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审案,定要先升堂过府,”鲁班头又道:“等问清了前因后果,再按线察人。哪有连问都未问,就盲目追凶?”

“鲁班头!”冯慎上前一步,笑道,“这‘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不想你一直爽汉子,还如此墨守成规。案情我与查仵作早已诉于大人知道,为防止歹人匿遁,自然要先行追凶!”

“冯经历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鲁班头冷哼一声,“连日来,弟兄们东奔西跑,刚待歇口气,却又要被呼来喝去……”

“我说鲁班头,”查仵作听不过耳,出言道,“这话我老查听着怎么不是味儿?冯少爷之前又是擒犯,又是辅审的,敢情他是在闲着?”

“不说这些!”冯慎将查仵作一拦,转朝府尹道,“大人,事不宜迟,恳请速速定夺!”

“冯经历,追查盗尸人事宜,便由你全权处治!”府尹抬眼一瞥,正色道,“鲁班头!”

“在。”见府尹传唤,鲁班头只得俯首听命。

“你与三班衙役遵从冯经历调遣,”府尹道,“任劳任怨,休得违拗!”

鲁班头狠狠瞪了冯慎一眼,答应道:“是……”

吩咐完毕后,几人各司其职。冯慎留了皂班留守,而将壮、快两班,兵分数路,遣去各处,摸排寻访。

安排停当,府尹又升堂开审。由于也没什么线索头绪,简单录了案后,便让那伙村民和谭泓等人,回去听信。

刚下得堂来,查仵作便闹肚子疼。跑去溷厕出恭,足足折腾了一炷香的工夫。

有言道:好汉禁不得三泡稀。当查仵作回来时,脸色已是蜡黄。

“查爷,您没事吧?”冯慎见查仵作这模样,不禁打趣道,“若再不出来,我还真有心去捞您了。”

“冯少爷,”查仵作苦着个脸道,“您就别寒碜我了……这一番,好悬没把腿脚给蹲麻了……”

“估约是灌了凉风,伤了脾胃,”冯慎道,“走,先去签押房喝上杯热茶。”

“行,”查仵作点了点头,“冯少爷……您劳驾多扶着点我……现在还没缓过劲来……”

冯慎笑笑,上前搀住查仵作,来在了签押房。

几口热茶下肚,查仵作的脸色缓和了一些。冯慎提壶给他续了水后,又在查仵作肩头拍扫了一下。

“怎么?”查仵作问道,“落了灰了?”

“灰倒不多,只是粘了几根灰不溜秋的禽羽。”冯慎抬手一指。

“禽羽?”查仵作一怔,忙低头看去,“哦……八成是鸽子毛。我出恭那会儿,也不知哪儿飞来只鸽子,在我边上扑扇了几下又飞走了……唉……都赖这肚子不争气……若要平时,我定能将它捉了,烤上顿鸽子肉吃!”

“哟?查爷您还有这能耐?”冯慎奇道,“等这案子结了,我拎两只您给烤烤?不瞒您讲,我还真好这口儿……”

“您冯少爷都开口了,我还能不答应吗?”查仵作苦笑道,“不过……咱现在先别提吃……从早到这钟点儿,就没正经吃点东西……肚子一闹腾、茶一喝……就越弄越饥了……”

“那行!说点正事吧!”冯慎饮了一口茶,将声音压低,“对了查爷,关于鲁班头这人……您知道多少?”

“鲁班头?”查仵作揉着肚子,小心问道,“冯少爷……您的意思是?”

“得!”冯慎索性说道,“反正只当着您的面……那我也不避讳什么了。查爷……您就不觉得鲁班头很可疑?”

查仵作先朝外打量一眼,确定周围无人,这才重重地点了点头:“早就觉得他不对劲!不单是今天,之前种种行为,也总让人琢磨不透!”

“是啊,”冯慎叹口气,“这鲁班头的确有古怪。之前,我以为因我举荐谋职,所以他有成见……可之后的几件案子中,我感觉并不单单如此!别的不谈,就说他今天压案不报之事,就很值得怀疑!”

“是这话!”查仵作皱眉道,“之前咱们审‘造畜’时,他还差点将人犯当堂打死……现在要查盗尸案,他又推三阻四……恐怕他真是有点儿猫腻!可说归说,咱又没拿到他把柄……怀疑也没用啊。”

“也只能先提防着点了,”冯慎点点头,“查爷,您跟他认识的早,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历?”

