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道边早摊上已摆出各色餐点,一名衙役耸了耸鼻子。“那边的肉包子刚出笼,闻着可真香哪。头儿,咱下去吃它几个?”
被那衙役一喊,其他人纷纷呼应,就连胯下骏马也都停蹄滞步,“扑哧扑哧”地喷起了响鼻。
“这主意好!摸黑赶了半宿道,肚子早都瘪啦!”
“就他娘的知道吃!”鲁班头笑骂一声,将马头一拨。“算了,念在咱这趟有惊无险的份儿上,老子就请次客。哎,两屉够不够?”
众衙役嬉皮笑脸,“弟兄们的饭量你最清楚,怎么着也得多加一屉吧?”
“这帮兔崽子!”鲁班头来到包子铺前,掏了一把大子儿扔在案上。“来上三屉!”
“好嘞!”店主答应着,便要启笼摆筷。
“别急着忙活他们,”鲁班头又道,“先给我包上俩!”
众衙役一怔,“头儿,你不在这儿吃?”
“不啦!”鲁班头接过裹好的包子,往怀里一揣。“老子去冯巡检那边看看,你们都别磨蹭啊,吃完了就赶紧回衙去!”
鲁班头撂下这话,便一夹马腹。那马长嘶一声,扬蹄疾奔开来。
驰了没多会儿,冯家的宅院已然出现在眼前。鲁班头下马拴牢后,便掏出包子来一面啃着,一面敲起了大门。
当冯全探出头时,鲁班头早已将两个包子塞下肚。“哟?是鲁爷呀。”
“嗯啊,”鲁班头抹了抹油嘴,“冯巡检可在?”
“在在,您里面请吧。”冯全说着,将鲁班头让进院中。
鲁班头也不客套,抬脚便往厅上闯。“冯巡检!冯巡检!”
听得是鲁班头声音,冯慎不由得一愣。“鲁班头?你不是去平谷了吗?怎么才两日就回来了?”
“哈哈哈”,鲁班头朗声笑道,“虚惊一场!”
“虚惊?”冯慎奇道,“难道不是瘟疫?”
“不是!”鲁班头咂了咂嘴,“待会儿我再给你细说,方才有些吃噎了,讨你杯茶水喝。”
“班头稍待。”冯慎忙沏茶呈上。
鲁班头接来喝下一口,又问道:“对了,那汉子呢?他早该醒了吧?”
“唉……”冯慎长叹一声,“我也正想说与班头知道……在班头动身去平谷那日,他就已经咽气身亡了。”
“死啦!?”鲁班头手一抖,杯里茶汁四溢。“怎么死的?”
鲁班头生性憨直,冯慎自然不敢将疑窦和盘托出,犹豫了片刻,这才回道:“伤重不治。”
鲁班头将茶怀一放,神色有些黯然。“老子好容易救来的……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冯慎歉然道:“是我监护不力,有负班头重托了。”
“冯巡检说啥呢?这不能赖你!”鲁班头赶紧道,“唉,死了就死了吧!也只能怪他自己命太不济。你说说,连太医都给他使上了,咋还救不活呢……”
冯慎感慨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诸业因果,难逆难违啊……”
鲁班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问道:“冯巡检,那汉子尸身现在何处?回头我去叫几个兄弟过来,把他抬出去埋了吧。”
“班头不必费心了”,冯慎道,“肃王早已派了人来,将他运至义冢葬下了。”
鲁班头“哦”了一声,低头不语。
沉默了一阵,冯慎开口道:“班头,平谷那边是怎么个情形?”
“瞧我这记性,”鲁班头道,“是这样,我跟弟兄们刚赶到那边时,平谷县城内倒没什么异样。于是我们又走乡串镇,终于在一个叫刘家店的地方,发觉了不对劲儿。在这个刘家店,不少村头都搭起了避瘟棚。”
“避瘟棚?”冯慎追问道,“不是说并非瘟疫吗?”
