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麦田
生命就是一场连锁效应,这种说法确实不假。
本来,黄绢和她儿子的故事已近尾声。尽管还有许多问题悬而未决,但是那个孩子的人生已经步入正轨,黄绢的身体虽然时好时坏,但她心境平静,无忧无愁,谁又有意愿并且舍得再次撕开口子,去窥探所谓的真相呢?
因为我对很多内情也不是很了解,黄绢总是说一些,保留一些——对我来说,她一直是一个带有神秘色彩的女人——所以,如果不是因为后来发生了那件事,我将没有足够的信息向大家完整讲述这个故事了。
或者说,正是因为后来发生了那件事,黄绢才会答应我的求婚,并且原原本本地告诉我故事的始末,然后,我才能将之变换为文字,呈现给大家。
如果你问我,这件事的发生,有没有让整个故事变得更美好,我想,是这样的。
2011年夏季,因为那个孩子的乐队在全国走红,引发了这件事,或者说,引来了那个人。
一个骄阳似火的日子,黄绢正在郊外的一家疗养院疗养。她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绿色的山峦,桌子上放着以她儿子的大头照为封面的杂志。当有老友来看她并且取笑她的时候,她会痛快地承认自己老了,也像其他老女人一样,天天爱看自己儿子的照片。
这时候,一个人迈着稳健的步子走进她的房间。那个人穿着笔直的西装,身材高大,脸色红润,胡子和头发修剪得整整齐齐,但都已经花白了。那是个鹤发童颜的老人。
坦率地讲,我很难准确地想象黄绢看到那个人时的反应,虽然她告诉我这件事时尽量表现得云淡风轻,但她越是如此,我越能感觉到她内心的激动。
那时候,黄绢想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但那个男人走过去,轻轻按住了她。然后,他用洪钟般的嗓音说道:“搞什么呀,你想又一次让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那个人是黄绢的父亲,自从在长女的葬礼结束后分别,她们父女已经将近三十年不曾相见。
黄绢紧紧盯着那位不速之客,呼吸急促,说不出话来。那个老人见状,深深叹了口气,然后拿起桌子上的杂志。
“这就是那个孩子吧?”
黄绢渐渐平静下来,她严肃地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唉,当然是因为看到了这个孩子。”
“你怎么会见到他的?”
“想不见到也不行呀,到处都是他的广告和照片,商场里、电视上,还有公交车……哪怕是我这种不关注时尚的老家伙,也无法视而不见。”老人将杂志放回原处,慢慢说,“何况,看一眼就能认出来。他和你,不,和你姐姐长得一模一样。”
二十八年前,黄绢参加完她姐姐的葬礼,当天夜里从香港回到了内地。本来她想出国,但是钱不够,何况身边带着两个孩子,也难以漂洋过海。
“我为什么要逃跑呢?”黄绢自问自答,“因为我愧对所有人,而且也不想把那个孩子交给他。”
黄绢祖上是新加坡华人, 20世纪50年代,她的父亲只身来到香港,娶了当地一位名模,然后在香港定居。但是黄绢和她的孪生姐姐黄绫不是出生于香港。黄绢的父亲在内地当过一段时间客座教授,黄绫、黄绢两姐妹就是在那个时期出生的。
“推开门就能看到一大片金色的麦田。当然了,不是一年四季都是金色,但现在回想起来,却只记得金色的样子。”
黄绢如此向我诉说。
“小时候,我们很喜欢在麦田里玩。我喜欢玩捉迷藏,但是黄绫每次都不同意,我俩个儿都小,一转眼就会看不见对方。奔跑的时候,她总是拉着我的手。有时她跑在前面,一头钻进麦田里,但是当她发现我会看不见她,就会马上跑出来,重新拉住我的手。她就是这么麻烦的一个人,坦白说,我一点都不领情。仅仅有一次,她松开了我的手。具体是什么原因我记不清了,可能是那天她完整地弹了《哦,苏珊娜》而得到爸爸的表扬,也可能是妈妈答应晚上给我们讲狮子山的传说,总之,她那天情绪高涨,有点兴奋过头。她欢笑着向前奔跑,因为跑得太急的缘故,她突然松开我的手,然后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金色的海浪之中。我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她了……”
“后来呢?”我问。
“没什么后来。快到吃饭的时候,我们都跑出来了,在家门前撞在一起。但是,黄绫两个眼睛都红了,抱着我不肯撒手,还不停地说对不起。”
“那你呢?”