“我其实跟他也不怎么熟,”查仵作思索了一会儿,才道,“我进顺天府时,他就在这里当差了。好像是武举出身,倒是有两膀子力气。也不知什么缘故,至今还打着光棍……有时候,也神神秘秘的,好几天见不到人……我跟他也不怎么往来,知道的大概就这些了……”

冯慎“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查仵作又喝了几口茶,说道:“对了冯少爷,反正也派人去查了,要不你先行回宅,安顿下田老爷子的白事?万一再忙活起来,别给耽误了……”

冯慎刚要开口,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吵嚷。二人相对一视,忙出了签押房,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刚出门,便看到鲁班头带着几名衙役朝着签押房走来。

鲁班头面沉似水,一脸怒气。一面走,嘴里还一面发着牢骚:

“老子说什么来着?没头没尾的怎么找?在外头窜了半天,除了一身臭汗,屁也没找到一个!”

冯慎见状,忙堆了笑:“鲁班头辛苦。”

鲁班头“哼”了一声,连话也没搭,绕过冯慎与查仵作,就径直进了签押房。

“嘿?”查仵作脸上有点挂不住了,“我说鲁班头,寻凶查盗不是您分内事吗?您甩脸子,这是给谁看呢?”

鲁班头拎起桌上茶壶,冲着壶嘴“咕咚咕咚”灌了几口,一抹嘴道:“爱谁谁!”

查仵作刚要再说,冯慎赶紧拦下:“查爷,先静待消息吧!”

于是,几人都不再作声,在签押房里等了起来。

没一会儿,派出去的衙役便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可除去到孟家村和义冢采证的人,其他几队皆没查到有用的消息。

眼见着金乌西沉,最后几名衙役竟带着一个后生赶了回来。

众人皆以为寻到了线索,都齐刷刷地围上前去。

“他是什么人?”查仵作看着那后生,不解地问道。

“陈家湾的,”打头那衙役道,“我们查到那边时……正好听他在说什么‘走尸’,就让我们给带回来了。”

冯慎朝那后生打量一眼,见他衣衫朴旧,神情木讷。

“我……我没做伤天害理的事……”对着这场面,后生像是有些紧张。

“小兄弟莫慌,”冯慎好言道,“我们只是想问问……你说的‘走尸’,究竟是怎么回事?”

“可唬人了!”那后生眼里划过一丝恐惧,“傍天明时……我去岔道上拾粪……就远远看到有一行人在走……当时我以为是赶早路的人,可后来觉着,那几个人走道的样不对劲……就偷偷靠前看……”

“然后呢?”冯慎追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死人!”后生嗓声里都打着战,“那走道的……像是些死人!”

听到后生的话,周围人全都倒抽了一口寒气。

“小兄弟!”冯慎一把按住了后生的肩头,“你所言当真?”

“我不骗你呀”,那后生还有些惊魂未定,“那些人脸色死灰……有几个连腮帮子都烂透了,对了,他们头顶上贴着黄纸符……走起来,还是一跳一跳的!”

“一共是几个人?”冯慎追问道,“你还记得清吗?”

“七、八个……还是五、六个?”后生抱着脑袋想了半天,这才苦着脸道,“我当时吓得腿软……根本记不得了……反正是不老少。”

“那好,”冯慎又问道,“方才你说,那些人额上皆贴有黄符?那符是什么样?”

“隔得远,也瞧不真切,”后生想了想,道,“我们村去年求雨,请了个道士……那符,和道士用的‘鬼画符’差不离……”

话音刚落,查仵作又问那后生道:“你所看到的那些人,是不是都排成了一溜?”

“对啊!”那后生连连点头,“还真是排成一溜的。这位官老爷……你也见着了?”

“我当时又不在那儿,哪里会见着,”查仵作说完,便不再理那后生,转朝冯慎道,“冯少爷,这事听着像是……”

“赶尸!”冯慎一语道破,“像极了那巫楚苗蛊中的驭咒驱尸!”

