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谁叫了一声,众汛兵全都站起来迎上。
“怎么?让那小子逃了?”
“嗯”,香瓜气得咬着牙道,“那恶贼使诈!扒了衣裳做了个假人诓俺去寻,那假人身上还藏了颗麻雷子,若不是冯大哥及时拉住俺,那麻雷子当场就炸了……就这么一耽误,那恶贼便不知躲哪儿去了,俺和冯大哥找了半天也没找到……”
冯慎正欲开口,突然察觉气氛有些异样。他朝眼前疾扫一圈,点出人数不对。“怎么少了两个人?”
“冯巡检”,老崔“扑通”跪倒,浊泪纵横。“我……我该死啊!”
冯慎一惊,忙道:“你这是做什么?出什么事了?快起来说!”
“是……是大德子他们……”老崔哭道,“他们哥俩儿下了井,结果都掉进水里……现在连死活,都还不知道啊!”
“什么!?”冯慎急忙朝井边奔去,“掉下去多久了?”
老崔跟在后面道:“得半个时辰了……”
听了这话,冯慎猛的停住脚,心里凉了大半截。“他俩……为什么要下井?”
“这事怨我啊……”被冯慎一问,老崔泪又哗的下来了。“最先是我跟大德子一言不和,话赶话的戗了起来,然后二德子又……”
老崔哭哭啼啼地说完大概,又自己朝着脸上掴起了耳光。“都赖我!要不是我嘴贱,也就没后头这些事了!冯巡检……我后悔啊!”
“别太自责了,”冯慎赶紧止住老崔,“这事儿不全怪你。唉……走吧,去那边看看……”
冯慎说完,又和众人赶了几步,齐来在井边。
刚靠近井口,香瓜便一缩脖子。“可冻死俺了!咋突然这么冷?”
不少人也道:“是啊,我也觉着凉飕飕的!”
冯慎忙朝井中一探,一阵彻骨的寒气,竟扑面而来。再仔细一瞅,那井沿之上,居然还结了一层隐约的白霜!
见此异象,众人大惊失色。此时正值盛夏,如何会结霜?
“快!”冯慎急叫道,“取几块燃着的火炭,扔入井中!”
汛兵们忙从火堆里扒拉出几块,用刀托着往井里投去。借着那明灭的火光,冯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井底的水面,居然结成了一片森然的寒冰,两具尸首蜷缩着,被生生地冻在了冰层之中!
众汛兵头皮一下子全炸了,望着井底目瞪口呆,脚底顿生出一股恶寒,有如三九天,掉进了冰窟窿里。
老崔摇晃两下,脸色白得吓人。“大德子他们……都死了吗?”
冯慎轻叹一声,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都做了些什么孽啊!”老崔懊悔流涕道,“是我害了他们兄弟两个啊……”
“冯大哥”,香瓜瑟瑟道,“那两个人都是冻死的嘛……可这大夏天的,怎么还能结冰啊?”
“冯巡检”,一汛兵也苦着脸道,“要不咱们先撤吧?等天亮了再说……不怕您笑话,我都快吓得尿裤子了……”
冯慎沉吟半晌,缓缓道:“这事不单是邪了……本来我还怀疑是那假瓦匠做的手脚,可眼下看来,并非如此。能使井水炎夏成冰,实非人力可为啊!”
汛兵们急问道:“那咱们……”
冯慎将头一点,“就依兄弟们,撤!”
“冯巡检”,老崔抹把泪,忙问道,“那大德子他们的尸首怎么办?总得捞上来啊……”
“不捞了!”冯慎把心一横,“先顾活人吧……这里邪气太重,多待片刻都可能有凶险,我们赶紧离开!”
话音一落地,冯慎便催着众汛兵走。汛兵们早就生了惧意,哪里还会迟疑?急忙压灭了篝火,匆匆退出了荒寺。
刚踏出庙门,冯慎突然低声道:“诸位兄弟且住,我有话要说!”