“别急,”鲁班头道,“我慢慢跟你说。开始时候,我们见那避瘟棚里的人一个个抖得跟打摆子似的,也以为是疫症。正想要回京禀报时,却被几个突然而至的大和尚拦下。”
冯慎奇道:“被和尚拦下?”
“是啊,”鲁班头又道,“当时那伙大和尚都挡在马前,一个劲地念着阿弥陀佛。我被他们念叨的烦了,就下令将他们驱散。可还没等兄弟们动手,打头一个和尚便闪身出来。见他们总算肯好好说话了,我也就没急着赶他们。”
冯慎问道:“那些和尚怎么说?”
鲁班头道:“他们说此番过来,一是为乡民度厄,二是替我们几个挡灾。”
“挡灾?”冯慎一愣,“挡什么灾?”
“牢狱之灾!”鲁班头道,“想想我都有些后怕哪。也多亏那伙大和尚拦着,要不现在,我跟兄弟们几个怕已在大牢中啦!”
冯慎更加不解,“班头,我越听越糊涂了。”
“是这样,”鲁班头道,“人家那伙大和尚,早就瞧出那不是瘟疫。若我们稀里糊涂回京上报,岂不就成了谎报疫情?那要追究下来,罪名可就大喽!”
冯慎皱眉道:“然不是疫病,那又是什么呢?”
“劫数!”鲁班头道:“据那伙和尚说,因刘家店的乡民重道轻禅,致使当地佛法不昌,佛祖怪罪下来,这才有此一劫。”
“荒谬啊,”冯慎苦笑着摇了摇头,“佛门中讲究慈悲为怀,即便是真有神明,也不会因门户之分而迁罪黎民百姓。班头,你该不是轻信了他们的鬼话吧?”
“嘿嘿”,鲁班头尴尬地笑了两下,“刚开始我也没信哪……可后来发现,那伙和尚确实有点神通啊。”
鲁班头颇信神鬼之事。对于这点,冯慎早就了然于胸。“那伙和尚八成在故弄玄虚,班头怕是又被蛊惑了。”
“这回绝对不是!”鲁班头道,“之前我也吃了不少这样的亏,哪能不长点记性?当时我就问他们,凭什么说乡民是受劫而不是遭瘟?”
冯慎问道:“他们是如何回答?”
鲁班头道:“那伙和尚说,他们的方丈于禅定时偶窥天机,算准了刘家店要罹大劫。老方丈不忍乡民受难,宁可自损半世修为,也要化解这场无妄之灾。他们正是奉了师命,前来解救苍生的。”
冯慎无奈地笑了笑,“后来又如何?”
鲁班头又道:“后来他们就进棚忙活起来了。我与弟兄们不放心,也都跟着进去看。那伙和尚先是烧香焚纸,然后又掏出木鱼来梆梆梆地敲,再后来就围在地上念经,嘴里叽里咕噜地也不知念了些什么,反正跟魔咒似的,听得我脑子里都嗡嗡的……”
冯慎叹道:“这都是些惯用的伎俩啊。”
“不止呢!”鲁班头道,“念完了经,那伙和尚便从褡裢里取出些大竹筒来。那些竹筒里都装着‘圣水’,说是他们方丈用无根水炼的,专门化解劫数。”
冯慎道:“接下来,他们是不是在‘圣水’里撒上一把香灰,喂给那些病患喝下?”
“喂倒是喂了”,鲁班头道,“可也没撒香灰啊。反正那伙大和尚就这样,挨棚挨户地喂过去,不到半天工夫,就有人能自个儿爬起来了!我与弟兄们还不放心,索性又在刘家店等了一天。结果第二天一早,几乎所有避瘟棚里都活蹦乱跳了!”
冯慎大奇,“真治好了?”
“那还能有假?”鲁班头道,“我们都瞧得真真的!”
“这倒是有点蹊跷了,”冯慎稍顿,自语道,“难不成那伙和尚真有法术?”
“我觉得是!”鲁班头一扯领子,亮出个小桃木符来。“临走的时候,他们还送我个护身符呢,你瞧瞧,开过光的!”
