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很有行动力又只爱自己的男人,母亲是个爱操心又唯唯诺诺的女人。二十年前,我们家和大型连锁店签了特许经营合同,开了便利店。父母专职开店,做起了这摊买卖。我家店距离全市最有名的观光地徒步只需五分钟,或许是地段的优势,家里的经济情况一向稳定。我们家虽称不上是什么感情深厚的美满家庭,但也没到反目成仇的地步。在我心里,我家就是平平无奇的普通家庭而已。
实际上,9月7日那天的直播尚未结束,父亲就已经在店里东奔西跑起来。他搬走了罐头和一些软包装食品,还有洗发水、护发素、洗手用的香皂……总之,就是把便利店里的各种库存能拿的全都拿回家了,保证在附近居民赶来抢夺商品之前先稳稳独占。父亲说,他是为了一家四口逃出海外才收集了这么多物资的。
然而,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就失踪了。
或许地球毁灭前,她还有其他想见的人吧。又或许,她是想独自一人悠然自得地迎接世界的末日吧。无论是哪一种,总之,母亲想与之相伴的并不是父亲,也不是弟弟Seigo,当然更不是我。自那之后,母亲便杳无音信了。
父亲因此大受打击,瞬间没了精神头,变得仿佛行尸走肉一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什么都不做,就只是呆坐着浪费时间。终于,他在前天自杀了。
我呢,倒是比想象中要冷静些。父亲的死和母亲的离别都只是略早些降临而已。前后误差不过几个月罢了——我就这样告诫自己,其实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我突然觉得肚子饿。目击腹地自杀的现场之后,我原本彻底丧失了食欲,可身体还是诚实地反映着生理情况。
父亲当初从便利店搜刮来的罐头、瓶装水、干面包、杯面、软包装食品、零食、果冻、饮料等应急食品在厨房里堆成了一座高山,不过如今已经减少到一半以下了。我审视了一会儿眼前的小山,挑了两盒猪骨味拉面。
我用烧水壶在浴缸里舀了一壶水,再用便携炉子烧开。现在没有天然气,没有自来水,也没有电了。浴缸里存的水也都是从河边挑回来的。
10月3日,政府向九州全域、中国地区、四国的部分区域发出避难建议。但也只是“建议”,并非命令。不听从避难建议,依旧留在九州的那些居民也不会受到任何惩罚。况且,就算逃出这些区域,也得不到任何食物和住处的保证。所以,政府单纯只是“建议”。估计国家也根本不知道福冈还生活着像我这样的奇特居民。
10月19日,停电,此后电力再也没有恢复。紧接着,自来水和天然气也断了。听砂川老师说,除了一部分地区,九州基本停掉了全部电力,企业及一般家庭的电力供应都被掐断了。
虽然生活的基本供给大部分被切断,人倒也不会马上就死。我把尼龙绳系在桶上做了一个打水装置,将流经家附近的御笠川里的水大量储存在浴缸中,再一点点过滤,煮沸使用。这样虽然麻烦,但能保证定期清洗身体和头发,还有牙齿,也算是为了保证自己活得还像个人而做的努力吧。
烧水壶发出吱吱的声响,我将热水注入第一盒猪骨拉面中。暖融融的水蒸气温柔地拂过我的脸颊,与此同时,猪骨汤那独特的香气也钻进了鼻腔。或许是这种味道刺激到了嗅觉吧,今早在山中闻到的尸臭味儿被我的大脑擅自唤醒。我暂时放弃了吃东西,只泡了Seigo那份拉面。
没电的情况下用不了冰箱,所以我们的饮食主要是些罐头和速食品。为了控制食量,一天只吃两顿。虽然对饮食的小小不满与日俱增,但为了能活到世界末日,必须控制自己少吃些。
我一只手端着摆了面碗的托盘,另一只手拎着2升的水瓶,谨慎地走上楼梯。上了二楼,我走到Seigo的房门前,故意清了清嗓子。
“拉面。”
我可不想说什么“饭做好喽”一类的话来徒增火气。自然,门内毫无反应。
弟弟会随时随意吃我辛苦准备的应急食物,只把吃剩的垃圾扔到门外。有时候他根本不碰,就那么把食物留在走廊上。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像你一样任性地生活——我很想把这句牢骚扔给他,可不巧的是,Seigo彻底地躲开了我。
我有意发出些声响,把托盘摆在了他的房门前。
“我现在要去把爸爸埋了。”
要去埋了。我要去把他埋了。后面还能说什么呢?我想不出来,于是没有继续说下去。只要说一句“你能来帮我一把吗?”就好,还是——
“你要和他告个别吗?”
