所为何事?”
“这个嘛……呵呵,”娄师爷尴尬地笑笑,“小可听说这凤落滩近来不太平……便带着人过来瞧瞧……”
“还有什么可瞧的?”鲁班头道,“这村都快荒了!我说你们这些个县吏怎么当的?都他娘的几天了你们这才得着信?”
“惭愧啊,”娄师爷避重就轻,“确有些后知后觉了。”
“娄师爷,”冯慎道,“凤落滩距县城也不是太远,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你们竟然一无所知?”
娄师爷支吾半晌,道:“不瞒上差说,小可其实也有苦衷啊。前阵子,我们太爷回原籍省亲拜墓,到现在还未归衙。太爷走后,县衙里大小公务全压在小可头上,所以也就没太留意乡坊下情……”
“你先等等!”鲁班头纳闷儿道,“就算知县不在,也还有县丞、主簿,轮不到你一个师爷代为施政吧?”
冯慎亦点头道:“鲁班头言之有理。娄师爷,这个中曲直,你就给讲讲吧!”
娄师爷眼珠一转,道:“二位上差有所不知,我们平谷是个小县,哪里养得起恁多佐辅官?自打太爷聘我为幕宾,就未再设过县丞、主簿了。”
娄师爷所言,也算是实情。自朝廷颁下辛丑新政后,不少地方的县衙职位多有裁缺。
冯慎略加思索,又问道:“按铨选旧制,县属衙门应有四名命官,你们连那典史一职也裁去了吗?”
“倒是有个典史,”娄师爷道,“小可去县衙入幕,便是由他引荐。我们这种当师爷的,不需朝廷拨俸禄工食,年终给点儿束脩就打发了。小可一人多兼,替县里打理着六房杂琐……”
“别忙着给自个儿脸上贴金,”鲁班头不耐道,“那典史人呢?”
“也陪同太爷归乡省亲了,”娄师爷讪笑一声,道,“临走之前,吩咐一应事宜皆由小可酌理,因此小可才疲于公务,一直未得脱身啊。”
“他俩儿倒挺逍遥,”鲁班头道,“这几年老子平谷来的少,许久没打过交道了。哎,你们知县是姓刘来着吧?”
娄师爷笑道:“班头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们太爷姓陈。”
“哦哦……那就当姓陈吧!”鲁班头有些难堪,“好像七八年前见过他一面,眼下连他长什么模样,老子都记不清了……好了好了,不说这些。那依你之言,现在县中是你主事?”
“不敢不敢,”娄师爷谦道,“蒙东翁垂青,暂代而已,呵呵,暂代而已……”
“虚头巴脑的场面话就甭多说了,”鲁班头皱皱眉,指着身后的凤落滩道,“你就是这样暂代的?”
“这点确是疏漏”,娄师爷陪着笑脸,“方才小可也解释过了,奈何公务缠身,分身乏术啊。然而关于衙中诸事,小可虽不敢说面面俱到,可也算打理的井井有条。不若这样,就请二位上差随我们回县衙去瞧瞧吧。”
“去自是要去,但不急这一时半会儿,”冯慎道,“娄师爷,我听说这凤落滩数月前便有人口走失,这桩事你总该清楚吧?”
“小可有所耳闻,”娄师爷道,“当时县里派人来查过,见没甚大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荒唐!”冯慎怒道,“那些乡民至今仍下落不明,似这般离奇变故,也叫作‘没甚大事’嘛!?”
“上差请息怒,”娄师爷忙道,“非是小可推诿扯皮,那事皆由我们太爷一力措置,小可未曾经手,又岂会知晓内情?”
“好一个滑吏!”鲁班头气道,“有好处便往自个儿身上揽,遇到坏事就一问三不知!他娘的,能指望你们干点什么?”
受这一番诘责,娄师爷等人口头上敷衍了几句,可神情却有些不以为然。
见他们无动于衷,鲁班头更为光火。“不服气是吧?”
冯慎抬头看了看天色,强压住心绪。“算了吧班头,咱们还有要事,现在多说也无益。”
鲁班头虽不情愿,无奈也只能暂罢。刚想去田间唤马,突然心生一计。“哎,你们三个也不能白来一趟。这样吧,老子给你们安排个差事!”
“差事?”娄师爷满腹狐疑,“鲁班头有何差遣?”
鲁班头一指地头,“眼下村中无人,可庄稼却都熟透了。反正你们也闲着,就先帮着收割了吧!”
“啊?”娄师爷等人大张着嘴巴,一齐怔了。
“怎么?”鲁班头板起脸,“这点小事也推三阻四?”
“这么大片庄稼三个人也收不完哪,”娄师爷苦着脸道,“要不这样,班头容小可回衙拉些人手。”
“随你,”鲁班头道,“能把活儿干完就成!”
没想到鲁班头别出心裁,冯慎心下暗笑不已,正欲转身离开,又被娄师爷叫住。
“呵呵”,娄师爷满脸堆笑,“小可忘记问了,二位莅临平谷,是有何贵干啊?”