“我?我才不会那么煽情。”黄绢轻哼了一声,吸了口烟。
告诉我这件事时,她已经50岁了。她那一如既往的不屑一顾的神情,现在通过皱纹来展现,也变得温柔和慈祥起来。
“坦率地讲,姐姐松开我的手并且在我眼前消失的一瞬间,我高兴得不行,心想,终于摆脱那个烦人的家伙了。”黄绢微微抬头,额头的皱纹舒展,她吐出烟圈,“不过,下一秒钟我就陷入了巨大的不安。”
“政治运动”开始不久,黄绢一家人返回香港。17岁那年,黄绢从高中辍学,离家出走,但一直在香港。直到她离开香港,和两个孩子回到内地,定居在以种植稻谷为主的南方。她心中牵挂着那片金色的麦田,但始终没有机会回去。
“你其实很依赖她吧?”
听到我的话,黄绢笑起来。
“是啊,虽然嘴上不承认,但是我最依赖她了。”
我也笑了,我很高兴她能够把一切说出来。
“所以啊,”黄绢又抽了一口烟,“1997年那个孩子醒来的时候,听到他说出的第一句话,我脑子里立刻蹦出来麦田的场景。”
“那个孩子问你有没有去琴行取琴?”
“是啊,一副哥哥的口吻。我救活的明明是弟弟,但是那个人开口就说:‘妈,琴拿了吗?给弟弟的生日礼物。’真是吓死我了。”
“那时候,你是想起了你姐?”
“嗯,觉得对不起她嘛。把人家的孩子搞丢了,真是没有办法……”
黄绢的父亲——那位儒雅又强势的老教授,在疗养院和黄绢聊了两个小时,然后回去了。
两人聊了什么,黄绢没有详说;聊的结果如何,她也从不加评价。不过,我想,他们父女俩应该是和解了。因为黄绢最后嘀咕了一句:“我的香港身份证不知道有没有过期。”
黄绢的母亲在十年前就已去世,老头子膝下无其他儿女,孤苦伶仃地过了好些年独居生活,直到两年前才续弦。他早已退休,偶尔会在爵士酒吧里客串表演,除了有风湿病和高血压,身体总体还不错。二十多年来,对于有没有找过她这个叛逆的女儿这件事,老教授一句没提,黄绢也一句没提,现在找着了即可。往后,黄绢会不会带着那个孩子去香港看望外公,或者老人家会不会趁着腿脚还灵便时常到内地来走走,我想,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彼此知道对方就在那里,并且过着安静的生活。
“他见过那个孩子了吧?”我问黄绢。
“对啊,是那个孩子告诉他我在这里的。”
“那么,那个孩子都知道了?”