果然毫无反应。隔着门,只能听到椅子发出的嘎吱声。
我也没指望他有什么反应。弟弟一直很讨厌父亲,要是父亲死了就能促使他走出房间,那才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其实,弟弟并不是因为对人类的命运感到悲观,所以才把自己关起来的。他从很久之前,早在公开小行星即将撞击地球的新闻前,就躲进了二楼的房间,过起了与世隔绝的生活。
我下定决心,独自走下楼梯,进入了父亲长眠的那个日式房间。今年的气温要比往年低很多,也亏得这低温,父亲的遗体既没有腐烂也没有发臭。但尸体还是那么沉,他以一种独特的姿势蜷缩在榻榻米上,我怎么拉扯他的手脚,都无法让尸体变成仰面的姿势。这样我根本搬不走啊。
我倒是想过把尸体当成一个球,转着他移动。可榻榻米的摩擦力太大了,怎么推尸体都纹丝不动。无奈,我甚至抬脚去踢,可还是没用。我把拖把垫在父亲和榻榻米之间,用杠杆原理尝试撬动尸体,没用。我还从便利店后院找来了平板车,可我甚至没办法把平板车塞到遗体下面去。早知如此,当初就该请老师帮忙啊。我真是越来越后悔了……
我开始在心里暗暗咒骂自己。没耐心,没力气,还想独自埋那么大一个男人?话又说回来,我甚至连掩埋的地点都没选好。我究竟想干什么啊?
我家没有院子,外面的路面又是柏油浇注的。附近小学的操场倒是有沙坑能埋,可我要如何把尸体运过去呢?一路踢着他的尸体吗?
我越琢磨越觉得,自己真是太欠考虑了。
我又推又敲又踢,总算是把尸体弄到了大门外,整个人也已经汗如雨下了。
“爸爸,我就送你到这儿吧。”
我把父亲的尸体留在了遍地是垃圾袋的路上。从9月中旬起,收垃圾的车子就再没来过。我挥舞双手拼命赶着苍蝇、蚊虫,强忍着呕吐的感觉。虽然只是将尸体从室内转到了室外,但把他一直留在家里也不是个办法。
“抱歉,把你放在这种地方。你就忍忍吧。”
我嘴上道着歉,不知为何却感到一种难忍的焦躁,于是我冲着父亲的小腿轻踢了一脚。和Seigo一样,我也不喜欢父亲。
最后一次清楚地看到Seigo的脸还是在三周之前。当时我刚从房间里出来,正巧撞见他。Seigo的金发长出了黑发根,成了个布丁头。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还多出了几个耳洞。至今我还记得他耳朵上有好几处在闪闪发光,好似星空一般。
我记得弟弟读初三的时候曾经霸凌过同学。
当时父母每天都会被喊去学校,家里的气氛好似灵堂一样。当时这件事险些闹上法庭,不过最终受害的学生选择了转校,事情才算不了了之。
虽然闹成这样纯粹是弟弟自作自受,但发生这件事之后,他因为在学校没有了容身之处,拒绝再上学,甚至连毕业典礼都没出席。自那之后过去了两年,他没去念高中,也没去上班,甚至也没出门玩,一天到晚只知道在自己屋里待着。
在他如坐针毡般的日子里,我既没有安慰过他,也没有斥责过他。作为姐姐,我只对这个弟弟搭过一句话:“你在做什么呢?”自那之后,我们再未交谈过。
如果那一天我说了点儿别的,那世界末日之时,还会存在一个我们姐弟间拥有对话的未来吗?算了,别想了。明明没什么感触,又何必沉浸在感伤之中呢?
