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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仲恺如梦方醒,答应一声,转身走了进去。陈靖仇站在一边,见拓跋玉儿小心地给乔岱娘包扎,心道:“玉儿姐姐本来也不是细心之人,现在倒似换了个人一般。”他有心上前帮忙,但拓跋玉儿正给乔岱娘包着,他也插不上手,正在迟疑,拓跋玉儿见陈靖仇呆呆地站在一边,叱道:“阿仇,你还呆着干什么,快过来帮忙!”

陈靖仇“哦”了一声,连忙上前,拓跋玉儿道:“把纱布剪了。”

陈靖仇从药箱里拿起一把药剪,将纱布剪断,拓跋玉儿将纱布打了个结,道:“乔姐姐,还疼吗?”

乔岱娘微微一笑道:“谢谢你,玉儿姑娘。”

拓跋玉儿道:“乔姐姐,江都看来是不能待了,以后你们怎么办?”

乔岱娘叹了口气道:“我倒没什么,只要爷爷没事就行了。”

陈靖仇见她到此时还想着乔老,不禁有些感动,心道:“师父老说人妖殊途、华夷大防之类,若跟他说说乔岱娘之事,说不定他也会对玉儿姐姐的印象大为改观。”但想到师父那倔脾气,多半仍旧说不通,心中又有点黯然。

拓跋玉儿给乔岱娘包好伤口,犹豫了一下,又问道:“乔姐姐,你那归元蜜到底是什么?”

乔岱娘道:“对了,陈公子,我差点儿忘了,仲恺刚才说您的师父内伤未愈,若不嫌弃,我这儿还有一小瓶,给老师父服下,倒可有助。”说着从腰间取下一个酒盅大小的葫芦来。

陈靖仇一直想问乔岱娘还有没有归元蜜,但见她这样子,总无法开口,没想到她自己提了出来,不禁又惊又喜,接过那小葫芦道:“啊呀,多谢乔姑娘了。”

乔岱娘微微一笑道:“归元蜜其实也就是种能补气养神的花蜜罢了,只不过因为我是妖属,那位大师就说这也是妖物。陈公子,您和玉儿妹妹的相救之恩我无法报答,只是些微小物,陈公子别笑话。”

陈靖仇道:“乔姑娘,你并没做什么坏事,那大和尚为什么对你这般不依不饶?”

乔岱娘苦笑道:“大和尚说,人妖不两立,所以是妖便要除。陈公子,您宅心仁厚,定是尊师教导有方,准没这等偏见。”

拓跋玉儿在一边不自觉地撇了撇嘴,陈靖仇知道她定在想自己师父的偏见比那叶罗什更甚,连拓跋玉儿是鲜卑人也被他划到妖物一类去了。他自不好说师父坏话,作了个揖道:“乔姑娘,多谢了,那我和玉儿姐姐先回去,若有空再来看你。”

他急着要把归元蜜拿回去给师父,乔岱娘点点头道:“仲恺,陈公子和玉儿姑娘要走了。”

陆仲恺给乔老喂过了杏髓,见乔老气色好多了,本来中了叶罗什的法术,双脚化成树根,此时也已恢复原状,心知乔岱娘的杏髓有效,听得陈靖仇他们要走,忙走出来道:“陈公子,你们要走了吗?”

陈靖仇已推开门正待出去,见陆仲恺出来,忙转过身道:“陆兄,我们先走了…”他话没说完,却见陆仲恺脸一变,手中药碟都拿不稳,“啪”一声掉在地上摔个粉碎,一张脸跟见了鬼一般僵住了。他一怔,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却听身后有个人道:“原来这第三个妖精正在此处,如此甚好,一网打尽。”

这声音极是温和,但陈靖仇听了,却是浑身一震。

叶罗什!

这正是叶罗什的声音!

他猛地转过身,只见门外站着一个老僧,正是叶罗什。他没想到叶罗什竟然这么快就追了上来,猛地抢上一步堵住门口,喝道:“叶…叶罗什!你要干什么!再上前,我就不客气了!”