“嗯,也可能很早以前就知道了。你要知道,他早就不是孩子了,而且比谁都能干,当年的事情也并非无迹可寻。他只是不告诉我他知道而已。”
“你也一样啊,一直没告诉他你知道他的事。你们两个人,一直保守着对方的秘密。”
黄绢望向窗外,露出了微笑。
黄绢疗养的地方在山脚下,打开门或者推开窗,就能看见连绵不绝的葱绿的群山。不知道那景色是不是能让她想起心中的麦田,但我确实时常看到她望着远处露出微笑。
那家疗养院隶属一个提供休闲、医疗、养老等综合服务的集团,投资方是保险公司。山的另一头是个墓园,这一点被不少人指责,还真是生前、死后一条龙服务了。但是黄绢觉得无所谓,一来那座山占地面积大得很,二来文成就葬在那个墓园,如此在心理上又觉得近。
2012年4月里的一天,黄绢的身体状态好了一些,连躲了半个月猫猫的太阳也难得露出了脸,我陪她四处走走,她就提出到墓园去。扫墓的高峰时间已经过了,墓园就像从圣诞节跳转到年头开市,一下子冷清下来。黄绢挽着我的手,沿着草坪中间用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向一片整齐的白色墓碑走去。这个墓园本来是国营的,后来被那个由保险公司开的综合服务集团收购,进行了全面的改造,环境好得像个公园。
一阵风吹来,黄绢按住帽子,微微眯起眼睛。因为头发掉了一半,而且越发灰白,所以她出门总会戴上一顶粉红色的礼帽。她抬起头时,也停下了脚步。她看到儿子的墓碑前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子,虽然只看到背影,但却觉得很熟悉。很快她想起来,她曾经紧紧跟在那个背影后面好几个小时,难怪会印象深刻。
我也认出来了,那个女孩(此时已是少妇)我见过一两次,是文成的初恋女友——田晶晶。
我望向黄绢,但她没有看我。她似乎吸了一口气,然后迈开步子向前走去。她走得又稳又快,如果不能理解她的心情,别人会以为她打算跑到人家身后把人家吓一跳呢。
还有三四米远的时候,田晶晶回过头来,露出惊讶的神情。
“嘿,小姑娘,还认得我吗?”黄绢主动打招呼道。
“啊,黄阿姨,好久不见……”女孩挤出笑容,但有点手足无措,手一会儿放在前面,一会儿又背在后面。
“来看文成吗?真是有心的孩子。”
“是的,啊,不是……”田晶晶低下头,不知如何应对。
“对了,你结婚了吗?”黄绢大大咧咧地问。
“哦,嗯,去年结了。”
“太可惜了,早知道我应该叫那个孩子……”黄绢看到我皱着眉头盯着她,就没说下去,她也觉得开那样的玩笑有点太过了。
“阿姨,不打扰你们了,我先走了。您要保重身体!”
田晶晶点头致意,然后从我和黄绢身边走过去。
“稍等一下。”黄绢叫住她。
“怎……怎么了?”女孩回头。
“谢谢你啦。”
“哦,没什么的……”
“不,我衷心地谢谢你。”黄绢向那个女孩鞠了个躬,“还有那个孩子。你们让文成多陪了我十五年。你们都是好孩子。”
那个女孩直直地愣住了,然后,我看见女孩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秘 密
十多年来,黄绢和那个孩子彼此保守着对方的秘密。他们有一种独特的默契和固执,哪怕心知肚明,却坚持缄口不语。
有一天,我去疗养院看黄绢,黄绢突然说想吃榴梿蛋糕,想了想又说,还是买一整只榴梿吧。
“好久好久没吃了,干脆吃个过瘾。我喜欢放进冰箱里冻起来,辛苦你跑一趟哈。”黄绢笑嘻嘻地对我说。
“我没什么,但你不是不能吃榴梿吗?”
“谁说的?”
“你说的呀,你说医生说榴梿容易引起血热,对你的病不好。”
“哎呀,无所谓的啦。”
“我记得最初确诊的时候,你可是言之凿凿哦,还惨兮兮地和那孩子说‘以后妈妈不能和你一起吃榴梿大餐了’。”
“哦,你说那个呀,我骗他的啦。”
“骗他?为什么?”
“你不知道吗?那个孩子最讨厌榴梿的气味了。”
我不由得呆住了。
黄绢笑着说:“想起来,那家伙可是硬着头皮陪我吃了好几年臭猫屎呢。只要一想起他在心里眉头紧锁,两眼一闭往嘴里咽的样子,我就忍不住要笑。对了,还有胡萝卜。”
原来如此。
我一直认为,秘密是一种情绪。一些事情不能为人所知,总是有原因的。既成的事实,却又因为某种原因不能为人所知,所以,秘密在其形成之时就凝聚了一种矛盾的情绪。这样的情绪,有时充满恐慌,有时充满憎恨,有时充满委屈,有时充满爱意……
黄绢是什么时候知道那个孩子在假装是文成的呢?
她说她也记不清了,确认这件事,是她发现那个孩子一直在偷偷练琴;至于起疑心是什么时候,她侧头想了想:“对了,说起来和你有关系。”
“和我有关系?”