冯慎只瞥了一眼,便淡然笑了笑。“确实不错,班头就好生戴着吧。哦对了,班头可知那伙和尚来自哪座庙宇?”
“说是摩崖寺的,”鲁班头小心地掖好桃符,又道,“他们回去的时候,我与弟兄们也跟着送了送。可送到山脚下时,人家大和尚就不让跟着上山了,说是怕打扰方丈清修……”
鲁班头话未说完,厅外便跑来香瓜。“冯大哥,都等你过去吃早饭哪……哎?鲁班头你咋来了?跟俺们一块吃点吧?”
“不了,”鲁班头摆摆手,“来时吃过了。”
“成吧,”香瓜点点头,“那冯大哥咱走啊?”
“先不忙,”冯慎又朝鲁班头询道,“这么说来,那寺在山上了?”
“没错,”鲁班头道,“那山挨着刘家店不远,名儿也怪,叫什么‘丫髻山’。”
冯慎心中一凛,“什么山?”
“丫髻山啊,”鲁班头一指香瓜,“那山上显眼处有两座峰头,远远看过去,就跟她头顶上那俩发髻一个模样!”
“跟俺这一样?”香瓜摸了摸头顶,咧嘴一乐,“那山倒是怪会打扮的嘛。”
“丫髻山、丫髻山。”冯慎嘴里反复叨念了几遍,手指也跟着动了几动。
见冯慎有些出神,香瓜不解道:“冯大哥,你在比画啥呢?”
“别吵他!”鲁班头低声拦道,“他这是寻思事呢,之前破案的时候他也是这个样子。”
冯慎思绪飞转,脑中几条线索不停地交汇碰撞。少顷,冯慎豁然醒悟:这丫髻的“髻”字,起笔不也是一道短横吗?联想到那汉子死前所留血字,再结合那伙行事怪异的和尚,冯慎没来由地断定,这两者之间,定有千丝万缕的关联。看来,有必要去平谷走一趟了。
打定主意,冯慎抱拳过胸,冲鲁班头一揖。“班头,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哎哎?你我兄弟还客气什么?”鲁班头道,“有事开口便是!”
“是这样,”冯慎道,“我想邀班头一同,去那丫髻山瞧瞧。”
“去丫髻山?哦……冯巡检也想求个符?甭费那个劲儿,我这块给你得了!”鲁班头说着,便要把颈上桃符往下摘。
“班头误会了!”冯慎赶忙阻道:“实不相瞒,那汉子死前,曾留下些许字迹。其中首字为‘丫’,所以我便动了探察丫髻山的念头。”
“竟是这样?”鲁班头噌的立起,“那是得去查查!冯巡检你说吧,咱们何时动身?”
“事不宜迟,我想就定在明日,”冯慎歉然道,“只是让班头受累了……”
“没那事!”鲁班头又问道,“带多少弟兄合适?”
“此行不宜声张,仅你我二人去吧”,冯慎想了想,又嘱咐道,“对了,明日起程时,还请班头换下公服,作寻常打扮。”
“都记得了!”鲁班头点头道,“那我先回府衙禀一声,赶明儿一早,咱们东直门见!”
待鲁班头走后,冯慎心下唏嘘不已。多亏没有妄下结论,否则还真有可能冤枉了双杏她们。不过,那血字是否直指丫髻山,仍需考证。在水落石出前,一切俱无法定论。
心念之间,冯慎听得一声轻唤,回身一瞧,见香瓜眨着一双大眼望着自己。
“冯大哥……”
“我已猜到你要说什么,”冯慎笑了笑,“你也想跟去对不对?”
“嗯!”香瓜使劲儿点了点头,“老在宅子里头待着,俺都快憋出毛病来了。”
“这次不成,”冯慎正色道,“香瓜,你得留下来。冯全他们都不会功夫,万一出点差池,你在也好有个照应。”
“那好吧,”香瓜抓了抓头,神情有些沮丧,“冯大哥你要俺照应啥啊?”