提起这“赶尸”来,众人都略有耳闻。这种驱尸而行的法术,是打湘西那边传出来的。早些时候,舟车不便。若遇到那险山恶水,更是寸步难行。一旦有外乡人客死在深山里,尸身便极难运出。

那些客死之人,多半是些行脚商。原打算担了布盐酱醋等时需,来跟山民淘换些山货,却不想因山路崎岖,失足跌进崖下殒命。当地的山民不忍其暴尸荒野,便修了义庄,专停那些客死的行脚商。

老话讲究个“叶落归根”,那些死者家眷有心要将亲人尸骨运回原籍安葬,可奈得那深山中只能徒步跋涉,进不得马,拉不得车,猿猱愁度,飞鸟绕环。

这时,便有那“赶尸匠”上门受托,将那些客死之人从义庄中赶出来,以秘法驱动着尸首,爬山涉水,带回原籍。

“赶尸匠”,那是外人的叫法。为避忌讳,他们自称“走脚仙”。这种人一般胆大貌丑,身怀异术。要走脚时,便扎一根黑腰带,蹬一双旧草鞋。若赶多具尸身,走脚仙一般是两两为伍,一老一少、一前一后,将尸首夹在中间。前头的领尸,手摇摄魂铃。而后头的扶尸,肩扛镇尸幡。

那些个尸首都罩上宽袍大袖,一个搭着一个,以“辰州符”贴额盖面。只要领尸的一摇铃,尸首便似活了一般,一蹦一跳的跟着前行。

为避开活气,走脚仙一般在夜里或是晚上赶尸。若路过那人口稠密的镇甸,走脚仙会急鸣阴锣,大喊“阴人过路,阳人回避”,提前知会。只要听到阴锣响,百姓便纷纷关门闭户,唯恐冲撞了亡灵,惹上晦气。除了能驱尸自行,走脚仙还有秘术,能让尸身不臭不腐。

后来,不少湘楚籍的大臣入京为宦,待到寿终薨殁时,便要扶柩还乡。可若是天气炎热,还没等到家,棺材里的尸首往往早沤烂了。没办法,只能从老家请来走脚仙,驱尸还乡。

这么一来,“走脚仙”“赶尸匠”的名头,便在朝野里传开。人们虽然好奇,可无奈那赶尸行当实在诡邪得紧,所以百姓们只是谈论猜测,却无人敢一窥究竟。

所以那后生说罢当时的情形,众人便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湘西赶尸。

冯慎沉吟半晌,道:“恐怕这事……与那盗尸案子有所关联……”

“没有的事!”还没等冯慎说完,鲁班头便大声叫道,“一个是赶尸的,一个是盗尸的,能有什么关联?”

第十六章 异变陡生

经过排查,一个后生被带回顺天府。据那后生所述,那伙所谓的“行僵走肉”,像极了那神秘的赶尸。

冯慎思索良久,揣测这赶尸一事应与盗尸案有关。可没想到鲁班头却针锋相对,直言看不出两者有何关联。

见冯鲁二人有了分歧,其他人皆偷眼瞅着,也不敢说什么。

“诸位,”冯慎撇下鲁班头,冲四周道,“昨夜刚出了‘丢尸案’,今天就现了‘赶尸人’,不管怎么说,这都过于巧合了。那赶尸一行,多出湘西,京畿之地等闲难见。天潮气热时,是会有湘籍人氏借赶尸秘术,以求尸身不腐。可眼下正值严冬腊月,又怎会不以车船运载,却甘暴尸身于风霜?”

“冯经历,”鲁班头冷笑一声,“你是大宅户出来的少爷,好吃好喝惯了,哪知世道不易?凡用到赶尸的,多是些贫苦人,那千里跋涉下来,光是骡马草料、把式车资就要花费不少。真要是达官显贵,口里含上块‘冷玉’‘定颜珠’就成了,哪会在乎天热不热?别总仗着脑子好使,就妄下定论!”

“鲁班头”,冯慎正色道,“冯某虽是仰仗了祖上余荫,但也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纨绔子弟!实话实说,这事与盗尸案有关,仅是冯某猜测。可那伙赶尸人,却必有蹊跷!”

“冯少爷,您有把握?”查仵作见状,拉过冯慎,小声说道,“那伙赶尸的……咱也没见着不是?您怎么就知道不对劲?说不定,还真就是带尸回籍的……”

“不然!”冯慎斩钉截铁道,“那伙人……恐怕并不是赶尸匠!”

“什么?”查仵作怔住了,“若不是赶尸匠……怎么能驱着死人行走?”

“查爷,”冯慎指着那后生,淡然一笑,“您还记得这小兄弟说过的话吗?他曾说,那几具尸身的面部,业已腐烂!”

“这又能说明什么?”查仵作不解道。

冯慎道:“既然赶尸匠有驻尸秘法,在这种天气,又怎会让尸首烂成那般模样?我觉得,这事肯定与那丢尸案有关!”

“您的意思是?”查仵作惊道,“那伙人所赶的……是那些被盗的尸首?!”