众汛兵脚下一顿,也都悄悄问道:“冯巡检……还有什么事啊?”
“是这样,”冯慎道,“那井中古怪,我疑心是人为。”
“啊?”众汛兵皆怔,“您不也说那是口邪井吗?”
“大伙小点声!”冯慎忙道,“方才那番言语,是我有意那样说的。我打算把躲在暗处的‘毒蛇’,给它引出洞来!”
“冯大哥,”香瓜忧心道,“虽然俺也不大信什么鬼呀神的,可那井里的冰……”
“井水是如何结冰的,我现在也想不通。”冯慎说着,将话锋一转,“不过那井底下,定然藏着恶徒。我朝那井中看时,发觉大德子兄弟俩的死因,既非溺亡亦非冻毙,而是被人用利器,双双刺穿了喉咙!”
众汛兵惊愤道:“竟……竟是这样!?”
“是的”,冯慎又道,“当下敌暗我明,一不留神便会着了恶徒的道。这样吧,待会我与香瓜折回去察探,兄弟们先行离去吧!”
“那怎么行啊?”众汛兵急道,“冯巡检,我们要是真撇下你们逃了,那还叫人吗?”
“大伙听我说,”冯慎道,“想必你们也看到了,这伙歹人功夫不弱,又藏在暗处使些诡异招数,与他们硬拼,恐怕讨不到什么便宜。所以,兄弟们回去报个信,请肃王爷调来兵马作后援!”
众汛兵齐道:“要是报信的话,单派个人去就行啊!”
“不,”冯慎摆手道,“人留下的越多,越容易打草惊蛇。有香瓜在这里帮衬,也便足够了!”
汛兵们还是放心不下,“冯巡检,你们这样做还是太冒险了。万一那歹人同伙不止一个两个,你与香瓜姑娘功夫再好,也难以对付啊!”
“这倒不必担心,”冯慎道,“若面对群敌,我与香瓜即便是无法与之抗衡,也会有全身而退的把握。况且我估计,那躲在暗处的同伙,应该不会多。”
众汛兵奇道:“这又是为什么啊?”
“原因很简单”,冯慎道,“你们想想看,假如双方都势均力敌,他们方才为何不与那假瓦匠一起,与咱们合力拼斗?又何苦冒着暴露的风险,频频对咱们耍下那些花招?”
“也是,”汛兵们道,“看来那些歹人,对咱们也有几分忌惮……”
“好了,”冯慎又道,“兄弟们不要在里耽搁了,速回衙门报信去吧。我得赶紧回到那井旁,想来这时候,同党也该露出马脚了!”
“那行吧,我们这就去找肃王爷。”众汛兵道,“冯巡检,那歹人不是善茬儿,你们多提防着点啊!”
冯慎点头道:“兄弟们放心,我有分寸!”
一干汛兵离开后,冯慎与香瓜又踅回了破庙中。等远远地能望见那口井了,二人便蹑起手脚,就近伏在一堵残墙之下。
透过稀疏的砖缝,冯慎悄悄朝井边打量。香瓜挨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丛箐横柯,幽阒沉寂,精怪般的树影投在地面上,显得斑驳陆离。香瓜打个哆嗦,又往冯慎身边挤了挤。
察觉到香瓜在微微颤抖,冯慎低声问道:“怎么了香瓜?你害怕吗?”
“有点……”香瓜老实地点了点头,“要是歹人,俺倒不害怕,俺就怕那井里,真锁着什么妖精。”
“不用乱想,”冯慎道,“那诸般怪异,无非是歹人的诡诈伎俩。”
“嗯,”香瓜道,“冯大哥,俺信你。等那同伙出来,俺保准儿能射中他!”
冯慎待要再说,突然听到一阵轻微的窸窣声,他忙将香瓜身子一按,“别出声,好像来了!”