叶罗什这回也没带禅杖,站在门前,双手叉在袖中,仍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微笑道:“公子手段倒也不凡,老僧得见中土英雄,此行不枉。只是公子你贤愚不分,人妖不辨,未免可惜。佛法无边,除恶务尽,公子,你闪开吧。”

先前拓跋玉儿掷出豆子,化作己形,在叶罗什眼里见有人竟然带着乔岱娘和乔老逃走,情急之下立刻追去。这几颗豆子是张烈当初从雷曹龙氏一族中得来的,便是叶罗什佛法精深,生具慧眼,一时间也看不破,结果上了个大当,让他们逃走。待叶罗什发觉自己追的竟是几粒豆子,上了个大当。这时江都留守王世充已带着随从来到寒音寺,本来是要看叶罗什法师大展神通,降妖伏魔的,谁知寒音寺里竟连先前捉到的两个妖物都逃走了。纵然王世充对叶罗什极为尊崇,见此情形也有不悦之色。叶罗什自出道以来,还是头一次栽这般大一个跟头,虽是有道高僧,但这一点嗔念仍然未能尽除,一气之下,便不惜损耗元气,以舍利塔追踪陈靖仇一行人的下落。这舍利塔是他以密教秘法炼成的,只是不能以之追寻妖物下落,但陈靖仇和拓跋玉儿都是常人,便被他寻到。他自觉失了一次手,连师弟都不曾告诉,孤身前来,要以一人之力以竟全功。到得此间,见不但先前那树妖在此,另外还有一个也在,定然便是江都的第三个妖物。这回江都妖物一扫而空,他不禁有些得意。但知道这少年虽然修为不及自己,倒也不容易对付,因此谈吐虽然温和,却已下了出杀招的决心。

陈靖仇见他定不肯罢手,心里暗暗叫苦。如果小雪也在这儿,三人布成三才阵应能抵挡一阵,陆仲恺与乔岱娘也能趁机逃走,现在却怎生是好?他心里不住转着念头,叶罗什却已缓步上前。他身材虽然矮小,但气度非凡,走上前来,一领袈裟纹丝不动,陈靖仇恍惚中似觉泰山压顶,叶罗什上前一步,他身上的压力便要重一分,咬了咬牙,喝道:“大和尚,你枉称高僧,本当慈悲为怀,为什么如此不辨善恶!”

叶罗什道:“善哉。顺理为善,违理为恶,一切众生识始起一想住于缘,顺第一义谛起名善,背第一义谛起名恶。人有善果,妖有恶因,公子你才是不辨善恶,待老僧以阿毗遮噜迦法与你一喝!”

陈靖仇学的鬼谷秘术乃是道家,他对佛门实是一知半解,哪及得上叶罗什佛法精深,辩才无碍。佛门有显密二宗,显宗不修神通,密宗中却有扇底迦、补瑟迦、阿毗遮噜迦三法,扇底迦是息灾法,补瑟迦是增益富贵法,阿毗遮噜迦正是降伏法,称为缚一切万物使不自在。在叶罗什看来,妖便是妖,除恶务尽,那就是大慈悲。陈靖仇也不晓得他说的是什么,见说也说不过他,一张脸涨得通红,左手捻个诀在剑身上一抹,心道:“紫烟罗这种障眼法已经没用了,只能以驭剑术和他硬拼,不知行不行?”

他的手指刚抹到剑上,叶罗什的袈裟忽地一抖,右手从袖中伸出,掌中托着一尊小小的黄金舍利塔,喝道:“囊谟罗怛曩怛罗夜也曩莽室战拿嚩日罗簸儜曳莽诃药乞沙细囊钵多曳!”

这是金刚军荼利真言。他这尊黄金舍利塔是费毕生之功修成的秘宝,向不轻用,一旦动用,妖属被收入塔中,便永世不得超生。陈靖仇只觉在空中的飞剑霎时如陷泥沼,竟有被这舍利塔吸入之势,依稀便是当时和墨砚农相斗,飞剑险些被他收去的情形,只是叶罗什舍利塔的吸力远较墨砚农的风火旗门为大,情急之下,向乾门吐出一口气,将长剑收回掌中。收是收回了,可是这长剑在手中却似重了好几倍,几乎不像是平常用惯的那把剑了,心中又惊又惧。

叶罗什见金刚军荼利真言居然没能收了这少年的飞剑,倒也微微有点惊叹,心道:“这少年的术法倒也了得。”他厉声喝道:“公子,你再执迷不悟,与魔道同流合污,就别怪老僧无情!”

陈靖仇恨恨地道:“大和尚,你什么时候有过情了,吃我一剑!”

驭剑术无用,但他仍不肯死心,唯有以剑术对抗。他的功力已较当初大进,虽然每上前一步便觉压力陡增,但奋勇直前,连上三步,已迫到了叶罗什跟前。叶罗什掌中仍然托着那尊黄金舍利塔,毫不动容,眼看陈靖仇的长剑已到他的前心,叶罗什身上的袈裟忽然无风自动,手中的黄金舍利塔亦随之毫光一现。陈靖仇如当头打来一棒,正中顶心,眼前亦是一黑,脚下一个踉跄,本来一往无前的去势随之一挫,人已“蹬蹬蹬”倒退了四步。他进三步,退四步,都要退回门里了,拓跋玉儿见他岌岌可危,依然死战不退,心下大急,拔刀上前,一掌托住陈靖仇后心,正待和他一块儿并肩齐上,乔岱娘却已站了起来,闪到门边,扶住门框道:“大师,你是要收服我吧?请不要难为陈公子了。”