我在父亲的尸体上盖了一层塑料布,随后返回家中。问题一个都没解决,我只是用遮遮掩掩来假装无事发生。
可能是搬运尸体花费了太多精力吧,等醒过神来,太阳已经落山,夜色将近。一想到自己这一天要在脚踹父亲的过程之中结束,我就满心空虚;可转念一想,要不了多久,头顶就会显现漫天繁星,我又感到了一丝慰藉。我躺在起居室的地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手机,等待星星的到来。
如今,手机也基本上没法儿用了。两个月前发生的那场九州全境大规模停电,令手机的使用范围大幅缩水。那些手机运营商倒是一直宣称:“要为九州营造放心安全的通信环境,直到最后。”他们呼吁在县政府和办事处设置一部分应急基站,还有使用太阳能电池的基站——这些基站都是永远不会停电的,据说它们至今仍在运转。此外,政府还派出了有线无人机中转基站和传播基站等移动型基站,持续着之前的活动。
可现在能收到信号的区域接近于零。终端之间的通信是通过无线基站这样一种无线通信装置来实现的。为了保证通话的范围,全国各地都设有无线基站,数量相当多。平时各无线基站会覆盖一定范围的区域,也就是通信小区。可一旦停电就会令电池的电量耗尽,因此大部分通信小区失去了信号。接下来是那些不停电的基站,它们也在一次次的台风暴雨之中逐一停止了运转。人手极端不足,导致信号塔和传输线路的复原工作始终毫无进展。
因此,我的手机现在已经成了一个相册,我只用它来重温以前拍的照片,还有过去和朋友的聊天记录。但是,光是用这些功能,我也受不了手机电量掉到百分之十几。无奈,我只好躺着开始转起了手摇式充电器。这个带USB线的充电器是之前应急买的,也是我唯一的发电装置。不过这玩意儿的效率很低,想给手机充满电的话要花费好几个小时,得超负荷使用手臂。
可是……我在心里嘀咕,比起每天早上在电车里摇晃,到了公司要工作满八个小时,那还是摇充电器更好些。大学同学全都骂骂咧咧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老家,可我却没有。毕竟大城市房租那么贵,饭钱和水电费也高得离谱,加上我自己本身也没有那种独立坚强生存下去的心气儿。
事到如今,后悔也已经晚了。而且,也没什么后悔的必要了。无论是留在乡下还是跑去大城市享受生活,反正大家都要死了。
我把手机放到一边,毫不犹豫地把窗户彻底推开。外面的空气猛然涌入屋内。冷风吹着额头,舒服极了。对面地平线消失的那片红色夕阳还残留了一点点余晖,照耀着整个住宅街。但幽深的夜色已渐渐降临,天空变得澄澈。可能是因为空气比较干燥,大气中的水蒸气含量降低,所以冬季是最适合观测天象的季节。
夜晚的西南天空,木星和土星并列在一起,闪着明亮的光芒。紧接着,好似被那光芒指引着一般,冬夜的繁星逐渐浮现出来。南鱼座的α星好似将水瓶中溢出的星星们一饮而尽。看到这一幕,我顿时放心地舒了一口气。直到昨日,天空都笼罩着厚厚的乌云,我还担心夜空会永远那样灰暗下去呢。
在闪耀着的冬季星座之中,我尚未发现忒洛斯的身影。据说只有最后的寥寥数日,我们才能凭借肉眼观看到忒洛斯。
我望着夜空喃喃自语:
“请将我混沌的未来,彻底撞飞吧。”
即便未来小行星的运行轨道出现偏离,最终没有撞到地球上,但比起再回到过去的日子,我还是觉得死掉更好。将恶魔忒洛斯召唤来的,一定就是地球自己。忒洛斯是被地球的引力吸引来的。
福冈的人口现在已经减少到什么程度了呢?反正我身边只剩下弟弟和砂川老师了。
我现在有一个小小的梦想,就是独自开车去熊本,在预测的撞击地点等待末日来临。我自己也觉得这个念头很离谱,可我依然想去。
但我这个人有不可救药的拖延症,所以一直只在心里想着要去熊本,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现在是12月,小行星撞地球的日子已经迫在眉睫,我至少得在年后订好计划……想到这儿,我便走进了那所自从拿到临时驾照后就再也没去过的驾校。在那儿,我见到了砂川老师。学校的其他老师和办事员都不见了,当然,半个学生也没有。
由于石油出口国组织,以及美国、俄罗斯、加拿大等资源大国开始严格施行原油输出限令,燃料短缺问题开始在全世界范围内加速蔓延。大城市里加满了汽油的车成了人们抢夺的对象,可太宰府驾校的五十辆教练车却毫发无损,全都留在原地。福冈的人已经少到连个贼都不剩了,就算不锁门也没人来偷东西。
“你来这儿干什么啊?”