二人连忙屏住呼吸,齐齐冲外看去。只见井栏边铁链摇绷,分明是有什么东西正在朝外爬。
冯慎死死盯住古井,眼皮也不眨一下。不消片刻,井口处便探出个鬼头鬼脑的人来。那人一手搭住井沿,一手握着柄长杆兵器,四下张望了好一会儿,这才将身子完全从井里提出。踏上地面后,那人又东瞧西蹿,看上去极为谨慎。
那人阔嘴塌鼻,一双疤痢眼中闪着两道凶光。冯慎看清他手中兵刃后,暗自怒火中烧。那疤痢眼所持,是柄“麻紮枪”。这麻紮枪,又唤作“钩镰”。八寸枪尖上,侧伸出一只内曲的扁钩。枪头挺利似刺,扁钩有刃如刀。那寒光烁烁的钩端,与大德子兄弟俩颈间的致命伤,无不贴合。
疤痢眼转了一圈,只道官兵都跑光了,哪防备圮墙后还伏着人?没待冯慎吩咐,香瓜取弩便瞄。一搂机栝,钉箭便不偏不斜的,射中了疤痢眼的脚踝。疤痢眼怪叫一声,一头扎倒在地。
“干得好!”冯慎大喜,随即从墙后跃出。
听得有人扑来,疤痢眼顾不得足腕剧痛,掂起枪尾铁鐏,贴地强抡疾扫。这麻紮枪,可在阵前截锯马腿,若被它钩刃扫到,双踝必将齐断。冯慎足尖一点,险险越过钩锋,再一个滑纵,堪堪跃至疤痢眼身前。
若放在平时,疤痢眼定要抽枪回挂,可眼下他受伤倒地,手臂伸缩不便,还没等再攻,就觉腕上一震。手里麻紮枪,被冯慎一脚踢开老远。
疤痢眼撑起上身,正欲徒手反抗,斜刺里突然冲出香瓜,将腕间甩手弩,牢牢抵住疤痢眼脖颈。“别动弹,你给俺老实点!”
受制于人,疤痢眼立马就范,乖乖躺在地上,不敢再动。“好商量,都好商量……”
冯慎喝道:“说!你是什么人?”
疤痢眼迟疑一下,“我……”
“你什么你?”香瓜把弩尖又顶了顶,“快点说!”
“好好”,疤痢眼眨巴几下眼,“我们其实……其实是私酒贩子。”
“哼”,见疤痢眼目露黠色,冯慎压根儿不信。“好一伙武艺高强的私酒贩子!有这般本事,保镖、护院等诸多行当都能任意挑,还用得着去贩酒害命?”
“你这小哥说的是,”疤痢眼道,“我们就是受雇于人。只要雇主给得银子多,啥事也能干得……”
冯慎又道:“那雇主又是何人?”
“这谁知道啊?”疤痢眼道,“我就是个底下干事的,别说是雇主身份,就连模样也不曾见过!”
疤痢眼虽有问必答,可冯慎已然瞧出,他是一句实底儿也没交。望着横在不远的麻紮枪,冯慎暗忖道:这人与那假瓦匠所使的兵刃,皆非庸手可用。并且他二人行事诡谲、言辞狡诈,要牵出幕后黑手,只恐不太容易。
想到这儿,冯慎索性转问道:“之前井中异象,是你做的手脚?”
“没错,”疤痢眼张嘴便道,“什么水现血字啊、盛夏结冰啊全是我干的!”
虽已猜到大概,可疤痢眼招认的如此痛快,倒也出乎冯慎所料。
“还真是你们耍的花招啊?”香瓜追问道,“你到底咋弄的?俺差点就信了……”
“想知道啊?那我就给你们说说。”疤痢眼笑笑,眼角余光有意无意的,朝香瓜腕上瞥了瞥。“不过小姑娘,你把那弩拿开些,我脚都伤成这样了,还怕我跑了?”
“你倒是敢跑”,香瓜哼道,“你跑个试试?俺把你那只脚也给射穿了!快说你是怎么弄的!”