“那份事故报告。”黄绢说,“做了情况补充那份,你给我看过的。除了问那个孩子,你还询问了工地工人吧?就是拿着大铁铲在后面追他们的那个人。”
“嗯,那个人很早就被公司辞退了,后来我费了不少功夫才找到他,又费了很大的功夫从他嘴里问出当时的情形。他很害怕要承担责任,他就是个建筑工人……抱歉,我没能让他来当面向你道歉。”
“唉,现在还说这个干什么。总之,因为他说的情况和那个孩子说的有出入,让我开始觉得那个孩子在说谎。”
“有出入?”
“那个工人说,他之所以会去追赶那两个孩子,是因为事故发生的前几天,其中一个孩子就偷偷溜进过工地,还把他推倒在地,害他狠狠摔了一跤——所以那天他看见那个孩子,才会气上心头。而那个孩子认出了他,所以慌忙逃跑。然后,另一个孩子因为脚滑了一下……”
“是这样的。那个孩子又是怎么说的呢?”
“他说,他因为惊慌,拉着弟弟的手乱跑,结果把两个人都掉进了竖井里。”
“没错呀……稍等一下,我有点混淆了。我明白了,他说的是文成因为慌张……”
“嗯,问题就出在谁该承担责任这件事上。”
“这么说,那个孩子把责任推卸给他哥哥了?”
黄绢摇摇头:“不是的。那个孩子也许顽劣得很,但绝不是一个会推卸责任的人。你要理解他,当时他是以文成的身份说这番话的呀,所以需要承担责任的人正是他自己。他之所以说谎,正是因为不想推卸责任。他想我狠狠骂他、打他。他想以生者的名义承担这份罪过和由此带来的后果,而不是让一个死者去承担。”
我点点头,然后又问:“但是,如果他本身就是文成呢?当时你不也已经完全相信了吗,为什么又会产生怀疑呢?”
“如果他是文成,就无法解释他为什么要说谎呀。”
“呃……因为想为弟弟脱罪,所以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这样的理由成立吗?”
“在逻辑上是说不通的。如果他真是文成,实事求是地把事情说出来就好了。”
我想了想,确实如此。
“你很厉害呀!”我由衷地叹道,“头脑太清醒了。如果换了是我,根本就转不过弯来。”
“不是啦,其实我依靠的不过是察言观色而已。”黄绢淡淡地回答,“我也是当妈的人,我不见得每次都能分辨孩子有没有说谎,但是我能分辨他们说谎时不同的样子。文成是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说谎的,或者说,如果他说谎了,那个结结巴巴的样子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是个很糟糕的说谎者。能够镇定自若、装模作样地说鬼话的,只有那个孩子才办得到。”
黄绢停顿了一下,嘴角露出笑容。
“所以说,厉害的是那个孩子啦,”黄绢说,“不但聪明,而且意志坚定。为了让我相信他是文成,那家伙吃了不少苦头呢。”
我想我非常认可黄绢的话。要知道,黄绢可不是会轻易上当受骗的人,但是那个孩子每次都能准确地抓住别人的软肋:模仿哥哥的做法,往橱柜里放一条沙龙牌的香烟;故意在学校打输架,然后装出委屈无助的模样……还有就是找田晶晶帮忙。
话说回来,那个孩子是怎么说服哥哥的女朋友,同意和他一起演戏的呢,何况戏中还有接吻的情节?不过,那个孩子有办法就是了。
还有一件事:他又是怎么知道那些理应只有黄绢和文成才知道的事情的呢?这是一个谜。也许从小到大,那个敏锐又敏感得如松鼠的孩子,一直在旁边默默地、细心地观察着。我想,这也并非无迹可寻。一家人去逛街时,那个孩子会双手插兜里,吊儿郎当地走在妈妈和哥哥身后,然后时刻警惕着偷偷接近的扒手。妈妈被醉酒的客人骚扰,他会尾随妈妈上下班,甚至和别人打架。妈妈被狼狗咬伤,他第二天就把那条狗的眼睛办了……
他总是站在远处守望,然后给自己贴上“顽劣”的标签。
但是,任何人都有忍不住一吐为快的时候。病愈的前几年,他时常以文成的身份,说着弟弟的事迹,一方面抱着报复之心,另一方面也是希望妈妈能够更加靠近他的世界吧。
2012年5月,那个孩子从国外演出回来,告诉黄绢他定在8月结婚。