陈靖仇甫一站定,左手已捻了个诀,在身前上下左右一划,飞快地布下玉女反闭诀。玉女反闭诀纯守不攻,但他也知道挡不了叶罗什多久,见乔岱娘出来,惊道:“乔姑娘,你…”

乔岱娘道:“陈公子,您的大仁大义,岱娘永记在心,还请您不要多管此事。大和尚,我爷爷不是妖属,请你放过他吧。”

叶罗什听她说“爷爷”,眼中忽地闪过一丝异样,但脸上随即又浮上了一片阴云,叹道:“这也是姑娘的一点孝心,老僧本当成全你。但令祖身上妖气比先前更重,老僧收了他,实是成全了他。”

他举起了手中的舍利塔,陆仲恺见势不妙,大惊失色,顾不得害怕,猛地抢过来,厉声喝道:“老秃…和尚!你真没有半点人情味吗?”他虽是妖属,但向来温文尔雅,口不出恶言,情急之下虽然想骂叶罗什一句,但“老秃驴”三字仍是说不出口,双腿也不住发颤。

叶罗什本在一步步上前,听他这般说,却站住了,看了看陆仲恺和乔岱娘道:“你们两个小妖,倒也伶牙俐齿。只是你可知本性难移这话吗?”

陈靖仇道:“什么本性难移?”

叶罗什叹道:“五十多年前,老僧尚在幼年。我一家世居上天竺,祖父为优婆塞,向怀慈悲心,平时连门都不大出,恐伤蝼蚁性命。家父和家母虽不曾出家,亦虔心礼佛。祖父时常跟我说,世上万物,不论圆颅方趾,披毛带角,鸟兽虫鱼,都是无贵无贱,众生平等。”

陈靖仇听他说什么“无贵无贱,众生平等”,倒觉得大得我心,喝道:“大和尚,你也知道众生平等,为何还要如此无情?”

叶罗什道:“公子,你可知我祖父是怎么死的吗?有一次,当地太守出巡狩猎,手下武士封山驱赶飞禽走兽。祖父觉得此举不仁,亦知进谏无用,便闭门不出。就在这时,有只狐妖走投无路之下,向祖父叩首乞命。祖父动了恻隐之心,救下此妖,哪知这妖物甫脱大难,便凶相毕露,将我满门杀害,唯老僧一人死里逃生。”

陈靖仇没想到叶罗什竟还有这等身世,这才明白他为什么对妖属如此痛恨,不分青红皂白都要将妖属除尽,心道:“师父不也是这样吗?师父说隋人本是胡虏之属,他们灭了大陈,因此胡人都是我华夏子民的死敌。可胡人中一样有好有坏,就和妖属中有好有坏一样。”他本来对叶罗什痛恨至极,但现在越来越觉得这老僧和师父有点相似,不禁对他的敌意减弱了几分。叶罗什似乎猜到了陈靖仇的想法,向陈靖仇道:“公子,你不是妖属,身上亦未沾妖气,便请退下吧,老僧无意与公子为敌。”

乔岱娘见他仍然不肯放过乔老,心中凄恸。她的道行虽较陆仲恺为高,但本来就从不与人争斗,又分了一半杏髓给乔老,现在能保持人形都已勉为其难。绝望之下,眼前一黑,连站都站不住了。拓跋玉儿忙扶住她,叫道:“乔姐姐!”心里却也茫然。张烈给她的逃命法宝已经用掉了,她也知道就算与陈靖仇联手,亦不是叶罗什的对手。她见陆仲恺站在乔岱娘身边,一张脸又青又白,低声道:“陆公子,你懂三才阵吗?”

陆仲恺一怔道:“是什么?”

拓跋玉儿是张烈教的本事。她记得姐夫说过,这三才阵是道家一脉,后来见陈靖仇和小雪都会,只觉道家一派应该都会。陆仲恺先前说自己亦是修道之人,谁知他连听都不曾听过。她叹道:“你不也修道吗?怎么不会三才阵!要是你也会,我们三个人就能布阵挡住这臭和尚了。”

陆仲恺苦着脸道:“师父只教我卜算医道,另外就是写字画画,可没教我打架!”他还待说,忽然顿了顿,又道,“玉儿姑娘,你等等!”说罢,转身便向里屋逃去。

第二十五章 六道圆轮

拓跋玉儿没想到陆仲恺居然会逃走,不由一怔。依她的脾气便要破口大骂,却见陆仲恺才跑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脸上露出一副得意模样,低声道:“玉儿姑娘,你快和岱娘到屋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