“得得,我惹不起你,”疤痢眼又道,“那些就是看着邪乎,拆破了也没什么大不了。拿那‘血字’来说吧,用的是‘墨池法’!”
“墨池法?”冯慎也起了兴致,问道,“何为墨池法?”
疤痢眼道:“这墨池法嘛,也叫水影画。将朱砂研成细末,加‘石漆油’调匀了。一份朱砂配上三份石漆油,这样调出来的颜料才遇水不洇散,拿细竹管装了备好,用时拔下塞子,慢慢倾在水面上,想怎么写怎么画,那还不是随心所欲?”
“原来如此,”冯慎恍然悟道,“油质轻于水,再混入赤红的朱砂浮在水面上,确似血字无二。你们这番谋划,真可谓是处心积虑啊!”
“嘿嘿,”疤痢眼听得出讥讽,可偏要油腔滑调。“这才哪儿到哪儿呀?更厉害的手段多了去了!”
“俺呸!”香瓜啐了一口,鄙夷道:“这么多鬼心眼子,你们干点啥不行?伤人害命的还有脸了?”
“脸面值几个钱?”疤痢眼嘿道,“能有大把银子来的实在?”
冯慎眉额紧蹙,越发断定他们并非寻常歹人。且不说那般邪法轻易未闻,光是疤痢眼屡屡插科打诨,也着实让人生疑。若单纯是贩卖私酒,用不着如此的大费周章,他们此举除了牟利外,背后应该有个更大的图谋。
见冯慎沉凝不语,疤痢眼又哂道:“我说小哥,你寻思什么呢?”
“没什么!”冯慎冷冷道,“你接着说,那井水成冰又是何故?”
疤痢眼神秘一笑,“这个嘛,倒也算是秘药了,只需加上一丁点儿,那井水便可骤然结冰……”
“哦?”冯慎问道“竟有这种奇药?”
“当然了,我让你们瞧瞧!”疤痢眼说着,便想起身。
“别动!”香瓜娇喝一声,“你要干啥?”
“拿药啊,”疤痢眼道,“那药在我怀里揣着呢!”
“那也不成,”香瓜执拗道,“你老实待着,俺来取!”
怕疤痢眼耍诈,冯慎赶紧上前。“香瓜,还是我来!”
“嘿嘿,”疤痢眼阴阳怪气道,“你们还挺慎重。”
“与诡诈之徒打交道,不得不防!”冯慎蹲下身,探向疤痢眼胸口。“药在这里吗?”
“在左边揣着,”疤痢眼道,“朝左边摸。”
果不其然,才摸了两下,一个小纸包便被掏了出来。冯慎打开纸包,发觉是些灰白色的粉面。“这就是那秘药?看上去也平淡无奇……”
“直接撒肯定不成,”疤痢眼伸出手来,“还得这样搅……”
冯慎与香瓜的目光,全盯在那包药粉上,一时松了警惕。疤痢眼瞅准空隙,托着冯慎掌背猛地一扬,整包药粉登时飞撒开来。
二人躲避不及,被扬了个满头满脸。香瓜一面咳着,一面扣下了甩手弩。
疤痢眼身子疾滚,直直撞向香瓜足胫。香瓜手腕一抖,钉箭便生生放偏。待要转身再射,却只闻机栝空响。香瓜低头一瞧,钉箭竟已射罄。
“哈哈,”疤痢眼狂笑道:“死丫头,刚才我就瞧见你那破弩上,只露着一根箭头了!”
冯慎抹了把脸,赶紧上前去捉。疤痢眼又是几滚,已到了井栏跟前。
“想捉我?那就下井吧!”疤痢眼说完,单腿一蹬,整个人便急急跃入井中。

第九章 李代桃僵

趁着二人不备,疤痢眼奸计得逞,手足并用,逃入了井中。
轻易便上了这般恶当,冯慎懊恼不迭,连忙追至井口,扶栏下望。井中十分昏晦,底下黢黑幽暗,模糊不可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