这就是当时老师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我说我是来考驾照的,老师随即摆出一副观察罕见昆虫的表情,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为什么特意来考驾照?既然拿过临时驾照,那开车的技巧应该也大致掌握了吧?”
“呃……但是没驾照不太好吧?”
“你这说法蛮搞笑的。现在全世界都算法外之地喽。都到这时候了,你还在意无证驾驶吗?”
“可是……老师您不是也在吗?”
老师是个怪人。据说确定地球很快就将毁灭的第二天,她依然和平时一样去上班了。自然,她的同事一个都没来。从那时起,砂川老师不时就会跑来驾校露个脸,于是也就偶然碰见了我。她说驾校汽油管够,所以就带了野外用的汽油炉过来取暖。
她拿出教习记录单——那是记录学员的学习状况和个人信息的公用表单——寻找我的名字。
“小春,你叫小春,是吧?我记得你,我是第一个负责教你的教练。”
砂川老师似乎清楚地记得她曾经教过我,可是我却对她没什么印象了。太宰府驾校的实技教练每次都会换,只要不是专门点名,我每次去都会轮到不同的教练,从没重复过。
“你可真是个怪孩子,小春。”
就这样,我在人生最后的几个月里,再一次学起了车。
3
一大早醒过来,我头脑昏沉地抓起红色马克笔,走向起居室墙上挂着的日历。我在今天的日期上先打了个大大的红叉,然后又涂成了一片红色。这是最近倒数残余日期时必做的一件事。距离恶魔降临还有66天。今天是12月31日,新年前夕。
昨晚那种反胃的感觉虽然并未消失,但天一亮肚子还是饿了。我喝了一份速食粥,饭后还享用了一杯大吉岭袋泡茶。看来我这个人心还蛮大的。
垃圾箱里胡乱扔着一个空了的拉面碗。看来弟弟是趁我睡着时偷偷下过楼。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砂川老师要怎么填饱肚子呢?
大部分超市和便利店在“厄运星期三”翌日就关门了,现在这地方没有任何一家店还在贩卖食物。一不小心开了店门的那些店铺,瞬间就会被化身暴徒的居民们洗劫一空。
老师要上哪儿去找吃的呢?她看上去倒也不像是快要饿死的样子,所以应该是自己想办法果腹了吧。
“我是不是应该给她带点儿干面包呢?”
我瞄了一眼平时随身背着的书包,小声嘀咕。最近我越来越喜欢自言自语了。一番苦恼之后,我把一袋干面包、两根谷物棒、一盒小熊饼塞进了衣兜里。
手电筒、手帕、纸巾、手摇式充电器、手机、生理用品、折叠伞、便携酒精消毒液,我将这些必需品都装进书包里。再加上又塞了些食物,这书包满得简直要爆炸了。虽然现在出发可能有点儿早,但也差不多该走了。
我刚一推开门,就听到新町通方向传来一阵引擎声,那声音越来越近。随后,一辆黄色的吉姆尼出现在满是垃圾的马路上,开到我家门口停了下来。这辆车我还是第一次见。紧接着,驾驶席这边的窗户缓缓降了下来。