“真是笑话!”不等查仵作说话,鲁班头便道,“那赶尸匠讲究个‘三赶三不赶’。会馆义冢里那个,可是病死的。若那赶尸匠真是赶了具病死的尸首,岂不是犯了大忌?”

“所以冯某才会妄断,”冯慎一字一顿地说道,“他们并不是赶尸匠!”

见冯慎如此笃定,众人也都是面面相觑。鲁班头虽出言莽撞,但所说的“三赶三不赶”,倒确有其事。

历来各行各作,都会定些行规私律。这等移灵走尸的诡秘行当,更是有着不少忌讳。所谓的“三赶”,是说死于官刑、兵乱和意外的三类人,可以用驱尸法送灵还乡;可若是染疾暴毙、自缢投河、因雷击火烧而肢残体缺者,则归为“三不赶”之列。

病死者,易传瘟疫。自尽者,阴怨至厉。遭雷击者,罪孽深重。受火焚者,皮焦肉烂。至于四肢不全者,缺胳膊少腿,无法翻山越岭,所以也驱赶不得。

“冯少爷,”查仵作又道,“那‘三不赶’中,是有痨病者不赶这条……”

“查爷,您还没弄懂我的意思,”冯慎道,“我是说,若那伙人根本就不是什么赶尸匠,那他们还会顾忌什么‘三不赶’吗?”

“这话倒也对……”查仵作点头道,“这么说……您是想去查探那伙人?”

“正是!”冯慎决然道,“不管怎么说,那赶尸人都出现得过于蹊跷。这等线索,绝不可放过!”

“可他们都走出去一整天了啊,”查仵作苦着脸道,“并且……就算是追到了,万一人家真就是走尸的怎么办?我听人说,一旦冲撞了走尸……命大的至少损十年阳寿,而那福浅的,说不定当场就会被克死……再者说……这一想到那死尸会自个儿行走……我这腿肚子就直转筋……多瘆得慌……”

“查爷莫怕,”冯慎淡淡一笑,“您就好好在衙门里静待消息,我央鲁班头陪我走上一遭。就算是真是赶尸,也没什么好惧怕。说实话,我对那赶尸的传闻……一直不以为然。若能有机缘窥破其中玄机,倒也不失为一桩趣事!”

“哼!冯经历真是有雅兴!”鲁班头冷笑道,“为你一己之私,就要拉着兄弟们去甘冒风险?要害得兄弟们沾上邪秽,你如何担得起?”

“查犯拿凶,本就是公人职责,担些风险,也在所难免。诸位先于冯某入衙,此番道理,想必也不用冯某复赘!”冯慎字字铿锵,“况且这怪力乱神,无非是以讹传讹。咱们破案追匪,秉的是天理道义,任他邪魔歪道,也难敌浩然正气!”

冯慎的义正词严,驳得鲁班头哑口无言。见气氛不对,查仵作忙将冯慎拉在一旁,小声劝道:“冯少爷……可不敢乱言神鬼之事……这次案子我总觉着透着邪性……您冯家就您一个单传……万一出点什么岔子,那还不乱套了?若依着我说……只让鲁班头他们追去查上一番……您跟我都待在衙门里听信算了……”

“查爷放心,”冯慎瞥了眼鲁班头,轻声说道,“我心里头有数!”

见冯慎执意要追,查仵作也只好摇头叹息。

冯慎走到那后生面前,又问道:“小兄弟,那伙人大致去往哪个方向?”

后生想了一阵,这才怯生生道:“他们过了村……就朝张家洼子去了……应该是朝南走……”

“所料无差,”冯慎点点头,又冲鲁班头一拱手,“劳鲁班头领兵出马,助冯某一臂之力!”

见冯慎此举,鲁班头也不好推辞。况且府尹之前有令,让他听从冯慎调遣,故鲁班头纵有万般不愿,也不敢违逆。

吩咐下去后,冯慎又从后衙马厩里挑了匹骠肥腿健的骏马,与鲁班头所带的七、八个马快,在衙门口会合。

“查爷,”跨坐在马上,冯慎冲查仵作道,“大人那边,劳您说一声。我与鲁班头,这便查寻去了!”

说罢,冯慎一夹胯下马,便要驰去。没想到查仵作却冲上前来,一把扯住了缰绳。

“等等!”查仵作揽着马嚼子,拦在冯慎马前。

“查爷”,冯慎眉头一皱,“您这是?”

“我跟您一起去!”查仵作有意无意的瞧了眼前面的鲁班头,压低了嗓音道,“我对他不放心……跟着过去,与您也好有个照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