“瞎打听什么?”鲁班头喝道,“既是要事,能随便跟你说吗?”
一名衙差道:“不说我们也能猜到,二位要去摩崖寺吧?”
“哦?”冯慎目光一凛,“何以见得?”
那衙差答非所问,自顾自道:“摩崖寺最好是别去,那里可是有阴曹炼狱啊!”

第十五章 泥犁炼狱

乍闻那衙差之言,鲁班头惊得心中一颤,他一把攥住衙差领子,大声质问道:“你这番鬼话想吓唬谁?当老子会信吗?”
“鲁班头明鉴,”那衙差急道,“小的万无此意啊!”
冯慎赶忙分开二人,转向那衙差道:“你所说的‘阴曹炼狱’,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衙差看一眼娄师爷,这才说道:“回上差话,数月前为凤落滩乡民走失一案,太爷曾派快班去摩崖寺里查过。那寺中有座‘不佛殿’,里面全是地府里的恶鬼凶神哪。”
“对对对”,另一名衙差也道,“当时我也在场,光是往那殿中看一眼,后背都飕飕发凉啊。那些恶鬼张牙舞爪,感觉……”
“感觉什么?”鲁班头皱眉道。
衙差突然两手一抓,“随时都要扑出来!”
“哎呀,”鲁班头不禁打个哆嗦,继而怒道,“你他娘的成心是吧?说就好好说,再敢瞎比画,信不信老子把你那俩爪子剁了!?”
冯慎见状,对衙差冷笑道:“不必在这危言耸听,你们所谓的‘恶鬼凶神’,无非是些泥胎塑像吧?”
“嘿嘿嘿,”两名衙差挠头笑道,“这位上差机智过人,小的佩服……”
“竟敢消遣老子?”鲁班头气得吹胡子瞪眼,“还恶鬼、炼狱,弄什么玄虚?直说泥像不就成了!?”
娄师爷忙喝退了衙差,“班头大人大量,莫跟他们一般见识。不过依小可之见,那摩崖寺确有些不吉。寻常寺庙多塑佛祖金身,他们却偏偏要造些恶鬼罗刹……”
鲁班头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班头容禀,”娄师爷道,“因那些鬼像太过狰狞,上次县里入寺探查,不少捕快回来后便受惊卧床,险些一命呜呼……上差若不信,可以问问他俩。”
“没错,”两名衙差信誓旦旦道,“确是如此。”
娄师爷又道:“那些鬼像邪气森森、可怖骇人,二位上差要因此有个闪失,我们哪里担待得起啊?”
“这他娘的……”鲁班头双唇翕张了几下,“没那么邪乎吧?”
“正所谓宁信其有,莫信其无啊”,娄师爷往前凑了凑,“再者说了,一座怪里怪气的和尚庙有什么好瞧?二位上差不如随我们回县衙,小可备上好酒好宴……”
“老子明白了!”鲁班头道,“你闹了半天是想献殷勤啊?甭来这套!老子此番是来办事的,不是让你灌迷魂汤的!”
娄师爷老起脸道:“上差要办之事,可以让县衙里的捕快代劳嘛。他们虽比不得顺天府的公人,但也决计不会误事。二位只需稳坐衙署,运筹帷幄……”
“不必了!”冯慎出言打断,“鲁大哥,时不我待,咱们这便走吧!”
“嗯,”鲁班头点头道,“我也懒得与他们耗费口舌。娄师爷,庄稼可别忘了收。这事要办不好,我须饶你不得!”
娄师爷只得道:“小可记下了。”
“那就好。”鲁班头说着,将黄骠、逾云从地里牵了出来。
二人騗马欲行,娄师爷又在后面追道:“班头请留步。”
“又他娘的怎么了?”鲁班头烦道,“你说话就不能利索点?”
娄师爷指指鲁班头腰间,“小可那把短铳……呵呵,您老是不是……”
“瞅你那小气劲儿!老子又没说要昧下,等用完了自会还你!”
说完,鲁班头马鞭一挥,与冯慎并辔而驰。
转眼间,娄师爷三人便被甩在后面。又驰出一阵,冯慎将马速稍缓,叫了声“鲁大哥”。
鲁班头扭头问道:“怎么了?”
冯慎反问道:“那师爷屡屡邀咱们去县衙,大哥就不觉得蹊跷吗?”
“没啥大不了的,”鲁班头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那姓娄的定是想巴结咱俩呢!”
“巴结?”冯慎道,“这话怎么讲?”
鲁班头道:“老弟你想,他未知咱俩身份前,一味地喊打喊杀,知道真相后,肯定怕咱拿怪啊。这种欺软怕硬、溜须拍马的货色,我算是见得多了。之前去别处公干时,那些个胥吏也是如此,上赶着请酒塞礼,拼了命地趋附奉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