那时林萱已经出嫁,我和黄绢住在一起。他们一家原本住的在斜坡顶上的房子,几年前已经退租了。本来以为里面满满都是回忆,搬走的时候会挺让人不舍,结果,黄绢喊了个搬家公司,半天时间就把事情办完了。那时候,黄绢的身体还硬朗,她穿着白色T恤和牛仔裤,把衣服的下摆和头发都扎起来,叉着腰指挥工人干这干那。中间休息的时候,她给每一个工人发烟,然后和他们一起坐在空空的窗台上抽烟。
因为房子不够大,所以那个孩子和他的未婚妻回家里吃饭,晚上则住在酒店里。那天傍晚,林萱约了自己的准弟妹去购物,吃完饭,那个孩子问妈妈要不要出去散步。
“你负责推轮椅我就去,要我走路我不干。”黄绢伸着懒腰说。
“那还用说。”那个孩子笑起来。
“你要不要去?”黄绢瞄着我。
我举起手:“别管我,我约了人喝茶。”
“我就喜欢你自觉这一点。”黄绢哧哧地笑着。
春夏交替时节,太阳下山后,空气还算凉快。黄绢舒舒服服地坐在轮椅上,让她儿子推着,一路沿着新修的环城绿道向前走。不久,两人看到一大片灯火,以及高高耸立的广告招牌。那个招牌五彩缤纷,上面画着狼、黑豹、棕熊、猩猩、巨蟒、老虎以及身穿兽皮的小男孩,写着“奇幻森林乐园”几个大字。
乐园经过十几年的发展,规模更大了,而且在全国各个主要城市都开设了新园区,还投资成立了影视制作公司,俨然成了一个娱乐帝国。我作为公司的中层,薪水也算可观,和黄绢结婚时,我本来想买一套大一点的房子,这样孩子回来会有地方住,但是黄绢执意说不要。
“房子大了不温馨,我们两个人,够住就行了。”黄绢说,“何况,别让那小子以为我们老惦记着他。”
这时,母子俩在乐园门口停下来。
“喂,你是故意推我来这里的吧?”黄绢露出促狭的笑。
“没有啊,不是沿着绿道走嘛,走着走着就到了。”
那个孩子倒没有说谎。政府为了支持乐园发展,这些年修了很多条直达门口的公路,地铁站的出口也紧靠其边,所以,环城绿道也刚好经过那里。
“既然来了,去我们旧家那边看看吧。”
黄绢坐在轮椅上,像皇太后一样指挥着方向。那个孩子推着她走下绿道,绕着乐园的外圈,向东边慢慢走去。一条笔直宽阔的园区路,路旁种着高大的哨兵般的乔木,一大排延伸了几公里长。乔木后面能看见一片平坦的绿荫地,是一个高尔夫球场。母子俩走近,发现紧贴乔木的后面拉着铁丝网。
那个孩子停下脚步,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掏出手机,伸手搂住母亲的脖子。
“干吗呢?”他妈妈发问。
“和你拍个照。”
“突然拍什么照?”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拍一张……”
母子俩自拍完合影,那个孩子收起手机,黄绢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那个孩子被看得不自在,只得伸手向前指了指。
“那边就是以前我们住的地方。”那个孩子说,“不过看来过不去了。”
“还有你过不去的地方?爬过去不就得了?”
“那妈你怎么办?”那个孩子笑道。
“把我丢在这里就行,你爬过去拍几张照片,回来给我看。”
“你开玩笑的吧?”
“不行吗?你以前不是经常爬来爬去的吗?什么栏杆都拦不住你。”
“咳,我已经不是小孩子——”
忽然,那孩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停止了说话。他低下头,默不作声。
“你现在的身手,不是比以前更厉害吗?”黄绢若无其事地继续说。
“妈……”
“嗯?”
那个孩子静默了一下,似乎在积聚力量和决心,然后开口。
“那时候,我不该拉上哥哥一起的……”
“可不是?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哥没多少小脑,拉着他爬栏杆、跳井盖,你也不嫌累。”
“我……对不——”
“打住,别说这个词。”黄绢迅速打断他,“别对我说,不然我们俩还得你对我说、我对你说,说个没完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