冯慎四下一顾,悄声道,“多留意家宅内外,尤其是双杏与夏竹的一举一动。”
“啊?”香瓜一愣,“要俺盯着双杏姐和夏竹姐?俺听常妈说,咱身边可能有奸细……你该不是怀疑她们俩儿吧?”
冯慎不置可否,“无须多问,只管按我所说的去做。”
香瓜秀眉一蹙,“可俺还是觉得冯大哥你多心了,双杏姐与夏竹姐对俺很好,绝对不像坏人!”
“低声些!”冯慎虎脸喝道,“人心隔肚皮,小心点总没错的!”
“哦,”香瓜一吐舌头,拍了拍袖间机栝。“冯大哥你放心就好,俺能分出远近来。要她们真是奸细,俺这甩手弩也不是吃素的!”
翌日清晨,冯慎便跨上高头大马,轻装奔往东直门。待赶到那里时,鲁班头已早早地候在城楼之下。
冯慎勒住丝缰,抱拳打拱道:“姗姗来迟,让班头久候了。”
“我也是刚到。”鲁班头脑袋一偏,瞥见了冯慎胯下坐骑,眼睛顿时大亮。“嗬!蹄宽腿健、膘肥毛亮,好一匹骏马哪!”
那马似通人语,听得这番称道,昂头就是一声清越的嘶鸣。冯慎赶忙抚了抚马鬃,冲鲁班头笑道:“班头好眼力,这匹三河马堪称是良驹神骏,奈何性子烈了些。”
“不赖!真是不赖!”鲁班头赞不绝口,“想不到冯巡检还养着这种宝马!”
“这哪里是我的,”冯慎哂然道,“此马名唤‘逾云’,为肃王爷的爱马,是他妹丈喀喇沁王所赠。昨日肃王得知我要去平谷查案,特意调来借我骑乘。”
鲁班头叹道:“让这逾云一比,我这匹黄骠都要不得了。一会儿上了官道,你可别让它撒猛了蹄子,窜得太急,我怕是追不上。”
冯慎道:“班头放心,我有分寸。”
“那成,咱这便走吧!”鲁班头催动黄骠,当先出了城关。
逾云扬了个欢蹄,奋然腾跃追出。
二骑疾奔齐驱,踏起滚滚烟尘,一路向东,破风而驰。
那平谷县距京师近两百里地。奔跑的时间一久,逾云尚还在疾驰不倦,可黄骠却汗出如浆、落了疲态。冯慎见状,也只得停马稍歇。
一路上歇歇行行,沿途俱不细表。约过了三个时辰,这才踏进了平谷地界。
见日已过午,二人也不便多耽,缓马稍事休息后,又绕过县城径直朝北,赶往刘家店镇。
又行了一阵,地势逐然高起。目力所及处,一条蜿蜒长河,由北至南,曲折流淌。
冯慎勒住马辔,回身问道:“鲁班头,咱们快到丫髻山了吧?”
鲁班头纵马赶上来,放眼游目。“快了!再往前有个小村甸,唤作‘凤落滩’。上回我们过来,就是在那看到的避瘟棚。哦,那村子就建在山脚下,村后面也有桥渡,过了这条错河,便能抵达丫髻山!”
“那好,就先去凤落滩瞧瞧吧。”冯慎一扬马鞭,逾云四蹄翻腾如飞。
鲁班头怜惜地拍了拍胯下黄骠,“老黄,再咬牙撑它一阵。待会儿到了村里,老子淘换些豆麸饼子给你当嚼谷。驾!”
黄骠抖了抖汗鬃,朝着前方逾云,奋起追逐。
凤落滩临水,依河划埂筑垄,栽植着成片的高粱、苞谷。红熟的高粱花压弯了禾株,沉甸甸的苞谷棒也须穗外吐、层稃翻绽,露出一颗颗金黄饱满的珠粒。穿过田间阡陌,村户的土墙青瓦,已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